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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這士紳啊,就如同韭菜一般

  “你忘了廣東會有新規矩?”鄭存忠家里,張孚敬笑問。

  鄭存忠臉色難看至極:“不知這盤棋,是何規矩?”

  圍棋是這樣下的嗎?這還下個屁!

  “你不是對廣東的新規矩有些猜測嗎?”張孚敬奇怪地問道:“該你落子了。”

  鄭存忠看了他很久,隨后說道:“學生認輸。”

  “認輸還是認罪?”

  “學生不知犯了何罪。”

  “串聯鄉紳富戶,借潮州揭陽知縣及胥吏之手激怒鄉民圍攻縣衙,有沒有?”

  “沒有,學生一直在廣州城讀書備考。”

  “居中作保,為各地官員在廣東尋買良田、招募富戶佃租,有沒有?”

  “學生一介舉子,何德何能?”

  “為富戶代寫狀紙,訴告鄉民,有沒有?”

  “有那么幾回。學生只是代為執筆,使苦主狀詞符合體例。案子如何審的,學生一概沒再參與,也從沒做過訟師。”

  張孚敬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么伱區區一介舉子,家中賦役逃避了多少?”

  鄭存忠沉默了片刻之后坦然說道:“若撫臺要以這個罪名懲治學生,那學生認罪。但看撫臺能否一視同仁,奏請陛下治全天下士紳此罪。撫臺不是說了嗎?撫臺家人只怕也已經如此行事了。”

  “精通律例,倚仗功名身份,只消動動嘴,雙手從不曾沾上半點血。堪稱犯了國法者,唯此罪而已,然法不責眾,于是有恃無恐。”張孚敬語氣里有痛惜,“有此本領,奈何非要做個蛀蟲。你既認了此罪,那本撫就如你所愿,奏請陛下,解送你入京。”

  鄭存忠身軀微顫。

  讓他進京是什么意思?

  “區區舉子,要史書留名了。”張孚敬看著他,“苦讀多年,還沒那個資格走入奉先殿得見天顏,如今你卻是憑本事做到了。不用等到殿試,你就能先戴枷上殿。運氣好的話,還能在午門之外眾目睽睽之下被斬首,光宗耀祖啊!”

  陰陽怪氣,字字誅心。

  “天下士紳,百人倒有九十九人如此。只辦學生一人,學生不服!!!就算是殺雞儆猴,有用嗎?寒窗苦讀數十載該有這尊榮,天下賦稅何曾因此斷貢?陛下和朝廷袞袞諸公何以安坐,不正是靠著天下官紳治理地方、教化鄉里嗎?”

  被斬首的話落入耳中,鄭存忠頓時失態癲狂。

  張孚敬端起了棋盤,在鄭存忠剛咆哮結束就砸在了他頭頂。

  棋子飛濺,鄭存忠頭暈眼花中額角流下血來,儒巾散落,頭發亂開,再無半分斯文模樣。

  “這是本撫代圣人教訓你的。”張孚敬放下棋盤拍了拍手,“你不用在本撫面前咆哮。奉天殿上,你要么閉口不言做個烈士認了其他罪,如此一來你雖身死族滅,倒可以期盼一下天下官紳會不會暗中傳揚你的美名。要么你就放膽直言,讓陛下看清大明之所以不富不強究竟是為何,說不定真的法不責眾逃得一命呢?”

  鄭存忠憋屈得渾身發抖。

  這些話在御前放膽直言?只怕朝堂上就有不少重臣恨不得當場抽出刀來先把他砍死吧?

  他額頭上的血流到臉頰上,瘋笑著說道:“好!我便去那奉天殿!我倒要看看陛下如何解開這個死局,如何令天下士紳心服口服,數十載之后能如撫臺所說一般大明遍地是清白官紳!”

  張孚敬轉身揮手:“綁起來!”

  廣東鄉試的第二場在次日結束,貢院大門已經打開,有些已經能交卷的便能提前離開。

  他們走出貢院之后便看到不少百姓興致沖沖地一個方向跑。

  天剛要放晴,有秀才連忙問等候在這的家丁或書童:“出了什么事?”

  “有舉人老爺和秀才、富戶一起狀告巡按大人和廣州知府,但巡撫大人昨夜把狀告之人都先拘來了,聽說還抄了幾人的家,都司的兵馬都出動了!”家丁興奮地說道,“現在巡撫大人和廣州府衙都貼出了告示,說要秉公辦案,讓廣東百姓不懼官府和鄉紳富戶欺壓,有冤訴冤!現在楊知府正在審問荀舉人!”

  “和存忠先生齊名的荀先生?”秀才大驚失色,“什么罪?”

  “逼賣良田,縱容家仆毆死人命!”

  “…快去看看!”

  既是狀告巡按御史和廣州知府,怎么苦主先被拘了,還抄家?

  鼓勵廣東百姓狀告官員甚至鄉紳富戶更是不可思議,而第一個被拿出來做典型的竟然是荀舉人?

  他們究竟要在廣東做什么!

  廣州府衙內,三個老農跪在一旁,而姓荀的舉子卻沉著臉站在一旁。

  舉人過堂不跪,他有這個待遇。

  但現在并不是這個問題。

  楊慎一臉不偏不倚的表情:“十七年前的陳年舊案了,既然苦主說了證人名字,那就去傳喚。你們放心,本府既然接了狀紙,這個案子便一定會審下去。”

  荀舉人卻好比吞下了一只蒼蠅。

  這案子如果要一直審下去,自己這個被告是不是要隨時聽候傳喚過堂?

  如果是往常,自可遞上一份名帖把事情平了,至不濟也可以請個訟師代為辯訴。

  可是眼下這是撕破臉的情形。

  民間糾紛何其多?只要不是命案、大案,官府歷來都是先讓里正調解,十分不愿意多接狀紙開堂問案。

  這得牽扯地方官多大的精力?勤勉一點的官員會由屬官多接一些案子代為審理,只是過問一下案情和判詞,哪像現在這樣,巡撫公然鼓勵百姓上告?

  賑災之事那么繁雜,他們這是要干什么?

  不僅那些訟師此時不怎么敢代為出頭了,只怕此刻在參加鄉試的一些秀才都會受到波及!

  尤其是那些出身大族、中舉有望的秀才!

  把案子審下去,案子越來越多,廣東舉人還要不要盡快出發趕往京城應禮部會試?

  廣州府衙這邊議論紛紛,巡撫衙門里,堂下十多個人或站或跪看著前方臉色蒼白。

  在他們前面,解昌杰已經除掉了官服、官帽,站在那里低頭說道:“下官認罪,所言句句屬實。”

  “你是朝廷委派的廣東巡按御史,如何處置,等陛下圣裁。”張孚敬看著他,“爾等以縮繩、寬線、飛灑等諸法隱田在先,主動向朝廷命官行賄在后。既已證據確鑿,翟提學?”

  翟鑾心頭萬馬奔騰,卻只能沉著臉說道:“德行不修,觸犯國法,自當革去功名,依律問罪。”

  張孚敬點了點頭:“本撫這便行文移交各府,著令審問。”

  “撫臺大人冤枉啊!是他索賄,是他…”

  “報!”門外有人闖進來,“撫臺大人,圣旨到!”

  堂下眾人無不眼里露出一絲期待,而張孚敬則趕緊率眾官到了門口迎旨。

  來傳旨的竟是高忠。

  看他風塵仆仆的憔悴模樣,誰都知道他是一路風雨兼程趕來。

  “張孚敬接旨!”

  “臣張孚敬,叩問圣安?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圣躬安。”

  他答復一句之后,清了清嗓子展開了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颶風過境,百姓罹難,朕心痛切!廣東免賦稅一年,諸府另派差役需得巡撫、布政使司首肯,切勿糜耗民力。廣東諸倉見旨即開倉放糧,另從速起運二十萬石至福建。”

  “欽派巡撫廣東張孚敬見旨再執天子賜劍,督促廣東上下賑災、問案、安民。有官吏鄉紳借災侵吞民田行不法諸事,四品及以下論罪當斬者可先立決而后實奏之。”

  “另已欽命掌前軍都督府事定國公南下廣東。若事有變,可調湖廣都指揮使司精兵一萬南下,令符皆備,由定國公督帥之!欽此!”

  一條比一條更恐怖,張孚敬激動地磕頭接旨:“臣張孚敬接旨,代廣東百姓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又是四品及以下可斬立決的權限,去年沒被波及的人這次全都要在屠刀之下瑟瑟發抖。

  最主要的是,定國公南下!湖廣一萬精兵隨時待命!

  朝廷不怕廣東亂起來。

  既然發出了這樣的旨意,吏部應該已經在做著詮選,隨時等待往廣東補缺吧?

  過河卒子接了旨意之后對著高忠行禮:“廣東巡按御史解昌杰受賄索賄已然認罪,另有廣東舉子鄭存忠等人俱已捉拿歸案。高公公且稍歇數日,解送諸人進京。”

  高忠看著威風凜凜的張孚敬不敢怠慢,但疑惑地問了一句:“舉子犯案…要一同解送入京?”

  張孚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高忠頓時心頭一激靈:“咱家明白了…”

  連定國公都派來了,關于廣東的布置自然是關乎整個大明的。

  他高忠是個跑腿的。

  “請高公公去衙后歇息,本撫要去三司衙門宣讀陛下旨意了!”

  這是明旨,但又只讓張孚敬一人接旨。

  從此刻起,廣東雖然沒有單獨的總督,但他已經有了這份權柄。

  諸司皆受節制。

  堂中十數個被拘來的士紳、富戶臉色蒼白地看著張孚敬一手持劍一手舉著圣旨出門去了。

  “…先押入牢中!”

  “冤枉啊——”

  高忠看著他們被帶走,隨后卻對要請他去休息的人問道:“不知皇明記在何處?咱家沒到過廣州,還煩請引路。”

  巡撫衙門的人心頭一凜,心想只怕還有密旨,頓時恭敬地說道:“高公公請稍候,我這就安排人備轎。”

  一聲吩咐后就讓人快備熱茶糕點,然后有些討好地問:“請教高公公名諱?高公公一路辛苦,撫臺甚為嚴厲,諸多招待是要入賬的,實在是…冒昧了…”

  “這樣啊。”高忠眼睛微瞇,笑呵呵地說道,“咱家姓高名忠,忠心的忠。”

  高忠在廣州城并沒有感覺到來之前以為的劍拔弩張,滿城皆敵。

  他不懂,所以請教魏彬。

  “老祖宗,我還是不明白。”

  魏彬嘴角是若有若無的笑:“可不興繼續這么叫了。”

  “老祖宗哪里的話?以前您沒少提攜我,高忠豈是那等勢利小人!”

  魏彬心想還不是因為這皇明記?這小子總在乾清宮呆著,自然是明白皇明記可能十分重要的。

  來拜訪又沒什么密旨,純粹就是順便燒一注香。

  “還是叫咱家監事吧。”魏彬對他說著陛下為自己職位取的新名字,然后就問,“不明白什么?”

  “…這廣州,看起來挺祥和啊?聽大臣們在奏疏里講的,廣東好似已經要反了一樣。”

  “筆法嘛,自然是這樣。”魏彬笑了笑,“說情勢緊張,那也不假。只是文臣向來以筆墨為刀槍,以言語為利箭。陛下若是只聽其言、覽其文,仿佛便有千軍萬馬一般。實際上呢?高公公也看到了。”

  高忠從遠影樓的頂層望下去,煙火氣十足,百姓看著還挺有生氣。大概是因為…府衙縣衙都在接訴狀,有很多案子作為談資?

  “張孚敬真乃相才!”魏彬感慨著,“他便懂得言語筆墨不足為慮,這大明天下,只有活不下去的才會豁得出去。那些官紳富戶高高在上慣了,頤氣指使慣了,總以為平日里點頭哈腰低眉順眼的愚民定會隨他們幾句言語、幾錢薄利就去做什么。殊不知,百姓們也會因為別的什么很快又改變主意。有善粥,能伸冤,不派役,那便是好日子。”

  他嘴角都是嗤笑:“再有懲辦往日里高高在上的老爺們這種熱鬧,那瞧著啊,更是解氣得能飽肚子。沒了這些真能豁得出去的人,鄉紳富戶又能做什么?他們的家丁又不是死士。一個個富了兩三代,就忘記了自個兒的祖宗也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田舍郎。平日里湊在一起吹噓,嘴里講著進退一心。利刃加頸,立刻屁滾尿流,你出賣我,我出賣你。”

  “張孚敬是會用刀的,陛下更是識得寶刃、敢用利劍。何以富國?將來怎么能年年富,咱們也不懂。但眼下嘛,廣東抄沒了這批家財、官田,廣東諸衙門口十年內都是富裕的!這士紳啊,就如同韭菜一般。廣東舉子名額不減、生員名額不減,三年內又會長出一茬來。有張孚敬在廣東,這里不會有問題,陛下安心盯著嚇破膽的其他諸省就是。”

  高忠只感覺毛骨悚然:“不正是因為其他諸省都在看著廣東,所以這里才要緊么?張撫臺殺得這么狠,其他各省官紳都嚇破了膽,要是串聯起事呢?”

  “張孚敬知輕重,必會給陛下一個好由頭,讓其他諸省都說不出話來。”

  高忠想起了張孚敬讓他解送到京城的那批舉子、秀才。

  “走吧,回皇明記廣東分號。”

  “…監事,這里不是嗎?”

  “一座酒樓,算得什么?”魏彬撇了撇嘴,“抄沒發賣給皇明記的而已。”

  “多少銀子?”

  “沒給,但又要安排船隊去交趾買糧回來交給廣東藩臺了。”魏彬滿臉愁容,“勞碌命,也不知海上颶風停歇了沒有。”

  “…監事若忙,那我先回去?”

  魏彬搖頭:“有些東西是陛下要的,勞煩你順道捎回去。”

  “監事說笑了,可不敢說勞煩!”

  “有事勞碌好啊!勞碌好!”魏彬這句話是誠心的,比守陵要好很多。

  精彩日子過慣了,哪里習慣得了暗無天日的寂寥生活?

  桂萼正相反,過去那些年,他過得太無趣了。

  但現在,太精彩了。

  都司派下來的指揮僉事坐鎮惠州,壯班不足,還有兵丁。

  湖廣一萬精兵虎視眈眈,大有廣東辦不了的事湖廣來辦的氣勢。蔣總兵已經砍了三個千戶的頭顱,嚴令既往不咎,但一定要辦好差使!

  難道真勞煩定國公那老軀帶著湖廣精兵南下搶功?

  廣東之外亂不亂跟他們有毛的關系,先把本地犁一遍!

  于是桂萼升堂問案,用鼻子看著每一個被狀告的知縣、胥吏、士紳、富戶。

  查有實據,斬立決!

  沒人辦事?桂萼都被兩任上官憋瘋了,精力充沛得嚇人。

  他甚至發現自己很享受裁決別人命運的快感,尤其是那些瞧不起他、自恃身份的人。

  “府尊!府尊,下官只是被吏員裹挾收了些銀兩。依《問刑條例》,下官之罪不在例該永遠充軍之列,下官可贖刑,下官愿贖刑…”

  桂萼很糾結。

  《問刑條例》里是有這樣的規定。按例,大明幾乎“無不可贖之罪,無不可贖之人”。只要不是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或者殘疾了被判死罪的,又或者不是被判永遠充軍的,都可以交錢贖罪。

  按他貪的錢,也就判個終身充軍,并犯不著判他子孫親屬都要接替的永遠充軍。

  “…那便納銀四千兩…”

  桂萼還沒說完,底下又小聲說道:“府尊,依《大明律》及《問刑條例》,該是鈔四千貫…”

  堂上知府的小眼睛都要瞪大了,胡須一抖一抖。

  “依《御制大誥》,起解官物,賣富差貧者,族誅!貪贓納賄、說事過錢者,凌遲處死!盜賣倉糧者,墨面文身,挑筋去膝蓋!”

  “下官納銀!納銀!”

  桂萼手里提著筆抖動不已寫著判詞:“氣死我也!氣死我也!”

  這批人莫非最后都是納銀贖罪、貶為民籍發還原鄉?

  鬼知道他們還在誰誰誰名下藏了哪些田地,各個地方又不會方便又嚴格地去查誰還是不是官籍?

  因為本就沒有一個明確的官籍定義!

  “下一個!下一個!本官要上奏疏,要修《問刑條例》,要厘定告身,要抄送各縣…”

  他自顧自地嘀咕著,陪同他坐鎮在這里的廣東都司某指揮僉事只覺得這個惠州知府腦筋多少有點問題。

  而廣州府城外的官船上,張孚敬把裝了一小箱子的供狀都交給高忠之后只說道:“其后還有新卷宗,本官會再次遣急遞運送至京,公公都交給陛下即可。”

  在廣州府停留了三日的高忠點頭:“咱家記住了,撫臺保重!”

  官船起航,高忠走入船艙,看了看被一左一右兩個錦衣衛守著的解昌杰。

  “巡按并未定罪,不必如此。”

  他指的是解昌杰自己穿了一身素衣。

  解昌杰抿著嘴:“但聽陛下發落便是。”

  高忠這幾天聽了一些廣東情況,因此笑著說道:“多少也算離了是非之地,巡按一路可以多睡幾個好覺了。”

  說罷又去了底艙,里面十幾個人分別被鐐銬鎖在牢釘于木梁之下一個個的小籠子里。

  他好奇地走向了最里面單獨的那個人,蹲了下來問道:“咱家聽說,你名字里也有一個忠字?”

  鄭存忠披頭散發,蔑視地看著他。

  暗無天日的底艙里,他竟坐得很直,頗有風骨的樣子。

  高忠在嘴里嗬嗬有聲,然后:“呸!”

  鄭存忠緊握雙拳,任由他吐的唾沫在臉上和頭發上流下來。

  “你說什么流水的皇朝,鐵打的士紳,你也配叫忠?”高忠嫌棄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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