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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新法富國是假,抄家富國是真?

  朱厚熜駐蹕在淮陰驛。

  淮安既然是運河咽喉,南北來往之官何其多?

  這淮陰驛現在是一驛兩館,位于運河西岸的,是陸驛;位于運河東岸淮安城西的,則是水驛。

  運河西岸這邊規模大一些。正廳五間、后廳五間、穿堂十三間、廂房十四間、馬房十四間…這就住得下隨駕的諸多核心人員了。

  有黃錦在,自然不需要原來的驛臣在這里操心。

  小小驛臣此刻也不敢在這里,沒資格在這里。

  驛站之外,蔣冕等人都先在皇華亭等候。這皇華亭又名接官亭,是專門恭迎來往官員的場所,大一點的驛站都有。

  看到了黃錦出來,蔣冕率先迎上去:“黃公公向來可好?”

  都是御書房中的老熟人了,黃錦客套一番之后就道:“陛下已然升坐,諸位前去陛見吧。”

  緊挨著蔣冕往前走的,就是漕運總督藏鳳與漕運總兵官馬澄。而后,則是南直隸諸府知府。

  至于南京諸部衙的官員,他們在南京等著便是。

  朱厚熜見到了蔣冕。

  在北京時,蔣冕雖然心思重,但養得很好。到南直隸這幾個月,他看來蒼老了一些,頗有風霜滿面之意。

  陛見之禮后,朱厚熜只說道:“讓你們這些知府過來,一是見一見朕。二來,朕要親口對你們說一說。朕此次南巡,為的是視災。專程到淮安來一趟是耗費了些時日,但若是你們回去后能把賑災之事做好,那便是值得的。”

  風塵仆仆趕到這里,皇帝只有這一句話囑咐他們。

  蔣冕等他們齊聲聽命之后就保證道:“陛下憂慮百姓生計,實乃天下百姓之福。臣已多方督巡,諸府用命,今年旱災,無人敢不用心!”

  朱厚熜的眼睛從他們身上掃過,依次在幾個人身上停頓了片刻。

  過了一會他才說道:“徽州、池州、廬州、松江四府知府,可知罪?”

  被點到名的四人身軀肉眼可見地抖了抖,然后跪了下來。

  蔣冕當即說道:“昔日南京戶部所行公文,臣隨后便再傳令各府不得妄動。徽州、池州、廬州、松江四府虛與委蛇,依舊大肆厘清稅賦舊謬,官吏大談清丈田土重造黃冊之事。值此大旱之時,百姓惶然無措。若非西寧侯等前去彈壓,四府已起民變!”

  “…臣觀廣東新法頗有成效,心想新法勢必推行,立功心切…”徽州知府楚元任跪在地上辯駁了一句,然后語氣慚愧地說道,“臣慚愧,未能盡知新法精義,治事無方,以致釀此大禍。”

  他先說出了口,另外三人也半是委屈半是慚愧地自辯著。

  朱厚熜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們的頭顱。

  其余知府雖然站著,但也低頭斜瞥他們的頭顱,心頭狂跳。

  屋里的氣氛越來越壓抑,皇帝沉默了十息之久。

  是什么事,很清楚。當初劉鎮元南下,一夜之間在浙江、南京抓了很多人。

  孟春等人最終實打實的罪名,是謀逆。

  而南京戶部借著代為征調數省糧賦的名義發出的那道公文,蔣冕隨后就傳信南直隸各府先悉遵舊制,等朝廷安排便是。

  只有這四府仍舊頭鐵,陽奉陰違。

  現在他們表面上想成為新法先鋒和干臣,皇帝會怎么處置?

  已經有一句“可知罪?”

  朱厚熜終于開了口:“朕記得,朕是數次曉諭天下過的。嘉靖五年前,新法只試行。如今加了山東一處試行,朕可有旨意下到其他省府縣?朕還說過,陰阻新法視同謀逆。伱們以熱心新法為名,無旨妄行,不遵上命。這里站著的,跪著的,包括坐著的朕,哪一個是傻子?朕問你們的是可知罪,你們答的什么?”

  “…臣冤枉…”楚元任繼續說道,“臣實在只是想為陛下和朝廷分憂,以新法安民富國…”

  朱厚熜輕笑了一聲:“衡陽城已四面合圍,逆賊彈指可破。你們是覺得朕會顧忌叛亂,還是會顧忌將來推行新法之時百官謹小慎微?朕既親臨,仍舊巧舌如簧,好膽色啊。”

  崔元、蔣冕、楊潭、李鐩等人都臉色凝重。

  楚元任也抬起了頭看著朱厚熜,語氣有些悲憤:“臣忠君用事,若說才干不足,臣慚愧不能辯。只是新法既然遲早要推行至諸省,臣先廣宣新法精義,做好準備,實在不知罪在何處!”

  一臉你可以說我投機幸進,但你不能說我不忠的樣子。

  朱厚熜眼睛看著的卻是那些站著的知府、知州。

  他們四人做的事情,在大明官場之中,確實稱不上大罪。無非表現得想要投機新法以求幸進,太積極了一些。

  查清以前稅賦科則之中一些有錯誤的地方,提前宣傳一下要清丈土地重造黃冊和魚鱗冊,也并不算已經在妄自推行新法。

  即便是真的在推行新法了,那不也是妥妥的新黨,皇帝應該褒獎他們懂形勢嗎?

  哪怕是“不小心”差點激起民變了,那也罪不致死。

  但現在朱厚熜話里話外,要把他們的行為往陰阻新法、視同謀逆這上面靠。

  將來再推行新法之時,百官會不會忌憚用力過猛,因此辦起事來效率低下、無過便是功?

  一句話,皇帝真的要治“新法先鋒”的罪嗎?

  朱厚熜開了口:“罪在陰阻新法,形如謀逆,押下去,照此治罪。”

  楚元任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難以想象他真會這么辦。

  金口玉言,事無更改,楚元任等四人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陛下如此不公,不懼天下悠悠之口、不懼青史煌煌公論耶?”

  朱厚熜揮了揮手,四個人就在滿口“昏君”、“暴君”的咒罵中被拖了下去。

  皇帝抵達南直隸的第一站,就是殺官,而且是以謀逆之名殺“新法先鋒”。

  “昔年熙寧變法,新法推行至地方,有多少人假新法之名做害民之事、行走樣之法?天下官紳當以此為戒,朕今日在這借爾等之口再次曉諭天下,陰阻新法便視同謀逆,誅九族!怕行錯了新法的,就好好研習新法精義!擔憂是自己急功近利了的,慢一點也行!就一條,將來要么聽朝廷安排、有步驟地遵行新法,要么就干脆一點造反!”

  其余知府和知州瑟瑟發抖。

  見皇帝的第一次,皇帝好殘暴,好霸道。

  沒讓你動,就先別動。

  楚元任四人成了儆猴的新雞,而這一次,皇帝真正把遵行新法與否直接與最大的謀逆罪掛鉤了。

  順我者昌,逆我者九族皆亡。

  在九族性命與田土之利間,皇帝在逼天下官紳做出選擇。

  真就期待著叛亂之火燃在更多處嗎?

  南直隸的諸多知府知州親眼見證了一下同僚喜提九族消消樂之后,聽皇帝重申了當前的主要工作任務——賑災。

  那么毫無疑問,賑災不力釀出大患的,也必將罪無可恕。

  出現在南直隸的皇帝是個酷戾的暴君,他們汗流浹背地離開了。

  蔣冕隨后才擔憂地說道:“陛下,那四府知府…”

  “隨駕早已點選好四人。”

  抓孟春還是多久前的事?這四府之地干這些事情又是多久前的事?

  蔣冕見皇帝早就準備好了處置這件事的辦法,只能看向了原先任戶部尚書的楊潭:“各地必有不少人妄圖與湖廣交相呼應,起燎原之勢。”

  楊潭嘆了一口氣:“所以是謀逆之罪。”

  朱厚熜神情堅定:“這是小事。不多除些雜草,佳禾何以出頭?你們都是知道朕南巡另一大事的,現在已至淮安,你們就先議一議漕、淮、黃之事吧。待朕自鳳陽、祖陵回來后,龔弘也該到了。”

  朱厚熜帶著兒子和三個妃嬪在李全禮的護衛下沿著洪澤湖往西而去了。

  淮陰驛這邊,是商議朱厚熜所說大事的頂級陣容。

  李鐩是原來的工部尚書,楊潭原來是戶部尚書,藏鳳擔任著漕運總督,馬澄管著漕軍。

  河道總督章拯卻已經被問罪了,他缺席,但另一個曾經擔任過河道總督的龔弘正在來的路上。

  蔣冕更是原先的閣臣、現在的南直隸總督。

  他們面對的是一個錯綜復雜的問題:黃河、運河、淮河。

  既有水患,也有關系到南北漕運的經濟命脈,甚至還牽連到南京、北京的微妙關系,大明經濟重心與政治中心的課題。

  蔣冕看向了崔元:“崔兄,陛下可是已有方略?”

  “…我不曾聽聞。”

  李鐩嘆了口氣:“先議最簡單的吧,黃淮水患。正德十六年定下清查水患水利之三年國策,今年各省已經派了巡水御史初步開始一些小水利的清整。明年開始,這最大的黃淮水患,是不得不拿出個好辦法了,此利在千秋之大事,定下來后,必是御書房里另一道百年國策。”

  “最簡單?”蔣冕苦笑一聲,“河道衙門辦事不力,運河堤竟出了這種事,陛下龍顏大怒。章拯被治罪,他貪瀆是有的,但這治河之事,誰又能有妙法?”

  “難歸難,總要議的。待陛下回來,難道我等仍舊手足無措?”

  考驗大明重臣們視野、格局、才能的課題到了。

  這是大明的頂級難題,如果誰能解決這個問題,那是真的萬家生佛。

  然而真要治理這黃淮水患,首先不說那總投入將是數千萬兩銀子和不計其數工役的規模,也不說那必將持續數以十年的時間,方法呢?

  需要專業人士。

  “章拯不行,問過他了。”李鐩搖了搖頭,“我思索這難題已有數年,同樣束手無策,唯有縫縫補補而已。龔弘…只怕也拿不出辦法。”

  蔣冕吐槽:“那你還說最簡單?”

  李鐩卻看了看藏鳳和馬澄:“那要不,先議新法后漕運之事?”

  藏鳳和馬澄眼皮抖了抖。

  漕運之事看上去很簡單,但牽涉到的是最詭秘莫測的人心和利益。

  相比起來,確實是只用面對天地之力的這黃淮水患簡單一點——前提是找到了可行的方法。

  “…伯安于格物之道精研最深,若他在此,或能有高論。”

  崔元聽蔣冕這么說,搖了搖頭說道:“坐在這里也不是辦法。此事,終須博采眾長、問計四方。皇明大學院中,諸多供奉本就延請自民間。蔣閣臺,廣布懸賞吧。重賞之下,或得良策,何況陛下有心根治黃淮水患,此乃千秋功業、無上善政。”

  蔣冕點了點頭:“那就先在這淮安布告天下,另外發揭帖至四方。”

  朱厚熜南下視災,視的既包括旱災,也有黃淮水災。

  現在他去的地方雖然原來屬于淮安,但現在已經被劃歸鳳陽府管轄,而鳳陽知府則隨駕去了。

  挨著洪澤湖和壞水,鳳陽府的災情卻頗為嚴重。

  朱厚熜不由得想起后來流傳頗廣的那《鳳陽花鼓》:道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這是明末才開始流傳的,而此時,鳳陽府所享受的待遇卻是不同的。

  作為龍興之地,鳳陽府百姓的賦役是永久免除的。

  不僅如此,當初還大興土木打造中都、遷徙江南富戶填充飽經戰火的鳳陽府人口。

  但現在,鳳陽沒作為中都,級別仍舊只是一府。

  雖然可免賦役,但為什么仍舊災患頻頻呢?

  朱厚熜的御駕行進于捍淮堰上。

  “已經叫高家堰了?”他問了一句。

  陪在一旁的鳳陽知府立刻回答道:“昔年平江伯陳瑄奉太宗之命理漕治河,開清江浦二十里河渠,導洪澤湖水入淮,建四閘,加固捍淮堰,民間已多稱高家堰,規模遠勝昔年捍淮堰了。”

  陳瑄是大明這條運河的實際開創者,理漕治河三十年。

  先是主管海運,朱棣決定放棄海運重視漕運之后,他又負責漕糧運京。

  現在朱厚熜卻說道:“如今淮揚,遠遜于唐宋時之繁華,是吧?”

  “陛下所言甚是。淮揚之繁華,確實以唐為最,宋時次之。只是黃河奪淮入海后,淮揚一則離海越來越遠,二來則因黃淮水患,竟讓山東臨清后來居上。為保漕運,不僅淮揚,鳳陽府百姓實則得運河之便遠不及受黃淮水患之害。”

  朱厚熜安慰了他一句:“你放心,只要賑災得力便是功。黃淮一帶的難處,朕清楚。”

  在他身后,淮安城內已經廣貼告示。

  陛下有心根治黃淮水患,問計天下。

  這個消息傳出去,許多士紳的第一反應是愕然。

  平叛、賑災、治水,哪一樣不是要花大錢的?

  陛下要行新法,不就是為了富國攢錢嗎?哪里這么多錢花?

  而后他們紛紛想起今天剛陛見過就被以謀逆之名治罪的四府知府,而后就驚懼異常:難道新法富國是假,抄家富國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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