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差點背過氣去。
怕什么來什么。
“…陛下,臣之功,實不足以受此封賞。”崔元頭磕得更低,屁股撅得更高,“臣是駙馬都尉,國戚豈能居此高位?陛下初登大寶,臣知陛下之難。臣既為國戚,圣命莫敢不從,卻萬萬不能為陛下添憂。”
“這不僅是圣命,也是國策會議已經議定的。崔元,你沒聽懂嗎?”朱厚熜笑著感慨,“郭勛就說不出你這些話,國策會議上,此后其他臣子也不用擔心郭勛胡亂說話了。”
“…臣斗膽問陛下…武定侯怎么了?”
崔元一頭懵圈,實在太過于震撼。
這左軍都督府掌事不是郭勛的嗎?五府參預國策會議之臣不是只有一人嗎?郭勛在國策會議上胡說什么了?
“當兵去了。”
崔元愕然抬頭看著皇帝。
朱厚熜一本正經地說道:“武定侯說要以身作則,從小兵做起,再立配得上爵位的功勞。當然了,他畢竟那個大一個侯爵,當兵也沒人敢指揮,所以先做個神機營中軍坐營官。”
崔元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那豈非只是神機營下五軍之一的一支團營首將?
擼得太狠了吧?至少也該掌整個神機營才是。
“還不領旨?”朱厚熜微笑了一下,“有文臣虛銜,有侯爵之位,有五府職差,你別妄自菲薄之余還教著劉龍畏畏縮縮的。朕既繼位,人人自當量才而用。”
崔元有些心情復雜地看著皇帝。
成為駙馬都尉是一步登天,地位是超品的存在,榮華富貴一生無憂。
但作為國戚,除了開國初年,漸漸也就只能做些代為祭祀、督造工程、管理皇親國戚的事。
能有武臣職差的,國戚十中無一。
但現在皇帝告訴他,他已經有了特進榮祿大夫這個正一品的文官散階。
他還有柱國這個文武皆可的從一品虛銜。
他還是有誥券的京山侯,雖然不是世襲罔替,但從此就是不因駙馬都尉而存在的國戚,而是又有勛臣身份。
最后,他還直接成了左軍都督府掌事,參預國策會議,成為皇帝之下大明十八巨頭之一。
橫跨文武,直通勛臣國戚,除了內臣,他崔元的圈子將無所不及。
這樣的皇恩浩蕩,其他文臣武將就沒有反對的嗎?
崔元眼淚是真出來了:“陛下之恩過重,臣誠惶誠恐。此任過大,臣德才淺薄。”
這樣的人物一旦根基牢固,造反分分鐘啊!
你看,連我教劉龍做縮頭烏龜他都知道,他從一開始就已經在防著我。
這是臨時遛他出來拉磨的,絕對!
然后會發生什么?
所以崔元的推辭近乎驢叫。
朱厚熜好笑地看著他:“朕就是欣賞你知足知危知退,你怕什么?”
崔元一臉可憐:我好歹是你姑丈,相比這個,我去做宗人令就是了。
參預國策會議那是要和其他十七羅漢打擂臺啊!梁儲都扛不住!
朱厚熜收起了笑容:“不可推辭!如今國事繁重,崔卿當盡展所學,不枉此生!”
不開這個先例,難道自己的姐姐妹妹以后就真托付給兩個廢物點心?
一個人如果沒有事做,就會越來越差勁。
這時代的各種彼此防備,監察體系自有其局限性,還有改善空間。
再說了,朱厚熜只愿此生建些基業,埋好種子。
其后若有波折反復,后人自會再想起他這嘉靖一朝的得失。
最主要的是,目前的勛臣武將過于廢物了,實在缺一個腦子好使的。
以南海戰事要緊為借口,把崔元這個有腦子有威望的人推出來,先做代言人,恰好各方都覺得還不錯。
郭勛是被國策會議的最強大腦們整怕了,其他勛臣更加害怕——郭勛去了一個多月就被整去當兵了。
文臣們也被郭勛整怕了——瞎說話,差點又把廣東的事引導為楊廷和想搞袁宗皋、搞皇帝,那性質可就變了。
一點都不懂得拿捏分寸!終日處于聽不懂、講不出、瞎表態的狀態,一群老狐貍里混進去一只二哈。
看著皇帝嚴肅的表情,聽到耳中的那句“不枉此生”終究還是讓崔元的心顫了顫。
我原先是知足知危知退,那是因為我只是駙馬都尉啊。
你看我看得很準,那你也該知道,今后我大權在握,也許就會變的。
崔元看著皇帝,忽然明白過來根本,于是深吸了一口氣下拜:“臣領旨,謝陛下隆恩厚望。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當然無法活一萬歲,但他當然能比自己活得久。
能讓其他大臣同意這項封賞的皇帝,會害怕自己有造反的潛力?
你的好性格不能丟啊,崔元!
老驢拉磨,志在不死!
“這是誰?”京郊團營俗稱“老家”的舊官廳校場上,郭勛指著旁邊的人聲嘶力竭,“咸寧侯!”
仇鸞穿著短衣,外面披麻。
“如今第一個重新整編出來的,就是我們神機營中軍!”郭勛扯著嗓子吼,“我這個原先的左府掌事做你們的坐營官!咸寧侯做一個小小把總!”
校場上是滿員的五千兵卒,按照舊制,步兵三千六百人,騎兵一千人,炮兵四百人。中軍營下共分為四司,每司一個把司,俗稱把總。
侯爵做把總,仇鸞極力伸展著自己還沒完全長成的身軀。
糙漢子們自有糙漢子們的語言,郭勛不懂文官們那一套,這些還是懂的。
等底下笑鬧一番之后他就板起臉喊道:“說得都沒錯!可你們是不是繡花枕頭,本將會一個一個地試!陛下口諭!”
五千兵卒烏泱泱地單膝跪地。
“朕對京營只有三點要求:軍紀嚴明!敢上戰場!能打勝仗!”
他停頓一下之后大喊道:“陛下眼中,原先你們這些憊賴貨毫無軍紀,不敢上戰場,打不贏勝仗,聽不聽得懂?”
底下雅雀無聲。
“所以本將和咸寧侯要親自來!做不到陛下的三點要求,老子就天天操練你們!做到了,老子再回五軍都督府,你們也升官!老子可是在國策會議上立了軍令狀的,京營練不出來,老子這輩子都不回去!”
雖然實情令人不感動,但現在他們都不敢動。
“誰擋著老子回去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參預國策會議大臣,誰就是老子的仇人!”郭勛喊得咬牙切齒,“有人想做本侯爺的仇人嗎?”
這哪敢?
重整的京營兵雖然銀子變多了,但好像要苦不少。
忽然尿急。
“想不想做本侯爺的仇人?”郭勛對稀稀拉拉的聲音很不滿意,聲音里又加上了一絲跋扈陰狠。
“聲音太小老子聽不清!想不想做本侯爺的仇人?”
“無精打采的,到底想不想?”
“想不想升官發財?”
,“想!”。
“都他媽的是蠢貨!給老子練起來!”
喊得太大聲了,郭勛喉嚨都啞了,血壓也高了,所以眼睛也紅了。
老子剛在御書房的椅子上坐了個把多月,剛剛享受了勛臣武將第一人的滋味才那么一會,快樂就沒了!
誰逼的?
楊廷和!
可他也知道,過去是收了錢,是沒辦好差,有了把柄。
現在他想明白了,要先辦好差,再收錢。把柄有一點沒關系,重要的是要忠心!
陛下信重過我!
“人人都要像陛下一樣,一炷香至少給老子跑出去五里地!往死里練!”
老子還會回去的!
紫禁城里,今日不視事,闔家團圓。
一場大宴,張太后和夏皇后戰戰兢兢。
今非昔比,這幾個月來京城的風風雨雨何等狂烈?皇帝的手腕已經展露無遺。
日精門之火是一根刺,雖然至今沒有訪查的跡象,但既然是人禍,就不可能沒有結果。
張太后知道不是自己,可她不確定袁金生有沒有參與其事,她更不知道自己兩個弟弟是不是膽大包了心。
眼下又是楊廷和以首輔之尊領辦皇莊皇店清理一事,張太后只覺得日子越來越苦,偏偏宮里還是很和睦,皇帝每天早晚或跑步或散步,都會到她那里打個轉問候一下。
親兒子都沒這么能堅持。
表面假笑了幾個月,張太后感覺自己臉上的肉都時常會不由自主地抖一抖了。
“下月就是陛下萬壽節了,須得好好操辦一番。”
尬坐著也很難受,張太后提了個話題,然后看著坐在已經進尊為太皇太后的邵太后旁邊的蔣太后:“妹妹有福氣,陛下之孝順,我是羨慕不已,便是皇兒在時,他都沒有如陛下一般日日到我仁壽宮,晨昏定省從沒有缺。妹妹教得好。”
“豈敢豈敢,妹妹只是有福分。”
朱厚熜臉帶微笑:“下月皇兄發引,朕這萬壽節也不宜大操大辦。伯母也不需傷懷,往后在宮內安享尊榮,朕都一般無二地孝順。”
張太后很想開口為皇莊皇店的事求求情,可是現在不敢開口了。
想多留點皇莊皇店,算不算不安享尊榮?
以太后之尊,自然什么都不缺,可是沒個名分,總是心中不安穩。
她的智慧畢竟不夠,而朱厚熜在外朝的強勢太嚇人。
“過了萬壽節,陛下也虛歲十六了。皇兒發引后,這選秀也可以開始籌謀了。”張太后又說道,“陛下雖常到我仁壽宮,平日里終究只有我婆媳二人閑話聊以度日。大位既已穩固,陛下也該考慮子嗣繁榮大事了。”
如今希望反而在了被進尊號為莊肅皇后的夏氏身上,聽到張太后這么說,夏氏也有點忐忑期待地低頭聽皇帝的反應。
“明年吧。”朱厚熜說道,“朕的大位是穩固了,身子骨可還不算穩固。年齒太幼的話,孕產也頗多兇險。伯母,皇嫂,勿憂,勿慮。朕答應過的,自會做到。”
夏氏心頭失落,張太后也只能勉強笑一笑。
你個小孩子家家的,怎么還知道年齒太幼孕產兇險這些事了。
那豈不是至少還要苦等兩三年?這期間,真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事…
“家”宴之后,張太后和夏氏就這樣各懷心事地離開了,朱厚熜則把邵太后、蔣太后和姐姐、妹妹都送往清寧宮。
“你也別著急。”朱厚熜打趣道,“先冊封長公主,過兩年公主日子再嫁人。”
朱清沅又羞又喜,蔣太后卻說道:“虛歲已經十七了!再過兩年那豈非要到二十?”
“朕的姐姐,難道還愁嫁?朕自然得先精挑細選幾個出來,屆時再讓姐姐瞧瞧,看哪個更合心意。”
蔣太后嘟噥了兩句,然后才叮囑道:“聽說張太后之前就遣人在外預選淑人,那些人可萬萬不能選入宮里來!”
“兒子知道。就是清萍說,只怕仁壽宮那邊先選出來的都是極好的。自然,她說的是好生養又定然姿容過人,能入朕的眼。”
朱厚熜笑著說完就看向一旁陪過來的朱清萍。
蔣太后看著朱清萍,有些感激地說道:“幾個月沒見,瘦了些,幸虧有你跟過來,費心費力。”
說賞賜什么的沒必要,那自然是會有的。
朱清萍回禮稱不敢,但她瘦了是因為一直幫著皇帝研究經義這件事又不能說——陛下吩咐過的要守秘。
在整修一新的清寧宮呆了一個多時辰,朱厚熜這才在黃錦和朱清萍的隨侍下回到乾清宮。
“明天去一趟周師宅中,替朕問候一下,讓周師先把病養好。”
朱厚熜先吩咐了黃錦明天去探望周詔,提醒他先把袁宗皋調過來,周詔之前也是盡心盡力的。
一路舟車勞頓,七十七的周詔終究還是病了。
黃錦領了命,就見皇帝又帶著朱清萍去了樓上。
每到夜里安寢前,樓上就只有他們。
到底在做什么?
乾清宮的正殿很大,朱厚熜和朱清萍研究經義的聲音不大。
黃錦感到有點為難:陛下如果有臨幸之事,按規矩還是應當記錄一下的。
不是剛才還說身子骨沒穩固嗎?
次日常朝后,國策會議沒有在中圓殿開,而是轉為乾清宮正殿。
崔元第一次來參加,客套在常朝之前已經進行過了。
他現在幾套衣服,現在既然是以五府代表來參加的,穿的就是武將官服。
有點感慨。
他自負并非沒有才華,只是當年父親貪圖一步登天,才力勸他走這條路。
一直只是個太學生的父親對科舉之難是絕望了,但崔元始終是有一些不甘的。
但那也只是當年,后來就都淡了。結果沒想到,如今年已四十三,卻又峰回路轉。
這京山侯本是封給崔元父祖輩的一個虛爵,只有誥而沒券的那種,現在卻提前轉到崔元頭上了,誥券俱備,只是不能世襲而已。
還真別說,昨晚回府見到公主,半是久別重逢,半是身份不同,異常地魚水交融,異常地龍精虎猛。
好像什么勁又回來了一樣。
此時放眼望去,六位內閣大臣:楊廷和、蔣冕、毛紀、費宏、石珤、孫交。
九卿之中,陳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原先的右都御史張綸。
再加上嚴嵩、代替楊一清參預國策會議的王守仁,國策會議十八位重臣分成了兩邊站著。
至于楊慎去后另外的一位御書房伴讀學士,則是皇帝和袁宗皋的老鄉張璧。
“宣,欽犯弗朗機使臣進殿!”
大明帝國中樞的重臣們齊齊望向殿門口。
朱厚熜也微微瞇了瞇眼睛。
這不算東西方兩個國家間的第一次官方接觸了,但朱厚照之前只是對弗朗機語比較感興趣。
朱厚熜感興趣的可不止這一點。
身份大概是真實的,查過了禮部的記錄,有一份所謂弗朗機國王曼努埃爾一世的委任狀和國書。
但說不定是提前就用好了印的文書,只方便他們的印度總督在亞洲這邊擴張殖民而已。
弱小的由槍炮去征服,強大的就有所謂大使先搞搞外交嘗試開展貿易。
如今,葡萄牙已經占領了馬六甲,逼近到了珠江口踏出試探的第一步,大明水師剛剛經歷了與葡萄牙的第一戰。
大敗,籌謀著下一戰的大勝。據張孚敬奏報,汪鋐傷勢已經好轉,兩人正在通過使用商人作為間諜與葡萄牙船隊中的大明通事、水手取得聯絡,嘗試策反搞到葡萄牙人槍炮和戰艦的情報。
朱厚熜并不著急他們迅速取勝,已經發旨過去放權鼓勵。
此刻,這里也是戰場。
朱厚熜要贏的,卻不是已經成為階下囚的葡萄牙人,而是觀念還十分老土的這十八位國策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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