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對朝廷辯議祀孔之禮的進度了解總會延遲那么數日,而這數日之間,在張孚敬與楊廷和這一對原本大禮議當中正反雙方主辯的聯手出擊之下,反對重定孔子祀典的人左支右絀。
好消息是,張孚敬終于啟程離京了。
壞消息是,王守仁那幾卷《實踐學與辯證法之考》以離譜的速度被謄抄出來了很多卷。
皇帝那邊最初只是讓宮里識字的內臣們不舍晝夜地換人謄抄,而謄抄出來的五套交給張孚敬及楊廷和等人之后,他們自然又都各能找到人謄抄更多。
朱厚熜提出天、物、人三理之說的時間挺早,那還是在嘉靖元年。
但這些學問觀點在御書房內和離京參策之間又推敲研討了很久,直到嘉靖二年的年底才正式讓外界得知。
一直到現在,這也是第一本專門討論這些學問觀點的書籍。
楊廷和他們的事太多太雜了,沒法完成這個工作。
朱厚熜雖然嘴上能說,但讓他自己能很輕松地引經據典、用現在的學問大家們習慣的邏輯和詞句去表述,那也沒戲。
而丁憂的王守仁,可謂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孔子祀典還只是一種態度和象征意義上的爭辯,這實踐學與辯證法,那是對如今身為官學的理學甚至是儒學的正面挑戰!
楊廷和已經拿到了一套,看到第三卷了。
“父親,歇一歇吧。”
四個兒子當中,楊慎在廣東,楊惇去做了巡水御史,三兒子楊桓已經放棄再考、得蔭中書舍人,四兒子楊枕中舉已經八年,他還想再試一試。
看兒子端來了一杯茶,楊廷和先擱下了書,而后問他:“你讀到哪里了?”
“兒子剛讀到第二卷的開頭。王督臺剖解物之理與人之理,看來已經不再堅持以往心即性之說。”
楊廷和點了點頭,惆悵地說道:“王伯安一生頗多坎坷,心志之堅遠非常人可比。悟得致良知之法后,更是已近渾然天成。能令王伯安能再有心得、更易學問堅持,這實踐學確實奧妙無窮…”
他在學問的悟性上向王守仁低頭了,這是沒辦法的事。
過去,皇帝有時候固然能有許多妙語讓他感覺猶如醍醐灌頂,但始終是不如王守仁講得這么通透,講得讓他更容易理解。
這原因很簡單,儒學之內本就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學術語言”體系。
朱厚熜的用語總是更跳脫或者更粗俗淺顯,對于學術大佬們來說其實不太友好:不夠精確,不夠讓人聯想到更多前人的言論而思考更多。
但王守仁是專家。
實踐學要能夠稱之為“學”,是必須從世界觀的層面進行系統闡述的:世界的本質如何,世界變化的規律如何,人的思維與世界存在之間的關系如何,認識世界、改變世界的方法如何。
其實,從上古到現在,雖然目前還沒有明確提出“哲學”這一學科范疇,但先秦諸子百家中影響力比較大的,包括宗教,其實都回避不了對世界觀的闡述。
這個時候,學問也沒做很明確的具體分類。諸多學問中,也只有算學、天文歷法、醫學等等從上古渾然一體的學問當中獨立出去。哲學的研究內容,也就主要圍繞本體和認知來展開。
理學與心學之別,也就是這些方面的觀點有些差異。
現在王守仁再上一層樓,不再拘泥于心學或者單純理學的框架。
這固然有王守仁悟性非常人可比的原因,但在楊廷和看來,朱厚熜那“偶有所得”的一些說法,也實在過于發人深省了一些。
想到這里,他對四兒子說道:“你既能中舉,其他學問倒不必再細細鉆研了。這實踐學與辯證法之精妙,不只是為父,諸位參策也都深為嘆服。為父平日里與你已經有些對談,如今又有王守仁這五卷書,伱且安心研習,不必執著于后年會試。三五年后,世人必明學問大道何處。”
楊枕有些震撼地問:“三五年?”
什么學問,不是在天下讀書人心目當中經過了一代人甚至數代人的爭辯才會被更多人接受?
是因為這實踐學的背后是陛下嗎?可學問的事,終究要經得住辯才行。
楊廷和揮了揮手:“回去繼續讀吧,為父把這第三卷讀完再歇息。”
其實最耐人尋味的是物之理的提出。萬物之理,是最容易看得見、摸得著、得到明證的學問。這些學問也全都被納入了這儒學的新發展實踐學當中,學問的可證、可行,都不再只是言辭思辯。
再者,若陛下說的這一套東西那么好找到錯漏之處,以楊廷和這些人的功底,又豈會這么熱心呢?
今人勝古人…今后,恐怕也不必稱孔廟了,稱儒廟如何?
那么大成文宣先師及其弟子一殿之外,如何不能再添理學一殿、實踐學一殿?
陛下說了,萬事萬物本就是發展著的!
楊廷和想著自己“新黨黨魁”的身份,認認真真地閱讀著王守仁的成果。
他也希望自己能有所啟發,著書立說。
等到嘉靖五年新法推行全國,他也年近七十,應該激流勇退了才是。
功業,他楊廷和已經不缺了;而這新學“登基”的過程里,他楊廷和還缺很多!
京城之中,士子和官員們這次有了不得不參與也必定需要參與的熱議話題。
皇帝只因為黎貫譏諷他猜疑已死去多年的孔子而打了他廷杖,其他引經據典就事論事的,皇帝都欣然鼓勵。
現在王守仁的那本書只在大家的口口相傳中,具體的文本,許多人還沒資格讀到。
可是那句話已經傳了出來。
從無百代不移之學,也無萬世不變之法。
求知是行,行而有知。知有真謬,行之便明。真知有時而變,行而驗之改之。知之行之有功,方為一時真知。
“這豈非是說,我等寒窗苦讀,也終究多是一時真知?如此一來,這先賢經典,學之何用?”
國子監里,監生們是最不安的。
明年鄉試、后年會試,他們這些已經讀了多年圣賢書的人怎么去應對?
孔哲文和出自諸多先賢的后世子孫們成為了不少人拉著“熱心爭論”的主要對象。
他也確實憤憤不平。
這只是在國子監里,發表一點看法沒問題吧?
“歷朝歷代皆遵圣賢之學,縱有亂世,也有諸多治世、盛世!由此觀之,此非圣賢之學之誤,而是在朝之人未能明其義、用其法!”
孔哲文這番話引起一陣叫好,雖然這話有點危險。
說完這些話,孔哲文的心跳也有點加速。
就只差指名道姓地說如今在位的君臣不遵舊法、要引來亂世了。
“還有那皇明大學院!”一個監生說道,“你們還記得陛下對張孚敬的恩旨嗎?所蔭一子,是入皇明大學院!難道國子監將來會不復存在嗎?”
這句話可就更能引起大部分國子監生的共鳴了。
自隋朝起,國子監就是國家最高的官學。洪武年間,國子監的地位也奇高無比,一度出現過科舉高中者一大半出自國子監的盛況。永樂年間,南京國子監曾有近萬學子,盛況空前。
但自從后來開了“生員納米百石以上入國子監”的先例后,國子監的影響力確實在越來越低。
如今,國子監內更是良莠不齊。既有會試落選的舉人經翰林院選拔后擇優送進來的舉監,還有貢監和夷生。
這貢監里,又分為歲貢、選貢、恩貢、納貢。歲貢、選貢一般還有點水平,但恩蔭和納貢進來的監生和來自地方土官甚至外國的夷生,那基本都只是在這里混個出身。
“依我看,如今為新法,什么都亂了套!諸位,陛下既令禮部集議夫子祀典,我等坐監日誦圣賢經典,何不一同上書陛下,一抒己見?”
“所得對!尊師重道,正要自我輩始!”
孔哲文戰戰兢兢地看著他們要自己帶頭署名,正要另推學業更優的某舉監牽頭,卻見國子監司業帶了人搬著很多書頁來了。
“奉旨,監生每日寫字課改為謄抄《實踐學與辯證學之考》,以備刊刻之前百官閱覽之用!每人每日不拘二百五十又六字,一日一交,俱端楷有體,合于書法。習字與作文,本月皆可免。”
監生確實經常被派一些需要大量識字人員進行的重復勞動,但這次居然是讓他們謄抄這本書,頓時有許多人炸鍋一般反對。
國子監司業只是冷冷說道:“本月小考,此事計入考課。未能完成者,皆為下等。”
國子監一年要舉行十二次大小考課,按成績分為上中下等,各有積分。在六堂三級的考試當中,歷次積分達到八分的,就可以升級或者畢業授官,頗有點像后世的大學學分制。
現在既然要把小小的謄抄事與考課聯系起來?監生們每天確實有二百五十六字的習字課業,每月還需作文六篇。
不由分說地,國子監這邊就給每個監生都發了一頁單獨的紙。
每人都只有一頁,而且一視同仁,上至舉監下至夷生,人人都得謄抄。
看樣子,每人都只重復謄抄一頁上的內容。被收上去之后,恐怕才會又另行裝訂成冊。
這樣的話,是每天都能得到數冊?
被當成了抄書苦工倒在其次,關鍵是這謄抄的都是什么?一本儒家經典之外的、原本由異端末學之人著述的新書!
到國子監坐監是來學經典、謀出身的,國子監內許多人都怨聲載道。
自然而然,發到手里的書頁也都被傳閱著。
有的人只是先讀了一些“斷章”,而后就開口怒駁。
鬧不鬧事的另說,這天之后,國子監內就往外傳出了更多關于這本書的只言片語。
王佐匯總好了今天的奏報之后就遣人稟報了黃錦。
張錦去了南直隸做守備太監之后,升任為司禮監掌印的張佐不能再直接提督錦衣衛。
黃錦的權力又大了一些。
他請示過朱厚熜之后,王佐就奉命入宮到了養心殿。
時間已經是夜里,他站在那認真地稟報:“自西苑那邊開辟圍墻、改建皇明大學院開始,監生們便議論頗多。張偉那幕僚沈文周此前與孔家貢監孔哲文多有往來,臣也一直留心著。陛下,今日令監生謄抄書冊,入夜之后城中多處酒肆、青樓里便傳談議論頗多。臣恐有人串聯鬧事,是否做些準備?”
“鬧起來了再說。”朱厚熜只看著奏報上的其他動靜,這件事,王佐并沒有單獨寫在里面,“王汝梅設宴,唐皋、汪溱…”
那天失了智的王汝梅沒有得到懲處,既然已經站出來了,他反倒成了反對重定孔子祀典的核心人物。
朱厚熜看完了這條消息抬頭看著他:“四品以上,沒人去?”
王佐搖了搖頭。
王汝梅是從七品的禮科給事中,汪溱這個兵部主事是正六品,而唐皋這個正德九年的狀元目前是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講學士。另外赴宴的,除了正四品的一個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兩個正五品的六部郎中,也大多是六七品的京官。
四品以上,那就是六部左右侍郎級別的人物了,離參策已經很近。
朱厚熜笑了起來:前途還是要緊啊。如今參策流動這么快,天下間眼看著就要空出更多高官之位,仍在串聯搏一搏的竟只剩下一些小蝦米。
看完了奏報,朱厚熜交給黃錦去保存著就又看向王佐:“你要請見,不只是為監生的事吧?直說。”
王佐行了一禮:“湖廣報來,遼王病重。”
朱厚熜眼神一凝:“怎么回事?”
“…淫樂過度。”王佐補充了一句,“荊州府及湖廣御史彈劾之事,恐怕也給了遼王不少驚嚇。總之,儀衛司里的人報來,遼王這次確實病得不輕。遼藩一些宗親也在籌謀向陛下狀告遼王昏聵、遼王妃行事跋扈,請陛下另封遼王為遼藩做主。”
“怎么還提到遼王妃?”
“遼王服喪襲封之前,遼藩府事便大多由遼王妃毛氏代為處置。遼王襲封后只是于遼藩內大肆索賄宗親,代為乞恩或舉告報復。遼王妃…實有賢名,只是遼藩宗親頗多,遼王妃不免多有訓誡。”
朱厚熜算了算時間。
這遼王正式襲封王位,也就個把月時間吧?這么快就把自己的身體搞得更垮了?
雖然是他自己的原因,但如果因為遼藩這段時間害民被彈劾之后,皇帝又給遼藩換一個王或者干脆除了遼藩,那又是一件大事了。
其他諸藩可不會站在老百姓的立場覺得遼藩或者遼王罪有應得,只會覺得皇帝對藩王宗室實在是苛刻。
王佐等著皇帝的決定。
對于遼藩之事,之前其實已經做了處置,旨意已經在路上了:朱厚熜給了訓誡,駁回了那些乞恩,令遼王退還所收賄賂,另外罰了一大筆銀錢給受害百姓。
荊州府的主要矛盾并不是遼王朱致格現在如何愚蠢,而是荊州府的官員在搞事。
朱厚熜對遼藩做了處罰,荊州府應該停歇了才是。
但現在朱致格病重,湖廣要是短短時間被“嚇死”了兩個藩王,那么可能就真有點熱鬧了。
朱厚熜沉思片刻就說道:“快馬去荊州府,代朕慰問遼王,令靖安侯延請名醫為其診病。”
已經入夏了,常有暴雨。
京城里,監生擔憂著未來前途,許多各懷心思的京官覺得這是一次利用孔子地位激起天下許多讀書人以壯聲勢的好機會。
張孚敬在去山東的路上,趕赴湖廣慰問遼王的太監和錦衣衛已經出發。
王守仁剛剛到達南昌府,江西巡水御史、朱厚熜姐姐的駙馬都尉余承業與江西眾官一同出城迎候。
北京派來告訴他最新情況的人也等在那,給他帶來了一個讓江西上下也必將為之一震的消息。
張孚敬奏請重定孔子祀典。
王守仁呆了呆:不至于我剛把那幾卷書送入京城,陛下就玩這么大吧?
祀孔議,至此已經并不局限于京城,而是席卷了大半個大明。
五軍營之變、四川之變,以謀逆之名,那些真正的鐵桿舊黨已經被清掃了許多高官。
現在,諸省總督卻更加不敢掉以輕心。
那些散落在各地的致仕官員、當地士紳,都有切身利益,也都知道要對孔子地位動一動刀會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山東濟南府,新的總鎮太監高忠收到了來自曲阜的“席面”。
他打開了那個食盒,看著其中豐盛的“大餐”。
“…那可是張‘殺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