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萊資還在猶豫,朱厚熜擺了擺手:“既然聽到朕能問出這句話,你的猶豫就已經說明了兩點。第一,朕說的事情沒錯。第二,你還是沒搞清楚自己是戰爭罪犯和俘虜的身份。陸松,帶下去,先關到你們錦衣衛的監獄里。”
用詞盡量讓這個葡萄牙人聽得懂。他在北京呆過,應該聽說過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的厲害吧?
朱厚熜帶他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至少是今天的目的。
皮萊資果然聽懂了,他再顧不得什么外交官的驕傲,想起江彬大人吹噓著沒有哪個帝國重臣不懼怕那個大名鼎鼎的沼氣之獄,那豈不是比廣州城的監獄要可怕千倍萬倍,堪稱地獄?
“偉大的陛下,開拓領地的任務與我無關。看在上帝的份上,我…”
皮萊資一個雙膝跪地跪在了雷區,聽到了關鍵回答的朱厚熜就只是沉聲說道:“帶下去。”
本以為會有一次與東方皇帝面談機會的工具人皮萊資就這樣被帶走了,大殿之中很沉默,聶仕平和杜海奇不知所措。
朱厚熜站了起來:“去御書房。”
崔元是第一次坐這椅子,也是第一次當面見識皇帝在處理政事時的處事風格。
現在看著剛在御座上坐好的朱厚熜,崔元只覺得剛才乾清宮正殿里的問話,陛下的目的似乎非常明確。今天重點不是從弗朗機使臣身上審問什么,今天的重點是參預國策會議大臣們。
楊廷和他們也這么想。
雖然還沒宣之于口,但國策會議上的諸位大臣第一次從認識的深度同頻了。
“崔元,伱先看關于屯門海戰詳細經過的奏報。”
黃錦把數份廣東那邊呈進京的奏疏幫他拿了過去,朱厚熜則繼續開口道:“通事多有顧忌,這皮萊資既通曉我大明語言,不如朕自己用他們聽得懂的話來問。許多詞語是他們習俗稱謂,倒叫眾卿聽得云里霧里了。不過一試之下,果如錦衣衛之密報。”
眾人心頭大凜,這種情況下的答復大家都是專業的,連崔元都很合拍:“陛下天聽廣大,廟算無遺,臣欽佩之至。”
“談不上廟算無遺。”朱厚熜平靜地說道,“梁儲還鄉,朕之寶印收而復借,此梁儲辭陛時面陳之功。其時驅離弗朗機人旨意已下,梁儲世居廣東,辭陛時盡述兩廣情勢危急,朕才憂心戰事,密令錦衣衛南下刺探敵情。先有敗戰,近日又得報,方知南洋局勢更遠超梁儲先前所知。”
這算是對大批錦衣衛出現在廣東,而錦衣衛嶺南行走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皇帝寶印帶到嶺南的解釋。
楊廷和等人卻又想起了那天那句“辯夠了沒”。
原來那時陛下對前線戰局憂心忡忡,而朝堂上卻只為了御書房首席在角力,竟還不如梁儲“識大體”,辭陛面陳兩廣情勢。
“陛下。”楊廷和這回是很鄭重的語氣,壓抑著輕蔑之意,“這弗朗機人實則另有稱呼名為仆桃芽人?其國與那戲班芽兵甲幾何,竟有狂悖瓜分天下之志?臣觀其倉皇求饒之際稱上帝,這弗朗機莫非竟在西洋?”
朱厚熜這次倒有點意外他的這幾個問題,點了點頭說道:“不錯。這葡萄牙、西班牙都在西洋歐羅巴州西南側的一個半島上。確實如眾卿之前所說,原本是個蕞爾小國。但如今,其國于海船、遠航、槍炮等技藝上已堪稱最先進,故而野心勃勃,妄圖瓜分天下諸洲。朕初聞密報時也欲發笑,然想起滿剌加之淪陷與屯門一戰,卻又笑不出來了。眾卿可知,葡萄牙人攻陷滿剌加,將卒一共多少人?”
眾臣知道可能聽到一個離譜數字,但皇帝平靜的聲音還是讓他們心里猛地一突。
“千人。”朱厚熜說道,“不僅攻陷了滿剌加,還穩穩治理到了現在,以至于近年來沿海來往之西洋、南洋商船日多,海宼亦日多。”
千人滅國,而且其后還治理得越來越繁榮。
昔年大明南征交趾用了多少大軍?其后又是為什么放棄了的?治理之難。
“多少年來,錦衣衛密探潛身北漠南洋,死國者眾。”朱厚熜再次站了起來,“縱然朕御極后令錦衣衛之優給優養必實發實至,若非有此舍身往死之將士,朕豈能知之甚詳,令那葡萄牙人啞口無言?念及諸多將士骸骨不得歸,朕心實痛。”
崔元剛剛看完奏報,有點疑惑地看著其他十七人齊齊站了起來肅立低頭,面露哀榮,他倒是立刻就心領神會站了起來依樣畫葫蘆。
這是致哀思吧?
就這樣站了有一會,朱厚熜才先坐了下來。
雖然是以君父的身份,表達對子民罹難的悲痛,但以皇帝之尊以身作則,還是漸漸會有作用的。
接下來才是今天的重點。
“千人滅國,故有其槍炮戰船之利,西洋人之見利而忘死,也不無我大明冒禁出海之商人助紂為虐,欲于滿剌加博所謂從龍之功!”朱厚熜眼神凌厲,“至于廣東戰事,更是兩廣上下有小家而無國、畏敗績而怯戰、逞私欲而忘本!此非吏治二字可一概而論,實以大明之地尊朱家而共有、私心瓜而分之各得其利!東莞百姓尚知捐軀守土、必敗而戰,我大明官吏卻多是有家而忘國,非私地則不守之輩!”
這話里的分量實在過重。
不消崔元再去觀察別人會怎么做,他幾乎是同步地離開座位和他們一起跪在了地上:“陛下息怒!”
國策會議一向這么刺激嗎?
但感覺楊廷和他們似乎又習慣了一樣。
崔元頓時覺得自己道行還不夠,以后上朝還是多備幾丸藥為好。
“都坐。”
朱厚熜說的東西是事實。
若沒有三百多年后開始的百年血難,國家的概念實際是沒有深深植根于每一個人心中的。
這時的博從龍之功,然后分田分地分權分利,就是這些文臣武將以皇帝為尊做基本上所有事情的底色。
至于治理好遼闊疆域,無非為了維持住這種分配方式,然后內部斗爭去微調。
所以變法難,所以越到后面想打仗越難,存量博弈嘛。
至于搞增量,要花錢要死人,得的地方又不是什么看得上眼的好地方,分都不愿意分,治理起來還難。
朱厚熜等他們坐下了才開口問王守仁:“伯安知兵。以汪鋐所奏葡萄牙人戰船之迅疾、靈動、堅固,其上槍炮之射程、射速、準度,炮彈之新穎、毀傷之強,此戰何以勝之?此戰后,彼輩據滿剌加為堡壘,以其業已攻占之天竺南部及南洋諸島等土地為后方,千料海船來往輸送,我大明萬里海疆,如何據守而能勝?”
這些信息都是皇帝新說出口的,但有了之前乾清宮正殿中那皮萊資的反應為佐證,只怕這些都是事實。
崔元回想著廣東奏報中所說的蜈蚣船,那些速度雖慢但更為堅固、一艘船上數十門大炮的巨艦,還有從他們大炮里射出的更遠、更準、能炸開的炮彈,他是沉默了。
“臣當時說,臣知兵而不知敵,不能妄言。”王守仁先說了這么一句,然后凝重地回答,“現在臣稍知敵情,此戰于家門御敵,只攻一哨所,勝之不難。陛下所問此戰后,盡得精要。在臣看來,此輩海戰之法,頗似北漠蠻族騎兵。來去如風,接敵之初鋒銳難當。若只是意圖劫掠,我大明萬里海疆,沿海富庶之地必防不勝防。”
朱厚熜點了點頭。
有些話不用說透,沿海諸衛所糜爛成什么情況,這回廣東那邊呈上來的清查奏報已經是觸目驚心了。
廣東海防道調集手頭上的全部戰船、募集了民船鄉勇,以十打一主動出擊,還不是登陸攻營寨,只是純粹的海戰,都一敗涂地,輸得很慘。
等這些槍炮更利的西洋人偷襲、打上岸了呢?
楊廷和此刻終于意識到以驅逐弗朗機人為切入點,在后面追責當時失地之臣,讓陛下看看地方是個什么狀況的籌謀究竟捅出了多大一個簍子。
那天那句“楊廷和、誰之地”的真實含義,楊廷和此刻也終于懂了。
就是陛下說的那句:有家而忘國,非私地則不守。
因為廣東之事與楊廷和無關,廣東失地不是他楊廷和和兩廣諸員的自家地,所以之前那么多年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時只聽皇帝說道:“然我大明海岸,卻無法再筑起一條新的長城。難道此后,一直用將士和百姓的血肉去填?”
沒人能立刻回答這句話。
海防,要錢。動刀兵,武臣興。南疆遠,邊鎮割據怎么辦?
就如同驅逐弗朗機人這一件事就涉及到了內臣、武臣、文臣、稅賦、海禁、朝堂斗爭等諸多事一樣,更系統的海防體系規劃,那是會讓人禿頭的大課題。
“伯安那句話深得朕心。西洋人不僅戰法類似蒙古瓦剌騎兵,西洋人實際控制之疆域,據奏報而言也已經遼闊到讓朕再無法小覷。自葡萄牙本國出發,坐海船往東需日夜兼程年余才能抵達滿剌加,彼輩沿途盡收其利、盡奴其民。另有西班牙者坐海船往西,又探知一廣袤不亞于我大明之新大陸,物產豐饒。”
楊廷和他們聽著朱厚熜的講述,臉色越來越凝重。
“如今此西班牙又從那新大陸西海岸繼續往西航行,也抵達了彼輩所謂香料群島之南洋諸島,西洋兩大船堅炮利、欲瓜分天下之國已會師我南洋家門!航路既通,西洋戰船云集而來,既有西洋人統率,又有唐時所載昆侖奴等為戰兵。北患未絕,海患又起。大明腹背受敵,國若不存,我華族盡為奴仆。此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應對不慎,神州再次陸沉。諸卿有何見解,暢所欲言。”
“…陛下,危局已至此乎?”務實的王瓊最快進入實質在意狀態。
不給點外部壓力走出舒適區,思想怎么會受到觸動?
“沿海夷商頗多,四夷館遣人一問便知,過去輕忽矣。”朱厚熜故作頭痛:“朕御極之初常言大明要完,那還只是有感于吏治敗壞、兩京一十三省亂象四起。剛請回楊一清再度總制三邊,北虜之患略解心憂,不意西洋海患也不知不覺間壯大至此。諸卿參預國策,此非獨獨上解君憂,亦是為爾等子孫萬世謀。廣東所奏,西洋人擄我百姓遠賣歐羅巴為奴、遠輸不可知之地拓荒采礦,若不盡早謀劃,其害恐遠甚于草原人。”
“哐!”
北鎮撫司詔獄的牢門關上,又入新牢的皮萊資恐懼地扒在牢門上聲嘶力竭。
“我懇求你,英勇的武士!請轉告偉大的皇帝陛下,我真的是來商談貿易的啊!只要讓我重新和總督取得聯系,我可以獲得我們新國王的委任!”
“我是非常高明的藥劑師,我有用處的!”
“救命啊!”
上一章大改了一下,3200多字變成4000字,已訂閱的加量不加價,重新下載一下章節就可以看。主要問題吧,一是問話邏輯沒說清楚,二來沒點名皇帝換一種西方人更容易懂的方式來交流的用意,導致文風看上去很割裂。三來大臣反應分章不合適,也確實顯得有點輕佻,仿佛皇帝刻意賣弄。話說你們好歹對我有點信心,一時各種扎心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