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拔!出關!”
一聲令下,京城北郊的大營開始行動。
這一次大明對于邊鎮戰事的響應速度之快,目前只讓京城百姓大感有異于往常。
但這些細節終將傳出,既讓大明腹地的許多人感受到皇帝對于京營的掌控力,更感受到朝堂上重臣似乎也不像之前顯露出來的與皇帝之間頗有分歧。
軍隊規模越大,行軍越慢,何況何有皇帝身處其中?安全至上。
楊一清和王守仁都是威望卓著,他們一個去宣府,一個去薊州,這也讓京城百姓更加相信皇帝昨天通過《明報》說的話。
京城仍未緊閉城門,邊墻卻已經有地方破了。
“韃子勢大!大同軍令,只讓我們守好寨堡!”劉鎧憤怒地抓住包正川的衣襟,“俞大猷要抗命嗎?”
包正川淡定說道:“卑職只是來傳信的,將軍已經開拔,正在路上。將軍也接到了大同軍令,我們朔州守御千戶所,視戰局協防西路諸城堡。”
“那來井坪做什么?殺虎口那邊正危急!”
天殺的!韃子就是來報仇的!
李瑾去了北路,西路卻又有人敢出寨堡野戰!只要殺虎口一破,潮涌一般突進來的虜騎豈會不想到去年往事,要一雪前恥?
草原上那句話,已經傳了這么久,俺答只怕已經氣憤發狂!
陽和口那邊不是主力,只有去年被明軍擊敗的滿受禿帶了三千騎在拼命。
偏頭關和殺虎口,現在看到的也是套虜!俺答的主力,現在還不知道藏在哪呢!
現在俞大猷卻要帶著他新練的那些兵,跑到井坪堡外據山扎寨,互為犄角。
犄你媽個頭!這是吸引火力!
但劉鎧不能拿包正川怎么樣,他是俞大猷親衛,是俞大猷身邊五個百戶組成的親衛鴛鴦營的把總。
包正川是來報信的,俞大猷希望劉鎧這個西路分守參將能傳令各寨堡,視戰局擇機合圍,再現去年朔州大捷。
他媽的,到底誰指揮誰?
問題是他俞大猷還真的只用聽大同軍令,劉鎧與他之間是應該協商的。
底下的人馬變少了,可他卻成了游擊將軍,與劉鎧、李鑒一起在西路算是三巨頭。
劉鎧覺得自己倒了八輩子霉,先碰到個李瑾,又碰到個俞大猷。
現在,俞大猷正在從朔州城外趕往井坪西南郊的途中。
井坪城堡的西南方,便是偏關河的上游。
偏頭關若破,北虜可往南寇太原,也可順著偏關河寇朔州。
那里地勢,在井坪城堡西面的偏關河畔只有一個乃河堡。若在井坪西南方的偏關河旁據了地勢成為一個野寨,那就是與井坪、乃河成三角之勢,至少能擋住從偏頭關殺入大同鎮的敵人。
殺虎口太遠了,那里也不缺俞大猷這兩千新兵。
此刻在太原府,鄉試剛剛放榜。
各地鄉試大抵在八月底、九月上中旬舉行,山西因為巡按在查李福達案,今年的鄉試稍微晚了一點才舉行。
新科舉子之中,來自蒲州的楊博名列正榜第一,成為了這一科鄉試的山西解元。
摘得這桂榜頭籌的喜悅還沒兩天,北虜來寇的消息就傳到了太原。
河套一帶的套虜兵臨邊墻,但是人數不算多,也只是游躥劫掠,算是多年來常規的級別了。
“宣大危矣!聽說那邊的韃子有兩萬多,而且還沒看到俺答的大纛!”
后年才是會試之年,新科舉子們如今只是在享受科途又進一步的喜悅。軍國大事,也是談資。
楊博剛剛十八,長得很壯實。
現在,他只是一臉凝重,看著同科們雖顯凝重憂慮、實則只是閑談的臉。
太原鎮不會有大問題,這次的主力方向,顯然是在北面。北元汗庭傳令草原,一夜之間諸邊燃起烽火,韃子的可汗必定也要動。他若動,兵鋒只會直指宣府、薊州。
但是作為山西人,楊博知道從河套到大同北面一帶,蒙古右翼兩萬戶的實力。
他再聽幾句,就站了起來。
“惟約,提學大人還沒到啊。”
楊博行了一禮:“邊鎮有事,請代我向提學大人告罪,我要去朔州了。”
“去朔州?你去朔州做什么?”
“聽聞武狀元俞大猷廣募晉地青壯,誠邀熟知邊情士子入幕贊佐。在下不才,反正會試也是后年之事。”
他就這么瀟灑地離開了,留下其他人面面相覷。
什么叫會試反正也是后年之事,說得你好像不用準備一樣…
楊博卻很清楚:即便只因為那文狀元、靖邊伯也在宣大,也該去試著結識一下,這本就是他參加完今年鄉試后的計劃。
如今北虜寇邊,雖然兇險難測,但他本就喜兵法,更有一腔熱血奔涌。
大軍壓境,邊鎮這里,有的人在向更安全的地方避禍,也有人在奔赴疆場。
暫時擱筆從戎的楊博走到了寧武關時,才看到終于送到這里的那份《明報》特刊。
他不禁望向了東面,眼里有著難掩的贊嘆和震撼——嚴世蕃口中的嘉靖三大奇才之一,是能看懂許多東西的。
再往北行到陽方,又看到第二份特刊。
這一回,更加震動,同時也有了擔憂:御駕已于二十四日上午離京,天子親往宣府。
御駕親征,實在過于觸動大明有識之士的神經。
若敗,難以想象。
唯如此,才需要更多人,協力抗敵!
楊博加快了腳步。
因為官途坎坷、早早致仕,兵部曾被嚴世蕃點評為嘉靖朝三大奇才的唐順之人在懷來,他有兩千標兵,更有三千偽裝成工人仍然在懷來揮灑汗水做著苦工的青壯,可現在不是他出場的時候。
但他召來了幾個人,其中有三人來自嚴世蕃同樣點評過的天下十七富豪之中的三家,他們和其他人一樣,都是山西和北直隸派到懷來參與他軍械園督造材料采買轉運的管事。
如今這三家還不算有后來那么富,因為王家的王崇古還只有十二歲。
可他們仍算頗有家資了。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唐順之只重復了一下,“其一,回去告訴伱們的家主,臨戰不可哄抬物價。其二,宣大不會丟,不要想著遷居京城或浙江,搞得人心惶惶。其三,本撫已接到旨意,獲準向邊鎮富商大戶發賣臨時國債。”
“…國債?”
唐順之點了點頭:“一年為期,有利息。”
大家面面相覷:要大家捐錢就直說嘛。
這國債,還當真指望朝廷還?
唐順之卻很嚴肅:“不只有利益,此戰若勝,還會有諸多收獲,也可分潤。”
這個大家就更不信了。分潤不分潤是一回事,關鍵問題是,不大敗就好了,能勝?
“陛下已御駕親征,楊總參和京營大軍正在趕來的路上。韃子如此興師動眾,不會在尋常寨堡徒耗兵力。陛下御駕親征,便是更加減少韃子力攻宣大諸寨堡折損兵力的可能。你們各家當此時,都是避居城堡之中吧?王督臺和郭總兵已下令,宣大首要任務是穩守寨堡。京營大軍來了宣府,豈能都躲進寨堡?陛下這是給韃子大軍一個在野外擊潰我大明王師的機會。”
大家聽得心驚膽顫:不好,某些總也死不去的記憶在攻擊我!
“都是鄉賢之家,陛下如此為你們各家所居的城堡減輕兵患,你們何必擔憂?說是國債,便有歸還。陛下答應過的事,什么時候不曾作準?”唐順之讓人捧出了圣旨,“旨意在此,你們盡可細看。”
他們怎么看?跪著看。
確實是皇帝給唐順之下的命令。
先是不準他們遷居避禍,為了家族將來計,還能怎么辦?
反正就算這宣大巡撫號召他們踴躍捐款助戰,那多少也是要拿出來一點的。現在既然答應了利息,那就量力多認購一點吧。
這臨時國債是因國戰而起,卻又不便提前發賣。
借著懷來軍械園這個大工程,在宣大走了一遍見了許多的人之后,唐順之這里卻有一個名單了。
按陛下所說,這次只是在宣大試一試。不管能籌上來多少,終歸是一筆額外可以動用的銀子。
大戰臨頭,完全不拖的糧餉和犒賞激勵,是戰而勝之的另一個籌碼。
何況要有一個誘敵深入、先敗后勝的過程?
李瑾這個時候才知道這計劃的第一步,他在陽和口的邊墻上就像劉鎧一樣揪起侯庵永的衣領,憤怒不已地問道:“什么?要我不必再死守,退到陽和衛?”
侯庵永就沒包正川那么淡定了,只是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郭侯軍令,將軍不是看到了嗎?”
“那虜酋手下敗將!去年就沒從老子手下討到好!這陽和口,老子丟不了!”
“郭侯不是說了嗎?能守則守,不必死守!”侯庵永同樣憤怒,“陛下御駕親征,要到宣府!從新平、永加二堡到許家堡、大同,這宣府西側一線才是真正不能有失!”
李瑾一愣,隨后破口大罵:“誤事啊!”
皇帝一來,宣大將卒就要畏首畏尾。為保皇帝萬無一失,就需要保證最內圍的防線更穩固。
“老子把韃子擋在長城外不就行了?”李瑾急躁地走來走去。
“俺答主力仍不見蹤影!郭侯擔心你求戰心切,勝后輕敵,出邊墻野戰!總之,能守則守,不必死守,御駕不能有失!”
“哎呀!”李瑾氣得直叫喚,但軍令如山,又能奈何?
此時此刻,宣大方向仍不見蹤影的俺答主力是隱憂,所以哪怕李瑾是大同左副總兵、北路守將,哪怕侯庵永是唐順之幕僚、如今派在郭勛身邊,兩人也不能知道全部戰略。
懷來還在宣府東南,哪里太過于深入。除非北虜是當真覺得此戰必勝了,才會想著去那里,兵臨居庸關。
現在,朱厚熜要來宣府,牽一發而動全身。
過去小股敵人寇邊,出堡阻擊的有,或者就算固守城堡,反正別人也只是先劫掠一番。
但這次若真要誘敵深入,北虜也不是傻子,只怕最靠外圍的寨堡要放棄一些,免得他們還有后顧之憂。
口子從哪里張開,要等北虜主力現身。
此時此刻,陽和口北面的百里以外,烏泱泱的大軍匯聚在大青山下的東陽河畔。這條河的下游,匯入洋河。洋河的下游,再在懷來西邊匯入永定河。
多支大軍兵臨大明邊墻,大明的夜不收軍再難出來跑到這里,發現這里的一萬五千精騎。
俺答先看了看西南邊,然后再看向東邊:“二十二年前,達延汗就是在那里率三萬精兵,沒能徹底攻破,最后因為天降暴雨沖走了糧草而不得不撤軍吧?”
“是啊,只差一點點,當時漢人已經大敗,只剩最后一口氣了。”
“虞臺嶺…”俺答的嘴角露出笑容,“我讓滿受禿戴罪立功,在陽和口攻卻不破,牽扯住大同的兵。我那親愛的哥哥探明形勢后,總該在大同西面發力了吧?那大同,就交給他去搶掠好了。”
“可汗,虞臺嶺地勢兇險,不好攻破…”
俺答眼冒精光,聞言只說道:“那里必須攻破!破了那里,漢人才會縮回宣府。縮回去了,沒有他們的什么萬全右衛盯著我們的尾巴,才好一路向東!博迪在古北口那邊,我往龍門去,是會師之意!再縮下去,他們就該縮回居庸關了!”
二十二年后,他要做到達延汗當年沒做成的事。
他出現在了虞臺嶺,真的在啃宣府的硬骨頭,博迪才會放下心,全力攻打明人京城正北的薊州鎮。他的哥哥、名義上統帥右翼三萬戶的濟農也才會相信他確實是在宣府和大同之間牽制著這兩鎮最主要的兵力,因此在殺虎口和偏頭關發力,準備到桑干河谷一帶好好搶掠一番。
但數面都在受敵,誰又在幫誰牽制呢?
只要他真的把虞臺嶺和明人的萬全右衛防線攻破,宣府腹地就不足為慮了!
面對初戰大勝的草原雄師,懦弱的明人只會像往常一樣龜縮于城堡之內。
而俺答的目標很簡單:如果一切順利,這次他只準備到居庸關下看一看,多擄回一些漢人工匠。
土默特部的未來,需要那些工匠。
現在南人的兩千多里邊墻處處都遇敵,二十二年來再沒見過的陣勢,一定已經將他們嚇得膽寒了。
在一開始氣了一陣之后,現在俺答反倒有點感謝漢人皇帝罵了博迪兩句。
要不然,博迪只怕不會這么堅決地掀起這么大的陣勢。
讓他奚落一番吧,做到了爺爺不曾做到的事,草原上誰又能說俺答敗了?
他胸中有屬于他的圖景,定下心來就大聲道:“傳下去,把馬喂飽,睡個好覺!拂曉時分,增援虞臺嶺,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補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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