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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衣錦還鄉,穿針引線

  撒了一個謊就要用更多謊去圓,說了文素云進入了不宜耕田的時期,此后皇帝就對著黃錦統計出來的各宮日期去巡幸了。

  而嚴嵩則終于到了江西。

  去了一趟位于江西西側的袁州府分宜縣老家,他是一路往東走的。從分宜坐船沿贛江的前段袁江一路往東走,途徑臨州府、南昌府,又換了武陽水過了鄱陽湖到了饒州府,這才溯錦江入了廣信府。

  沿著信江繼續溯流而上,他到了鉛山。

  武夷山脈就在鉛山南面,而鉛山費氏有多厲害呢?

  就這么說吧:費宏的父親、祖父、曾祖,頭銜都是一模一樣的:累贈光祿大夫、柱國、少師兼太子太師、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

  四代人了,個個都做過大明的戶部尚書、閣臣。

  現在,新黨黨魁楊廷和的得意門生、第一任御書房首席伴讀學士嚴嵩來到了舊黨黨魁費宏的老家。

  雖然還要去廣信府衙所在的上饒縣,但廣信知府及當地的許多人都先到了鉛山縣來。

  誰不想多跟參策多打一下交道?

  此刻鉛山縣城外信江的碼頭畔,許多人都等在那里。

  嚴嵩不會去位于鉛山河畔的鉛山縣城,而是在鉛山河與信江交匯的汭口鎮短暫停留。

  這汭口鎮號稱“八省碼頭”,乃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水陸轉運樞紐。

  東接浙江、南接福建、北臨南直隸徽州府,鉛山縣還有自唐宋時就十分重要的銅礦。

  費家能發跡,最早就是因為在這里經商成為了富戶。

  而后在費宏曾祖大展宏圖后才真正成為巨族,而且已經五代不衰——今年費宏的兒子費懋賢雖然沒中進士,但費懋中是上一科的狀元啊,并且現在又已入了御書房。

  到此時,鉛山費氏已出了五個進士、七個舉人。費宏的父親同輩是五兄弟,費宏這一輩十兄弟,費懋中這一輩則是三十三兄弟。

  在廣信府乃至江西、東南,費氏都堪稱恐怖,沒有經過科舉也出任的一些低品官、吏員都數不甚數。比如費宏堂弟等人貢生出身的教諭、訓導,比如費宏次子是蔭職出身的尚寶司丞。

  而整個江西,目前已經出了七任內閣首輔,包括解縉、楊士奇、費宏。

  江西文風之盛,絲毫不遜色于南直隸、浙江。

  洪武年間一共八百八十一位進士,江西占了一百四十七;建文年間五分之一的進士出自江西,建文二年一甲三人更加全部是江西吉安一府出身;永樂二年四百七十進士,江西有一百一十人,包攬了一甲前三及二甲前四。

  此刻的廣信府內,還有其他望族。比如現任禮部左侍郎的汪俊、南京吏部右侍郎的汪偉、翰林院侍讀汪佃三兄弟的弋陽汪氏,再比如…被朱厚熜登基后第一個提拔的,如今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提督操江的夏言,廣信府貴溪縣人。

  還有已故的理學名家胡居仁、婁諒等,無不出自廣信府。

  嚴嵩乘坐的船靠岸時,看到碼頭外的這么多士紳,心中不無感慨。

  這就是權位給他帶來的:所到之處,無不恭敬禮待。

  “滋擾地方,甚是過意不去。嵩只是回鄉祭拜先人,取道赴任罷了。諸位如此款待,嵩不甚惶恐。”

  嚴嵩下了船連連作揖。他本就長得一表人才,如今四十多歲,氣度沉穩有禮,絲毫沒有參策的架子。

  當地官員自是以廣信知府溫安勇為首,而當地士紳則以費家家主、費宏的弟弟費完為主。另外,鉛山銅廠的場監龔存也到了這里。

  這么多人齊聚一堂,自有費氏貢獻出了在這汭口鎮的一個大院子,早就備好了酒席。

  “在朝中曾多向子充公請益,我對費家治學育人之道實在是心向往之。”嚴嵩看著費宏已經回鄉的兒子費懋賢勉勵道,“賢侄此回未能高中,我倒是不能與你有這師生之誼了。”

  費懋賢連稱不敢,只說自己治學未精。

  嚴嵩笑了笑又對費完說道:“令侄才學足以取為貢士,然此次答卷,拆卷后我讀之卻頗顯心亂,看來賢侄還是受了子充兄轉任四川之擾。不過,懋中賢侄剛高中上一科狀元,這一次費氏不繼續出風頭,倒也有好處。”

  眾人無不聽得心里一動:說費懋賢足以取為進士了,難道說這次費懋賢是故意答得差了些?

  是費宏的指點,還是別的原因?

  現在這個新黨黨魁的門生話里話外卻對費氏表現得親近,廣信知府溫安勇不由得說道:“撫臺已有參策資歷,此后與江西舉子還大有師生之緣。此番回鄉,江西莫不振奮。先為御書房首席,浙江任后再還朝,江西又要多一位大學士了。”

  “不敢不敢。”嚴嵩客氣地笑著,隨后嘆了一口氣,“此去浙江赴任,我實在誠惶誠恐。繞道江西經廣信府入浙江,也是盼著浙江上下先好好自糾一番。”

  溫安勇心頭一動:“撫臺此去浙江,不欲大動干戈?”

  表達與舊黨黨魁的親近,又點明他是給浙江留出處理尾巴的時間,溫安勇這才大著膽子問出這句話。

  嚴嵩只是笑了笑:“陛下曾有明旨,嘉靖五年以前,新法只行于廣東嘛。其余諸省,還是要以穩妥為上。”

  溫安勇不由得點了點頭:“廣東今年尚在編審科則,改革衙署。一省官員便近萬,諸辦都以采買行之,若推行至諸省,大明官員總數豈非要增至二十余萬甚至三十萬?哪怕真能歲入倍之,恐怕也不夠支用啊。”

  “只是如今民田日少、百姓負擔日重,朝廷支用也左右為難,不改又如何能行?”嚴嵩對北面拱了拱手,“陛下有富國之志,臣等自當為君分憂。楊閣老氣吞萬古,諸多新法之策實有非凡氣魄,且觀廣東之成效吧。”

  費完默不作聲,溫安勇若有所思。

  他們這些遠離朝堂中樞的人,都在心里琢磨著嘉靖五年之后會如何。

  廣東新法如果真能有效果,那么推行到諸省之后,對他們來說最難接受的變化就是官紳若始終占據著大量田地人丁,那么則會變成承擔賦稅的主力。

  真要細細去深究,恐怕天下過半的稅賦會由南直隸、江西、浙江等數個科舉大省出身的官紳來承擔。

  嚴嵩對費氏表達著親近,莫非帝黨、舊黨有什么別的籌謀?

  這些話倒不能明明白白地問出來了,他們對嚴嵩也不算熟悉。

  畢竟,雖然嚴嵩的曾祖曾做到過四川布政使,但他的祖父、父親卻都沒能通過科舉出仕。

  袁州府分宜縣的嚴氏,最近一二十年的名聲倒幾乎只是因嚴嵩一人而起:若不是十六歲時為父丁憂耽擱了一科,十歲就過了縣試的嚴嵩恐怕能更早中舉,同樣在二十歲剛出頭就高中進士,而非到了二十五才摘取二甲第二的名次進入翰林院。

  嚴家,與費家畢竟不能相提并論。他嚴嵩是進退自如的,嚴家此前兩代沒有官身,又何曾置辦許多田地?嚴嵩的曾祖又以清廉聞名,因為頓頓不吃肉,人送外號嚴青菜。

  “江西新歷宸濠之亂,百姓更需休養生息啊。”嚴嵩又說道,“廣東士紳目無國法、藐視天威,陛下震怒,故而于奉天殿手刃廣東舉子。若天下士紳都謹記圣人教誨,上能解君憂,下能撫民生,陛下又何必在廣東大動干戈?”

  費完想起費懋中寄來的信,立刻說道:“廣東素來教化不彰,加之山高路遠,這才日漸猖狂。江西文風鼎盛,圣人教誨自然不敢或忘。如今那官吏待遇法得以施行,家兄亦曾諫言輕徭薄賦休養生息為重,免賦免丁之策,嚴令命官不得逾越即可。若果能如此,富國自也不難。”

  溫安勇及其他聚精會神的官紳不由得看著他。

  沒有費宏發話,費完敢這么說?

  一邊是要新法里的官吏待遇法,一邊是仍然堅持免賦免丁。至于編審科則之后是按丁攤派還是按田面權攤派,只要不按田底權攤派,那就不會讓官紳多出一分錢,無非是讓富戶多承擔一些罷了。

  新法里面,自然還有采買法對官紳也是有利的——官府的采買,還不是由官員說了算?這筆錢,最終也能落到官紳口袋里。

  哪怕在這基礎上把商法、稅法也堅持下去,無非仍舊是由出面經營商行的商人來承擔商稅。

  費宏的意思,就是讓出一部分利益,實現陛下富國的愿望,但是不要動根基?

  若是兩相對比,廣東負擔著近萬官員的俸糧,最后盤算下來,實際還比不上其他諸省這三年的稅賦增量,那何必還要像廣東那樣幾乎推倒重來?

  還有一點:廣東有市舶之利,江西、四川這樣的內陸省份可沒有這一份額外進項。就好比這汭口鎮,號稱商賈轉運之處,真行了商法、稅法,又能多收幾兩銀子?

  嚴嵩微笑不語。

  在江西轉這一圈,就是要釋放他立場耐人尋味的意思。

  哪怕是舊黨,在陛下確實想富國的這個愿望面前,也不能堅持一切舊制不改分毫。現在要做的,似乎就是比較,通過短期的讓利,把更激進的新黨擠下臺。只要根基沒動,數十年后,官紳說不定收獲更大。

  費宏已經在四川號召官紳遵守免賦免丁限定,主動申繳了。新法雖然沒有全盤推行開,但官紳能得到優免的比例是早就定下來的國法,費宏也只是號召而不強行命令而已。楊廷和新黨黨魁,他們楊家能不能說一套做一套不響應號召?

  既然如此,費宏的老家江西自然也要如此。

  等嚴嵩去了浙江,張孚敬的老家浙江自然也該如此。

  要不然就等著新黨舉大明之力、攜市舶司創稅之便利,以廣東新法有成為由推行全國,把大家的根都刨掉吧。

  這下子,廣信府官紳心里都有底了,氣氛十分融洽。

  楊廷和一口氣提出了那么多新法,咱行一些、不行一些嘛。就好比王安石變法,他倒臺之后,新法也不是全然都被革除了,還是保留了一些。

  最主要的終歸是細則,怎么能夠方便官吏操作,怎么可以保證更長遠更大的利益。

  嚴嵩在廣信府一些人的歡送下來到了仙霞關。

  這個位置,位于江西、福建、浙江三省分界處,乃是“兩浙之鎖鑰,入閩之咽喉”,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與劍門關、函谷關、雁門關并稱中國四大古關口。

  嚴嵩回望著江西,又看了看福建。

  因為天、物、人三理,陛下現在設了萬法館精研物理。若物理有成,按陛下所說,貨物之生產、轉運,全都能夠得到不小的提高。百姓負擔若小了些,將來對貨物的需求也會很龐大。

  所以將來的士紳之外,商人已經不可避免會成為一個擔負稅賦重任的群體。要使大明在這一套新法里順利運轉下去,商人的地位是一定需要得到尊重的。

  而官紳們只要走出了按律申繳賦稅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頭。屆時再逃避,新修的《大明律例》不會饒誰。想壓迫著商人轉嫁成本自取其利?也不看看皇明記的背后是誰。

  他最后看向了浙江,面前是衢州府。

  從仙霞關下去到了江山縣,他就能從富春江的上游衢江一路南下,經過金華府、嚴州府到杭州府。

  嚴嵩收起了在江西時的隨和,一臉平靜地吩咐道:“走吧。”

  邁入浙江后,他就是這十一府一州七十五縣的首官。

  剛到江山縣,早已等候在這里的人由二人率領:率文官前來迎接的浙江右布政使邵錫,還有巡撫的親兵營撫標的坐營中軍官于允中。

  “標下參見撫臺!”本身就是杭州衛千戶的于允中現在升任參將,對于率先請奏將于謙抬入太廟的嚴嵩,于允中是衷心感激。

  嚴嵩看了看他帶著的一隊巡撫親兵,這不是全部。楊廷和為表鄭重,給他的撫標營配了五千人,這是嚴嵩可以不經繁瑣流程輕易調動的直系親兵。

  巡撫,就有節制兵權了,雖然還比不上總督。

  他只是笑了笑,又與邵錫見禮之后,就看向了另一個把自己捆住的人。

  “罪官浙江海防道副使張芹,備倭不力,追剿未有所獲,請撫臺發落!”

  嚴嵩微微瞇了瞇眼睛。

  留給了浙江這么長的時間,這就是他們推出來的人嗎?

  做出這樣的戲碼,只怕他的罪責也很淺:這次的事情,源頭畢竟還在市舶司,在于寧波、邵興二府的知府、當地衛所。

  “負荊請罪就不必了,先解了繩索吧。”嚴嵩笑著上前作勢幫他解開繩子,然后就對邵錫說道,“邵右使,浙江如今情勢如何,還要向你請教了,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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