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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皇帝來到了他忠誠的山東

  在三年前,朱厚熜對于漕運一事的理解還比較淺,只認為大明體系之內的這漕運,大抵也就是百萬漕工衣事所系。

  但現在不是三年前了,朱厚熜不再那么想當然。

  從通州啟航之后,朱厚熜乘坐的皇船緩緩行駛于會通河之上。

  “永樂年間重鑿時,水脊在濟寧。蒙元重海運,這四百余里會通河漸漸廢止。昔年濟寧同知潘叔正上疏請浚會通河,太宗令工部尚書宋禮辦成此事,方有今日局面。”

  陪伴在朱厚熜身邊的,是在那批參策離京后補入內閣的原工部尚書李鐩。

  他揣摩著皇帝專門帶上他的用意——之前就有御史巡水天下,國策會議上確定的第一批三年國策里就有清查天下水患水利一事。

  這一回皇帝要沿運河南下,途中要去鳳陽和泗州祖陵,李鐩已經做了一個多月的準備工作,方便隨時回答朱厚熜的一些問題。

  朱厚熜果然開口問了:“如今漕船缺數好點沒有?”

  “回稟陛下,已經好多了。”李鐩心里打鼓,“昔年劉六劉七賊軍攻濟寧,焚漕船一千二百有余,漕船缺數一度逾三千二百。清江、衛河諸廠一年雖可造辦大小漕船近千,然或遇風浪沉溺,或有運軍盜賣,或老舊不堪再用。正德十六年陛下登基時,缺數是兩千。這三年來,缺數已經降到了一千二百余。”

  在這位面前,李鐩不敢隱瞞,所以把漕運官兵盜賣漕船這種情況也說了出來。

  朱厚熜點了點頭,沒做什么評論。

  這是不是百萬漕工衣食所系?自然是。

  但相比較于經大海轉運糧餉的過程之不可控,運河畢竟還位于陸地上,有沿岸的監察。

  定都北京,就不得不面對諸多物資要穩妥供應北京所需這個大問題。

  但這條運河的問題,也遠不只是它本身。

  朱厚熜想先親自看一看。

  船行于北直隸境內,這一程不是朱厚熜的重點。

  他不是專門來游玩的,也沒有在這里就登岸去看看民生的意思。

  沒必要。朱厚熜不是自小在皇宮長大的人,來自五百年后的他在腦子里早有許多畫卷,比唐寅他們在廣東畫的更豐富。

  他登岸去體察民情,反而是擾民。

  坐在船上,偶爾看看運河兩岸及河道的情況就行。再有時間,召來隨行的臣子問一些情況便是。

  皇帝甚至一直沒下船。

  每天快入夜時,皇船會靠泊在碼頭。

  會有當地的官員和士紳代表等候在那,朱厚熜也就是在船頭甲板上露個面,問幾句場面話、勉勵一二就作罷。

  船造得不算大,朱厚熜也不嫌就睡于船上會顯得逼仄。

  但文素云和朱載垺這一大一小就很不得勁了。

  經過最初半天的新鮮,兩人其實都盼著到岸上玩一玩。

  用膳也簡單,出了宮,朱厚熜也不讓她們講那些規矩,就一起圍著小圓桌吃。

  “想說什么,說。”

  瞥了一眼文素云之后,朱厚熜嘴角微翹地開口。

  “…沒,沒什么。”文素云覺得陛下這是在趕路,他沒心情玩——湖廣還有叛軍呢。

  朱厚熜自然明白她的心思,笑了笑就說道:“再忍幾天,到了臨清,要留些時日的。知道臨清嗎?”

  臨清位于山東境內,這是何許地方,文素云自然是知道的。

  如果套用后來的說法,此時的大明有三個人口超過百萬的超級城市:北京、南京、蘇州。

  再后面排,則是人口近百萬的幾個一線城市。這些城市里,杭州、揚州、廣州、開封、西安等等在后來都非常有名,但其中也擠進去了一個山東臨清。

  在大明,整個山東最繁華最發達的城市,是臨清。

  因為運河。

  而如果算上流動人口,臨清很可能長期處于人口過百萬的狀態。

  整個山東,臨清出了全山東一半以上的舉人。

  臨清的糧倉可儲糧三百余萬石,是此刻整個大明最大的糧倉。

  而設置于臨清的鈔關,每年可以收上來的稅銀,也冠絕整個大明。

  要明確一點來說明的話,商稅這一塊,臨清鈔關的稅收收入比整個山東省都高,占到全國課稅額的接近四分之一。

  用朱厚熜熟悉的段子來表述的話,臨清是此時還沒出現、但后來聞名于世的西門大官人的故事發生的原型地。

  富庶甲齊郡,繁華壓兩京。

  十月十二,朱厚熜即將抵達臨清。

  臨清是東昌府轄下的州,臨清州城本身就不小了。城墻周長九里有余,比它的上級府城還大。

  但由于運河帶來的經濟效應,從弘治初年起,臨清城西一直到西邊的運河兩岸就住滿了人。劉六劉七起義時,為了保護好臨清,又修筑了外圍的邊城。

  時至今日,臨清州城的面積實際上只有整個臨清城區面積的大概四五分之一。

  李東陽昔年經過臨清時留下了一首詩:

  十里人家兩岸分,層樓高棟入青云。

  官船賈舶紛紛過,擊鼓鳴鑼處處聞。

  折岸驚流此地回,濤聲日夜響春雷。

  城中煙火千家集,江上帆檣萬斛來。

  現在崔元和李全禮只感覺對于皇帝將來在此停留七日的安全操碎了心。

  人多,流動性大,雜亂!

  先于朱厚熜,兩人都趕到了臨清城。

  張孚敬已經到了這里來,畢竟朱厚熜不準備去東南面的濟南,更不會去兗州府、曲阜縣。

  山東獲“恩”可以來陛見的,也只有四品以上。

  知府以下的官,恐怕只有臨清州的官員們有這個幸運了。

  “一別數月,督臺可好?”

  崔元和張孚敬也只打了幾天交道而已,但此刻仍舊熱絡地彼此寒暄著。

  一個是勛戚之中孫交之外的頭號人物,而且還是與軍隊有關的。

  一個是新朝臣子當中風頭最勁的人物之一,與嚴嵩齊名。

  大家都是最鐵的帝黨,成色比楊廷和還高,畢竟能擔任如今的職位全靠皇帝提拔信重。

  于是很快就切入正題:“護衛軍大營駐扎于城北,先讓襄城伯暫時接管臨清城防。御駕在北水門之外泊岸,就從鎮定門入城吧。”

  “但聽參策安排,下官都已做好準備了。”

  雖然崔元還有京山候的爵位,但參策這個稱呼已經成為大明僅次于“閣老”的尊稱。

  大學士都是參策,勛戚卻不是。

  臨清知州說完這句話之后看了一眼張孚敬,而后就說道:“下官已經將文廟一帶都清掃整葺出來了,參策先去巡查一遍,看看還需添置些什么?”

  “要的。”

  崔元嚴肅地點頭后,與張孚敬一起走在前頭之后才小聲問:“文廟?”

  大明幾乎每個府城、縣城里都有文廟,因為各地都有府學、縣學。

  各地興建文廟,比較大規模的應該是從唐朝開始,到了宋朝成為定制,而在大明朝開始后則幾近成形。

  文廟也絕不僅僅只是為了祭祀孔子和先賢,而一般是廟學合一。文廟的官方身份均實際上都是官學的一部分,一般而言,文廟的建筑規制在當地都是較高甚至最高的。

  而地方文廟都是由地方官組織興建的,各地文廟呈現的均是各自地域的建筑風格。學風鼎盛之地,文廟和官學都會發展得越來越好。

  臨清是什么地方?

  張孚敬淺笑道:“臨清文廟,可比城中任何一處地方都要雅致莊肅,也最為舒適。陛下為大成文宣先師隔代衣缽、新學宗師,行駕設于文廟豈非最好?此乃臨清文廟之幸。黃公公,你說是吧?”

  一同來打前哨的黃錦只微微一笑。

  崔元覺得論莽,只怕滿朝無人比得上這貨。

  皇帝現在有了新身份,駐蹕文廟這件事,落在有些人心里只怕是會冒出一個詞——鳩占鵲巢。

  何況陛下還帶著二妃一嬪呢。

  不過…敦倫似乎也是人倫大典。

  一行人入了城,到了文廟門口,崔元抬頭看了看就嘆道:“不愧是臨清,這欞星門竟也建得這般闊氣。”

  欞星即靈星,為天上之天田星,用于文廟乃是推崇孔子可比上天,又因靈星“主得士”而和官學功能相合。

  在規制上,也只有天壇、皇陵和文廟可建欞星門。其特點,就是三座共六柱的一組門。普通一點的地方,木柱、石柱再加點墻瓦妝飾罷了。而這臨清文廟,建起了碩大的門屋牌坊。

  進了門便是文廟前庭中標準的配置——泮池。每個文廟里都有這么一處所在,取自古禮“天子辟雍,諸侯泮宮。”一般而言,也就是挖個人工水池,池上有石跨橋。

  修這橋也漸漸有了一個沒擺在明面上的講究。最開始是當地出了進士,就會添一座橋。后來科舉越來越興盛,進士也通貨膨脹了,變成了出一個狀元才添一座橋。

  現在這臨清文廟的泮池不僅大、古樹盎然,兩側后添的橋也已經修得宛如園林中湖面上的回廊曲折。

  張孚敬向他介紹著:“魁星閣、文昌閣。”

  崔元看著他手指的兩個方向,只見他笑著說:“登閣便可俯瞰全城,也便于禁衛守護,是也不是?”

  “…茂恭所言甚是。”

  “文廟畔的左右坊本就是官紳往來常居之所,臨清文廟這前庭,也不知已經有多少高官大儒住過了。”張孚敬對他行了行禮,“旨意定下不到濟南,臨清這邊也只有不到一月準備。陛下雖有旨萬事從簡,孫參策、黃公公還是要細細看看。哪些要添置的,定要速速吩咐下來。好在臨清商賈輳集,貨物駢填,要置辦起來也快。”

  “這就要聽黃公公的了。”

  崔元向低調無比的黃錦行了行禮:“黃公公常伴陛下左右,最是清楚。”

  “咱家先看看。”黃錦仍舊笑瞇瞇的。

  他可不管什么文廟不文廟,天下都是陛下的,哪里去不得、哪里呆不得?

  孔子祀典已改,這臨清文廟中的孔子塑像也已經移除了,但皇帝自不可能睡在供有孔子及諸多先賢木主的大成廟和兩旁廡殿。

  到了一處規模不小的院落,崔元不由得問了一句:“這泮宮坊是新修的吧?”

  前庭中軸上,位于作為文廟前后分界的大成門之南,這泮宮坊的格局,崔元怎么瞧著怎么覺得熟悉——跟養心殿有點像。

  張孚敬一本正經地回答:“原本就有,只是整修了一番,里外陳設換了換。”

  崔元只能搖了搖頭。

  朱厚熜定了下來要在臨清呆七天,那么不論是張孚敬還是東昌府、臨清州,哪里敢怠慢?

  “茂恭不怕陛下怪罪就是。”

  “那倒不會。”張孚敬笑得有些狡詐又得意,“我請過旨,一樣樣物事都是出銀采買的。陛下恩準了,等陛下離開臨清,我可以再把其中一些器物再賣出去。陛下御用過的,想必山東雖然提前花了一筆銀子,卻會收回更多吧?”

  崔元有點暈,微微張大了嘴巴:“陛下恩準了?”

  好家伙,這不是利用皇帝的名頭來掙錢嗎?

  張孚敬很肯定地點頭:“我密匣直奏的,崔參策不知道。今日黃公公當面,私下里我與崔參策說說。我對陛下心胸之開闊、處事之開明是深有體悟也深為欽佩的,昔年在廣東時…”

  于是又聊起了湖廣龍虎猛藥之類的舊事,既進一步拉近了三人之間的關系,又顯示出他張孚敬對皇帝的了解。

  幾句言語之間,透露出了他在廣東試行新法時就勤快無比地跟皇帝探討新法推行細節。

  現在做了總督有了那密匣,那自然就得用得更好。

  崔元難以想象陛下離開臨清之后,在這商賈云集的地方舉辦“皇帝御用器皿拍賣會”的情形。

  他只能感嘆:張孚敬是個會搞錢的。

  勛戚之中少有的聰明人崔元也讀得出另一層用意:張孚敬太勇了,得罪的官紳已經太多了,他的后半生和子嗣都只能靠皇帝了。而升遷得如此之快,想要皇帝繼續信重他,他也不能不留一些另外的污點在皇帝那里。

  把皇帝用過的東西賣了掙錢,將來這點不痛不癢的事會成為有些政敵拿出來說事的“罪”。

  懲辦與否,全看圣意而已。

  泮宮坊之中,果然無一不是好物件。

  既顯貴氣,也不俗氣。

  除了留一個放置龍椅的地方,其他用具一應俱備,黃錦看完也只能說:“張督臺想得周到。不過既是要賺銀子,咱家還是再說些小玩意吧。”

  張孚敬開心得不得了的模樣:“黃公公請講!”

  黃錦一本正經地說道:“陛下說了,茂恭真鬼才。既然能自己想出這個點子,那朕可以習一帖大字換一支筆。”

  崔元和張孚敬目瞪口呆。

  至于嗎?

  但還好不是說批奏疏的筆,證明不是敲打,是鼓勵。

  張孚敬沉痛地說道:“陛下日思夜想富國強兵,臣感佩莫名。”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哈哈地笑了起來。

  那富商的錢,不拿白不拿不是?

  要平叛,要賑災,要南巡,要錢的!

  “這就是臨清!繁華吧?我跟其他秀女一起進京的時候就路過了一下,沒讓我們多看看!”

  臨清城北面的運河上,文素云拉著張晴荷的手指著前方暫避到岸邊停泊好的一片船影。

  “連綿數十里,果然是熱鬧。”

  張晴荷沒離開過京城,她現在也只是抿著嘴好奇地看著前面,開口說話的是朱厚熜。

  大明的對外貿易現在還不行,整個大明若說純粹的商業城市,就以臨清為最了,就好比許多年后的上海。

  這樣的地方,朱厚熜怎么能不多呆幾天?

  不是為了玩,而是因為在這里,也有運河這條大明大動脈滋養的諸多璀璨和罪惡。

  這里有大明規模最為龐大的碼頭,有最難以查清來路去處的三教九流,還有與市井、銅臭牽連得最深的清貴官紳。

  另外,臨清也有整個大明走在最前沿的城市規劃思路。

  此刻,臨清邊城中,竹竿巷、箍桶巷、鍋市街、馬市街…北起塔灣,南至頭閘,綿亙數十里的臨清五大“商業區”內,人人都根據列隊前往三水門、六陸門的京營軍隊知道了信息。

  皇帝終于要到臨清了。

  在中州街區以西,衛河的西岸邊,不管是不是碼頭,都停泊著各色各樣的船只。

  北水門今天禁行,來往船只都先靠岸,等御駕離船登岸。

  而在城東南的汶水轉彎處,臨清鈔關內忙得不可開交。

  “三十年內的,不能短了任何一年的帳沒核!再驗一遍!”

  已經被要求開始學習復式記賬法的他們,自然知道皇帝來了之后,在查賬方面可能會有多么專業。

  而皇帝總是在玩新東西,新學,新法…誰知道他來了臨清之后,對臨清鈔關會有什么新想法?

  衛河以西街區里,靠近西雁門的一家香料坐商店鋪是前店后家的常見格局。

  坐商是在當地有固定店鋪、固定住宅、穩定交稅的人,這家香料行的掌柜姓吳。

  “船都停在了南板閘碼頭?”

  “花了二十兩銀子打點才停到碼頭上。”

  吳掌柜點了點頭:“先等著吧。”

  皇帝要在這里留七天,不必著急。

  他站了起來:“去四通樓定一個雅間,我要宴客。”

  這百萬人聚集的城市就宛如大明這條大動脈的心臟,它怎么可能因為皇帝要來就完全停止運作?

  同樣的,它也會是大明的一處要害。

  如果這里發生了什么大事,那它的影響就會波及大半個大明。

  現在,朱厚熜的座駕靠岸了。

  城北水門北面新搭起來的一處碼頭周圍已經被禁衛圍了起來,岸上是山東自上而下和漕運系統的官員們。

  “陛下駕到!”

  “臣等恭迎御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來到了他忠誠的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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