“報!套虜佯攻殺虎口、偏頭關,精騎八千眾已破迎恩堡,再寇井坪朔州!”
消息還是袞必里克主力剛憑快馬突襲去年就被攻破、尚未修復完整的迎恩堡時剛傳過來的,楊一清聞言臉色微變。
北元汗庭之主孛兒只斤·博迪的大軍還未見蹤影,但盤踞河套一帶的鄂爾多斯部先動了。
“俺答如此大異往常猛攻虞臺嶺,原來是先幫他們撕開口子,讓我宣府大軍動彈不得!”楊一清凝重地看向朱厚熜,“伯安那邊,只怕也快開始了!”
三個方向同時施壓,大明在北疆的邊境線實在太長。
“這符合韃子的情況。大家各對一路大軍,各憑本事。”朱厚熜點了點頭,“相信伯安之能,相信薊州將卒。如今最可慮者,卻是大同鎮西路。”
在最初的謀劃中,口袋有兩個方向。
考慮到河套及豐州灘這個方向右翼其中兩萬戶更加親密,大有可能是他們一同來攻。去年就被突破、還來不及縫補的西路防線自然會是一個突破口。因此在韃子從西路突進后,意在放他們進桑干河谷底,而調到北路的李瑾則可以率部及郭勛親兵穿插斷后合圍。
而俺答與袞必里克都是萬戶領主,也不大可能合兵一處帶來諸多麻煩。西路那邊要圍剿,大同就再守不住陽和口。俺答一部打大同是不能的,但沿著洋河打到宣府上西路劫掠一番卻大大可能。因為兩線吃緊,筑堡只能奉命固守,再營造形勢誘俺答去懷來殲滅之。
把李瑾放到北路,也是誘餌。他作為左副總兵,也有足夠權力及威望一路穿插西行繞后,帶上沿線的一些精兵。
但草原上形勢變化之后,就不再是北元大汗會坐視右翼與大明爭斗、消耗實力。
俺答用付出了自己部族不小傷亡的代價,朱厚熜用一句嘲諷,成功地讓這次只針對蒙古右翼兩萬戶的行動成為了全線國戰。
現在,李瑾已經調來宣府準備包俺答的餃子,朱厚熜既擔憂起大同西路,又惦記呆在那里的俞大猷。
一代將星,不會這樣折了吧?
“遣王憲去懷安,既為合圍,也為大同方向佯攻也轉為真。如今套虜既果真入寇,陛下,可命王督臺前往坐鎮大同,令武定侯率兵西援了。”
朱厚熜點了點頭,“既然新方略已議定,楊總參傳令便是。”
一道道命令從宣府發出,有往東的,有往西的,也有往南的。
李全禮的京營大軍放慢了腳步,既是為了以最好的面貌出現在宣府鎮前線將卒眼中,也是為了等那些“走散”的將卒歸隊。
唐順之、張經、楊慎等人奔波于京郊重工園與懷來之間,前線需要更多新式火力。
郭勛在接到套虜入寇井坪朔州的消息后,就知道自己必須拼命了。他的親兵調了不少去代替李瑾的兵守陽和口,此去西路增援,他能憑借的一是武定侯和大同鎮總兵官的身份,二就是一定不能辜負皇帝信重的血勇。
“傳令右衛、玉林、威遠三衛,殺虎口只是佯攻牽制,本侯不動他們。但若還有失,提頭來見!”他一邊著甲一邊寒著臉吩咐,“傳令平虜衛,全速南援井坪。傳令云川衛和左衛,指揮同知留守,指揮各率精兵一千五,到馬邑與本侯匯合!”
還有一句:“傳令劉鎧、李鑒!務必將來犯之敵擋在井坪!十日!他們只要能再守住十日,以后便是我郭勛的異姓兄弟!過去有什么問題,我必奏明陛下,有功無過!”
出了后堂,前面則站著冀北道兵備副使陳其盛和戶部派駐大同的督餉郎中樓瓊宇。
“王督臺正星夜趕來,兵情如火,本侯先行開拔。二位,朔州若失,大同孤立無援,糧草斷絕。”
話不用多講,甭管過去之間有關于糧餉方面的什么明爭暗斗,現在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大同如果大敗,相關高官人人難辭其疚。
陳其盛和樓瓊宇兩人肅然點頭,隨后面面相覷。
萬幸那一次沒聽那莽夫的,做了什么事讓朝廷知道大同邊情復雜。皇帝怕復雜嗎?眼前這局勢,不小的原因就是他羞辱北元之主的一句話。
真成了數十年一遇的大戰,若做了什么事被北元拿來反嘲諷大明天子,那大同鎮諸官才真是死無葬身之地。
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如此級別的國戰后,什么私市、什么默契,全都不會再有。
大明若敗,邊鎮會大清洗。大明若勝,他們才能像去年有朔州大捷一樣安然無恙。
此時此刻,他們也由衷希望劉鎧能統帥好西路諸軍,至少頂到援軍抵達。
新鮮的記憶正在攻擊劉鎧。
“幾天了?”
“三天了,參將。”
迎恩堡被破是九日以前,西路軍情緊急往東送去。
套虜在來井坪的路上被俞大猷堵住了,那是三天前。
井坪堡外仍只見韃子哨騎,卻沒見大軍。
這么說,俞大猷已經在那里僅憑兩千余部卒,堵住了那報來的近萬大軍四日。
而劉鎧一如既往,仍呆在堡中。
他佩服俞大猷,但口中的“好好好”卻是因為自己能茍住更長時間了。
劉鎧希望俞大猷守得越久越好。
“參將,咱們當真不去增援嗎?”
“軍令未至,你急什么?”劉鎧一聲暴喝,“平虜、井坪、朔州,才是往大同去的門戶!如今套虜大舉進犯,只要這三城仍在,套虜便不敢深入。套虜佯攻殺虎口和偏頭關,如今卻又有近萬大軍突襲迎恩堡殺進來,焉知不知另有伏兵?我若去援,井坪空虛,這座門戶破了,誰來負責?”
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這井坪距離大同足有近三百里,而如今御駕親征,諸邊遇敵,大同西路這邊怎么布置,也不是郭勛一個人能說了算的。
劉鎧覺得自己能再以軍令為由拖兩天。
但軍令這一天就到了,劉鎧先是神色一變,聽完軍令之后又兩眼冒光。
“都聽清楚了?平虜衛正在來源,說明井坪乃重中之重!總兵軍令,我們最多再守井坪八日,還有更多大軍來援。快去馬邑,讓李鑒率兵先到朔州,再押著糧草來井坪!”
軍令說的是守井坪,可沒說要出城增援俞大猷,與韃子在野外拼殺。
劉鎧感動地說道:“俞將軍為遲緩虜騎進犯速度,在黃崖山力拒虜騎。此戰若勝,本將必奏明朝廷,敘其不世之功!”
聽到他這話的都是親信心腹,雖然人人心情復雜,但都希望俞大猷能再守久一點,戰至最后一人。
在攻破迎恩堡之后,袞必里克有兩條路可以去井坪。
一條是從迎恩堡往東南,那條路更好走,也可以繞開阻虎、乃河二堡。另一條,則是沿著群山間的谷底,破了阻虎、乃河二堡,從井坪西面山上俯攻井坪。打下井坪再往東南走,就出了群山了。
選更不易行軍的這條路線,是因為只要阻虎、乃河二堡一破,在這里留下數百人,就能達到兩個目的:一是斷了從大同方向增援偏頭關的路,二是不擔心有明軍從偏關河這個方向繞過來斷自己后路。
更好走的那條路,撤出去的時候不也更方便嗎?
況且集中全力先攻破兩個小堡,大同明軍也來不及增援。
黃崖山所在的位置,偏關河在這里繞了一個幾乎九十度的彎。
乃河堡位于那九十度彎的角上,是一個隘口。
過了這個隘口,再從黃崖山腳的下水頭轉往東去,就能沿著山間道路去井坪了。
豈料這又成了一個隘口,隘口上的這些明軍還崩牙。
袞必里克的表情現在很難看:“竟比之前那個堡的守軍還多?不只是一個千戶所嗎?”
“…這個千戶所不一樣,有兩個千戶的人馬。軍械都是大同總兵官直接供的,糧餉還是宣大巡撫親自募來給他的。”
在這里被崩掉了一顆牙,之前在迎恩、阻虎、乃河三堡抓住的一些人又受了一陣拷打,袞必里克終于知道了更多的消息。
“…俞大猷!”袞必里克咬牙切齒地念著這個名字,然后又咬牙切齒地喝罵自己的部將,“五人都換不掉一人,這是何等恥辱!這個寨堡,必須打下來!”
遠處的那個山頭,看起來真的不稀奇。
但一級一級的土臺,對騎兵來說卻太不友好了。不攻上山,就得挨炮。想攻上山,卻又有那種像是刀戟刺猬一般的古怪陣法。
在野戰之中,草原騎兵與大明步兵居然打出了這樣的戰損比,確實是奇恥大辱。
“咚!咚!咚!”
山上又傳來戰鼓聲,袞必里克只見山上唯一一條沒被筑成土臺狀的土坡上,那些著甲兵卒又下來了,其中一面旗幟被舉得很高,上書一個“俞”字。
人少了一些,可是其中舉著那長長鋼刀的、森冷長戟的、高大方盾的,士氣高漲。
袞必里克眼里簡直要冒出火來:“竟還敢主動邀戰!現在最多能擺出不到二十個那種陣法了,堵不住!今日再不破掉這個寨,下次再去討伐亦不剌,就由你去!”
想著要去那青海苦寒之地,被袞必里克點到的先鋒將領不寒而栗。
他們已經折損了近三成,該潰敗了吧?
戰鼓又響,號角齊鳴。
俞大猷站在那山間只能容不到三十騎奔行的路上,冷靜地吩咐道:“蛇形!”
位置是他精心挑選的。正如當初他說的,這鴛鴦陣并不利于大規模會戰時接敵。
但是在這種狹窄的地形,任憑敵人再多,也只能一部分一部分地沖過來。
不擊潰這堵著上山坡道的鴛鴦營,敵騎就要面對土臺,面對土臺上的炮彈和箭矢。
從最初的三十余組鴛鴦小陣,到現在只有十九組了。
鴛鴦營死傷了一百余人,土臺上也有三百來人中了敵矢,但韃子留在這黃崖山下的,已經有五百余人,更有千余人負傷逃回去。
現在俞大猷一聲令下,十九組鴛鴦陣錯開站好了,屏氣凝神地準備接戰。
三天來的戰果給了他們不少信心和勇氣,但今天會更難。
山上寨中,楊博贊嘆不已:“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只是也有擔憂:“井坪援軍怎么還沒到?”
趙本學冷笑一聲:“邊將懦弱怯戰者,哪朝哪代都不會少。寨中糧食還夠幾日?”
“學生去了邊莊、白殿溝,村民知道俞將軍在這里與韃子死戰,多少籌了一些糧,還有的在幫著運糧。挨過今晚,之前屯在狼窩山那邊的兩百石糧食就能運到了。”
楊博停頓了一下,眼神一黯:“照現在的將卒數目,還能支撐八日。繼續戰下去,十日也夠。”
人數會越來越少,每人能攤到的口糧自然越來越多。
趙本學如今親眼見到的戰事殘酷,心中與之前的感悟也頗有不同。
現在大明面對的韃子,已經比宋時弱得多。如今大明將卒的兵甲軍械,也比那時好了一些。這朔州守御千戶所因為是特例,軍械糧餉恐怕都是大明邊軍中最好的,無非都是新兵而已。
將勇,則兵卒軍心漸穩、敢于死戰。
但畢竟是死戰。
糧食看來是不用擔心的,要擔心的是兵卒越戰越少,援軍遲遲不見,這些新兵被第一天的戰果所激勵起的士氣,會不會崩潰?
今天就會很不一樣。
看到山下鴛鴦陣成了蛇形錯落分布,趙本學肅然說道:“惟約,你前程大好,當真還要留在這里?今日,會有韃子沖上山了!”
年輕的楊博望著山下飄揚的將旗,熱血上涌:“學生相信俞將軍!相信朝廷不會棄朔州!學生是今科山西解元,現在寨中兵卒無不知曉。學生猶能在此,將卒何不敢戰?學生不能走!”
“好!我調神射手十人予伱,上哨臺!你拿著此鏡,察敵、射將!”
楊博拿了望遠鏡,他不像俞大猷那樣既有才學又有武藝,但他知道趙本學需要他去發揮一下更具戰術性的作用。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今天將能夠沖上山的,其中必有最勇武的一些韃子和虜將。寨墻外和寨墻內的普通兵卒是來不及多思考分辨的,但他能。
十個軍中箭技好手調派給他,那么沖上山來的那些最有威脅力量的韃子也就大多要交給他盡快處理掉。
山下,蛇形錯落分布的鴛鴦陣之間就留下了空檔。
這個路口仍舊會成為絞肉機,但現在松了很多。
沖鋒的將領見狀,舉起刀喊道:“讓馬兒聽你們的話,靠得緊些,避開他們,沖到山上!先射他們一輪,讓他們舉盾看不清!”
有空檔,就能憑高超的馬術避開。
山上寨子崩潰了,這山腳下的十九團鐵疙瘩也遲早被化掉。
箭雨在途中,俞大猷擎緊陌刀大喊:“舞!左十!右十!喊!”
“一!”
“二!”
“三!”
一聲聲齊聲吶喊下,鴛鴦陣中各司其職的人按照平日里的訓練,就這么機械地做著自己的事移動著。
箭雨之中,蛇形分布的鴛鴦陣各自開始左右移動。
敵騎將領咬著牙:他媽的,這就顧不得隊形了,各看本事吧。
“忽熱!”
“轟!”
土臺上,炮聲也再次響起,遠處的袞必里克滿臉漆黑:這俞大猷是大明皇帝的親兒子嗎?他的彈藥怎么還沒打完?
山腳下的鴛鴦陣周圍再次綻出血花,但不再像第一日那么鮮艷了,陣型畢竟松散了許多。
終于,沖上山的敵騎越來越多,雖然他們的身后,那些鴛鴦陣仍舊在或快或慢地轉動著,時不時便有人仰馬翻,慘呼聲和怒吼聲在箭矢彈丸破空聲中不絕于耳。
不到一炷香,俞大猷的手也開始酸麻了起來。
他知道,大多數兵卒的體力情況只會比他更差。
“變陣!龜形!”
嘶聲之中,他這一陣的其余人立刻齊聲大喊,起到擴音的效果,他陣中那個必須冒險安排的旗手也搖著旗,上下三次,左三次。
寨中鼓聲變化,隨后,十五團半鴛鴦陣開始向上山的坡口聚攏。
袞必里克在遠處看著,眼神一亮:“一鼓作氣,再派些人沖過去!”
山上哨臺中,楊博指著一個方向:“那里,灰白皮袍絡腮胡那個!”
“嗖!”兩三支箭隨后射了過去。
“把這些被堵在山上的通通殺掉!聽我號令,準備開寨門鳴金收兵!”趙本學也緊張地開口。
鴛鴦營的人越來越少、兵卒體力消耗最大,再不能像前三日那么力敵了。俞大猷這個主將,更不容有失,不然軍心自潰。
今日這只能算小勝,等山上鳴金收兵,土臺上只靠一道矮矮的木柵欄和幾個刀牌手、弓手護著的十幾組虎蹲炮兵趕緊撤。進了寨門之后他們松了一口氣:將軍說了,今天再出寨一次,隨后就只在寨內守了。
遠處,更多的騎兵正在潮水般涌來,鴛鴦營的兵卒一路卷回寨門口,不少人的手都在抖。
第一批沖上山的七十余敵騎,眼下是在寨中弓手、銃手的點殺中死傷干凈了。
路過一個韃子傷兵時,俞大猷大刀一卷,頭顱被斷,順著土坡緩緩滾了下去。
戰果頗豐,首級卻很少,哪有收集的時間?
土坡下,紛亂的馬蹄踏亂了那顆頭顱,那匹馬卻腳步晃了晃。馬上騎兵差點甩下去,隨后才憑高超的騎術穩住了。
一雙雙憤怒但嗜血瘋狂的眼神望向山寨之上,因為還要等著那些下山明軍回去而打開的寨門近在咫尺。
寨門是來不及關上的!
沖進去之后,就是該屠殺明軍報仇雪恨的時候!
“忽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