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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求能歌善舞的和

  戰端豈能輕啟?忠心可嘉,分內之職更重要。

  唐順之看著皇帝的御批如遭雷殛。

  你這個濃眉大眼、在京營里嗷嗷叫的皇帝,居然不主戰?

  文武狀元聯名上疏主戰,確實讓朝堂議論紛紛。

  但此刻,盡是一片質疑之聲。

  “每歲募軍、防秋、擺邊、設伏、客兵、馬料、商鋪料價、倉場糧草,再補歲用不敷,太倉庫要備足邊鎮錢糧計三百萬兩有奇!這一次朔州大捷,先是單獨列支了八萬余兩,而后還有將卒犒賞銀子。陛下圣明!戰端一啟,錢糧耗用數以千萬計。唐順之、俞大猷一者書生之見,一者莽夫之勇,實不足取!”

  “如今還有宣寧五堡正在修筑,磚石、轉運、募役、餉兵,已然左支右絀!新法尚未功成,富國之策未見全效,如何能行得如此大舉北征國策?二人妄議國策,該當問罪!”

  俞大猷被朝野之間的議論聲沖麻了。

  他還沒正式當官呢,就要先問罪?

  丙戌科文武狀元在年末搞了波大的。

  唐順之卻只是先暈乎了一陣,而后還是堅定地對俞大猷說道:“不要慌!這只是陛下深知朝野畏戰如虎而已!豈不見‘忠心可嘉’四字?不是不打,定是時機不佳!”

  俞大猷看著他:幾天之前,你說的可是眼下時機千載難逢。朔州大捷,大明士氣高漲、陛下威望無雙;俺答初敗,北元內部必定波瀾暗生。

  唐順之又斷然說道:“不!不是時機不佳!到底是你我哪里沒考慮周全?”

  俞大猷:…老弟,伱真頭鐵。

  “這兩人,竟現在就搞到一起去了。”朱厚熜在御書房內啼笑皆非。

  王慎中難得地在御書房內不裝小透明了,小聲說了句:“兩人也是一腔血勇…”

  “吃點苦頭也好。”朱厚熜只是笑了笑。

  誰讓兩人撞到槍口上了呢?

  大明的難,難在千難萬難啊。

  費宏如今正在清丈田土重造黃冊、明年推行賦稅新法的關鍵階段,腦門上每天一看就隱隱有一個字:煩。

  結果文武狀元一起跳出來主戰?還是抓住時機,再栽贓“套虜”寇邊來一場國戰級別的北征?

  不敢明目張膽再阻攔新法的那些人只會把怨氣與不滿都發泄在這個小借口上——以公忠體國的名義。

  只能說唐順之和俞大猷的想法還是粗暴了一些,或者說——他們并沒有皇帝的膽子和胃口那么大。

  正因為朱厚熜的膽子和胃口更大,所以他要揍的這一拳,絕不是現在大同鎮和大明實力下不痛不癢的一拳。北面的敵人能與大明對峙這么久,豈能小覷?就算唐順之和俞大猷的想法有幾分實現的可能,后面怎么在反撲下守住?

  且再熬這兩個小年輕一段時間。

  現在呢,倒是郭勛的請罪疏來了。

  馬錄一封彈章遞到京里,朱厚熜只是寫信問了郭勛一嘴:你在南京,不好好練振武營,管山西法司的事干什么?

  朱厚熜還真不知道歷史上有名的李福達案,更不知道因為這個案子牽涉到大禮議過程中新臣老臣之間的糾葛最后演變成什么樣子。

  反正,你郭勛在管閑事。

  那原先的太原左衛指揮使張寅既是先躲過,后來又被抓了,而馬錄呈上來的證據也很多。

  …臣是先帝在時與其相識,嘉靖二年他入京到臣府中拜訪,那時臣也不知他被人告發。而后,臣便到南京了,一直書信往來,也只是聽他來信說本已驗了并無那仇家所說的龍虎形、朱砂字,獲釋了的。誰知馬御史到山西后,此案又翻了回來,臣才去了書信…

  朱厚熜在御書房內看著郭勛的書信,腦子里漸漸也冒出疑惑。

  像這種“小案子”,朱厚熜之前基本沒有關注。

  但現在看來,說是這李福達參加了弘治二年的王良等彌勒教妖賊造反,當時李福達就作為從犯被流放到了甘肅充軍。

  結果逃了,逃到了洛川,又被查了出來,流放到遼東,再次逃了。

  這次逃了之后,就在山西一帶廣收門徒,四處劫掠,在正德七年搞出了洛川之亂。

  夠狗血的。

  現在因為郭勛的回信,朱厚熜同樣關注起了這個案子,只是角度并不一樣。

  大同鎮…黃冊…

  朱厚熜沉吟片刻,便吩咐道:“召費宏、楊一清、崔元、王瓊、王守仁、張子麟、楊潭,另召顧仕隆、李全禮,御書房議事。”

  先是文武狀元聯名上書主戰,皇帝駁了回去。

  可隨后,又是重臣被宣往養心殿議事。

  哪怕同為參策,亦有不同。參策之中,只有數人得召;參策之外,更是兩員軍方重臣。

  這是一個了不得的信號。

  因此費宏到了御書房,看了看這個陣容頓時憂愁:“陛下,臣等票擬,并非怯戰,眼下當真不能輕易謀劃北征之事啊!”

  看一看,楊一清、王守仁、顧仕隆都是軍務會議那邊的,李全禮演習勝出之后在京營的威望更隆了,王瓊和楊潭都是戶部尚書出身…怎么看怎么像是商議北征的節奏。

  “費卿多慮了。”朱厚熜笑了笑,“今日不是為此事,朕沒想過急急忙忙地北征。召卿等前來,是為山西巡按馬錄彈劾武定侯的彈章,還有武定侯的自辯請罪疏。這李福達的案子,請卿等商議一下徹查的利弊。”

  眾人都呆了呆。

  李福達的案子?

  誠然,牽涉到郭勛,好像事情不小。但皇帝不是說了嗎?郭勛那是“自辯”、“請罪”疏。

  已經定性了,郭勛多管閑事。

  既然如此,李福達這個案子有什么值得這么多重臣一起來商議要不要徹查的?

  朱厚熜看著他們:“李福達兩番逃脫的舊事就不提了。他在洛川鬧事逃脫后,怎么還能化名堂而皇之地進入黃冊?怎么還能輕易當上我大明堂堂的正三品衛指揮使?朕覽之觸目驚心,這樣的情況,以后怎么避免再次發生?”

  大明成精了這群人頓時懂了:皇帝要借這件事搞更大的事。

  目標直指早就議好的借清丈田土和重造黃冊一事整頓胥吏,更是直指那倚寇自重的邊鎮。

  “陛下!”楊一清頓時凝重對答,“大同鎮新立戰功,這功勞不大不小,他們剛好不足以擢升過甚,仍舊是繼續鎮守大同鎮為宜。這李福達案若徹查下去,不光大同,諸邊不安。這么多年里,官員擢遷,實已遍布諸邊。那李福達能竊據一衛指揮之位,五府勛臣、兵部里都有人脫不開干系。”

  “朕懂得。”朱厚熜淡淡說道,“徹查的姿態,是要做出來的。朕震怒異常,是要讓朝野知道的。大同鎮官兵該賞的賞,這案子查到什么分寸讓他們自己知道收斂,知道朕這里記著一筆,要看卿等把握。此案既水落石出,各省是否還有其他賊人打點上下化名入籍?各縣州經手書辦和胥吏,至少要先給個機會讓他們自陳。現在交待了,大可從寬;將來若查出來了,那便從重。”

  眾人這下松了一口氣,果然只是借題發揮。

  皇帝是越來越老練了,知道對邊鎮不能太粗暴。表面上犒賞褒獎了,但又通過另外一樁事敲打他們收斂一下、乃至于留一個將來算賬的證據。

  至于胥吏…早該整了!誰沒有最開始走上仕途時候被經年老吏拿捏過的經歷。

  然后大家又都疑惑了起來,費宏問道:“陛下,便只是此事?那也不需商議其利弊吧?”

  “如何不需商議?”朱厚熜笑起來,“卿等匆忙奉詔到了御書房,而后徹查此案,朝野如何看待徹查此案的目的?大同鎮怎么看?民間士紳怎么看?北虜…又會怎么看?”

  費宏頭皮陡然一麻:“…在結案止息之前,自然會因我大明打掃域內腌臜,頗有惶惶不安之勢。陛下,還是要引北虜再趁隙攻來嗎?”

  朱厚熜點了點頭:“以我大明如今戰力,對上北虜難以言必勝,更遑論北征。土默特部俺答吃了個虧,等明年,快則二三月間,恐怕就要再攻來。朕這些時日在軍務會議與眾參謀商議之下,都以為這一仗免不了。既然如此,不如盡力主動謀劃好戰機。費卿勿慮,此戰不會曠日持久,然此戰要大勝,這樣才可為朕創造一個‘求和’機會。”

  軍務會議之外的這些重臣不由得失聲確認道:“求和?”

  朱厚熜點了點頭:“絕貢已數十年,只要談下來,雖然是勝了之后談兩國貿易以求更多的時間,但朝野間自然會有人認為朕這是在求和。那倒無需在意,況且若真想復我山河絕了北患,朕要走這步棋。而邊情稍緩,卿等也可專心理好我大明新法軍務。”

  皇帝明說了,這只是“復我山河絕了北患”這個明確戰略目的的其中一步。

  唐順之俞大猷只是提出來復套,皇帝的胃口竟這么大。

  費宏不由得看向了楊一清:“應寧,軍務會議上,究竟議到何種程度了?”

  作為總理國務大臣,按現在的分工,他關注軍務是不合適的。

  但現在豈能不問?

  楊一清和王守仁對視一眼,隨后嘆道:“這確實是國策,陛下直言便是,何必說今日就是議一議李福達案要不要徹查?知道的人確實不宜多,但百年大計也不能只在軍務會議上謀劃。那便再聽聽他們怎么看的吧?”

  朱厚熜笑了笑:“楊卿說得對,但今日這個會,就是欲蓋彌彰。朝野間知道的,只能是商議牽涉到了武定侯的李福達案。俺答會不會上鉤,全看卿等后面如何來把握分寸了。”

  目前對韃靼談不上必勝,主動出擊更是敗的可能更大,而俺答又很大概率會咽不下這口氣,很快就將來偷襲比他大幾歲的大明天子老同志。

  朱厚熜又需要籌謀著給北虜一記重拳,那怎么能不用計呢?

  費宏等人漸漸聽明白了,皇帝反復強調今天就是商議李福達案要不要徹查,這也是對北虜之計的一部分。

  但后來聽著聽著,他忍不住站了起來:“什么?予北虜鐵器?這豈非養虎為患?”

  “鐵鍋而已,生鐵要炒煉成熟鐵,他們還不行。北虜之中只有俺答擄了不少漢民,反而會大為眼紅。而鐵鍋在漠北,那是用來收買牧民民心最好的東西。這鐵鍋,博迪汗會用來收買民心,俺答會用來想心思煉成熟鐵鑄造兵器。但是,鐵器嚴禁販售到漠北管了多少年了?管得住嗎?他們南下搶掠,搜刮鐵器比搜刮女人和金銀財寶更重要。”

  朱厚熜說了一個事實,繼續補充:“不必憂慮過甚,給多少鐵器他們,總量不是能由我大明控制好嗎?朕乃大明天子,國與國之間談貿易,自然是與北元之主談。但是往北的商路,卻又必定經過土默特部,他們之間會怎么爭,那也是值得期待的。”

  “…那畢竟是鐵器啊。”

  唐順之若在這里,也只會像費宏他們一樣心驚膽顫:陛下的膽子未免太大了。

  朱厚熜很淡定地說道:“我華夏與北虜對峙何止千年?這么多年來,歷朝歷代邊疆將卒都是披堅執銳,但北虜雖有不敵之時,卻又何曾真正怕過?總會死灰復燃,再成大患。要徹底絕了這后患,靠禁絕鐵器是沒用的。只有槍炮,才能讓他們變得能歌善舞。”

  “…那新銃新炮,可還不行。”王守仁有一說一。

  朱厚熜眼中精光一閃:“重要的是方向,是決心,是我大明君臣知道要怎么利用鐵器這個餌。這個餌爭取到的時間,是用來厲兵秣馬,是用來給大明自己壓力的,是用來準備驅除韃虜的!重賞之下,必有突破。給朕爭取到時間,朕必定讓他們能歌善舞!”

  唐順之想的是巧妙利用北元局勢,在大同方向牽制住土默特部的同時打贏鄂爾多斯部奪回河套,他要在奪得制科魁首封伯之后就到邊鎮立下功勛——這是他日后成為大明軍方首要重臣必不可少的一步。

  楊一清、王守仁想的是解決好邊鎮隱患,仍以防守為主,再取得幾次朔州大捷這樣的勝利,那么北線就將穩住許久。

  只有朱厚熜想的是一步步絕了北面的后患,第一步反而是拋出一個他們無法拒絕的誘餌麻痹分化他們。

  用北元在一次次“請貢”中想要得到的鐵器開放。

  這當然是養虎為患,但就算是虎,在槍炮面前又能如何?虎蹲炮嘛。

  前提是,大明真的有標志著冷兵器時代徹底過去的新火器。

  朱厚熜同樣不愿意拿太多兵卒的命去填一場勝利,除非只能靠一場勝利去爭取時間。

  讓他從研制印刷機等許多事時就埋下的螺旋線等技術的引子發揮出作用的時間。

  眼下,首先需要讓重臣都理解、都支持皇帝對北元的總體戰略。

  如果放在幾年前,朱厚熜提出這么大的目標,阻力難以想象。

  但如今,有朔州大捷,只在守中求勝,既是難以避免的一戰,而后又定能以鐵器簽下貿易條約,這事確實可控。

  只有一點讓眾人心里沒底,那就是真能出現陛下所說的讓北虜從此能歌善舞的火器嗎?

  “望遠鏡、虎蹲炮、印刷機…”朱厚熜雖然也不確信一定會突破到那種程度,但他知道這是被歷史證明了的方向。

  皇帝舉的例子…很有說服力…陛下不能以常理來看待。

  “…那陛下對唐順之俞大猷的御批…”

  朱厚熜一本正經:“朕既要求和,豈能不鋪墊一二?何況是勝了之后用鐵器求和?只盼君臣一心,從此砥礪前行。終朕一生,將來史書上寫的是諸位佐朕求來的,是能征善戰的北虜從此能歌善舞的和!”

  軍務會議關于怎么再復交趾的戰略還沒有謀劃完畢,但對北虜這個大明君臣都高度認同的心腹大患的謀劃更能激起興趣。

  何況事涉錢糧與將來治理教化,大明對外的戰略本就是一體。

  費宏知道那必定是不知多少年后才可能看到的一幕,而他們這在座的一代人,怕只能先背負一些“養虎為患、委屈求全”的名聲。

  未來的榮耀,屬于此刻還很年輕的那些人。但那些人,將來會在太廟和天地社稷之前感謝前輩的付出吧?

  此時此刻,唐順之依舊在冥思苦想:我到底哪里沒考慮周全?

  大明重臣中的重臣們突然奉詔去了養心殿,誰也不知道他們在那里呆了那么久究竟是議論什么。

  在年底前的最后一次朝會上,是天子對于反賊頭目居然搖身一變成為大明高級將官的雷霆之怒,是對郭勛多管閑事罰俸三年的懲罰——還有他其實早就被罰過但是沒公布過的降等襲替。擱現在本就無功便會降等襲替的制度下,那是侯爵變縣爵。

  處罰之重駭人聽聞,而郭勛只是幫忙說了說情。

  遠在南京的郭勛自然已經收到了回信,他只能嘆了一口氣:債多不壓身,反正作為軍務會議在地方的參謀,他知道如今大的謀劃是怎樣的。

  他看了看徐鵬舉:“仇鸞雖然敗了,但也算有功。你們兩個年輕的在南京,好好練兵吧。若有情況,好好拼就是,指望悠哉悠哉,便等著子孫將來對你不孝。”

  “…你當真要自請去大同鎮?”

  “不然呢?不戴罪立功的話,等我老了,我那縣爵兒子不孝順我怎么辦?”

  郭勛已經上表自請戍邊戴罪立功,仇鸞要帶著京營練兵的經驗來接替他繼續練南京振武營。

  在這個年底,同樣上疏自請戍邊的,還有俞大猷。

  馬錄已經奉旨徹查李福達案,此時郭勛卻要到大同鎮來任總兵官。

  “來者不善啊!將軍,你若去了前軍都督府,我們怎么辦?”

  “…以這次功勞,本不足以升任前軍都督府都督同知。”現任的大同鎮總兵官朱振心情復雜,“但武定侯要自請戍邊,他來大同鎮,還能屈居總兵官之下?都督同知,那可是從一品!”

  朱振并非那種本身就是一品武將受委任來做這邊鎮總兵官的,他能升到一品武將這個級別,會是人生巔峰,除非立下不世之功封了伯爵以上。

  可他并不想立那么大的功,在這后院一般的大同鎮做武將之首不好嗎?

  但郭勛要來,他就得挪窩。

  因功升賞的,憑什么拒絕?

  可若沒有徹查李福達案的事,大家不會這么擔心。

  “不急!”朱振目光閃動,“武定侯要先回京陛見,然后還要點選親兵,這才會到大同來。且先看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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