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地?大明故土。
守土無能,誰的過錯?賴不到朱厚熜頭上。
楊廷和卻沉穩地回答:“誰之過,除患后自當論之。當務之急,汪鋐戰敗不足服眾,兩廣上下或已通敵,臣以為石大學士之言為上策,可遣…”
“楊閣老適才說,汪鋐有罪,當申斥廣東地方再整將卒,克敵復旨。”朱厚熜看著他,再次“無禮”打斷。
內檔司沒開口,但皇帝記在心上。
“…若朝廷取信汪鋐奏表,恐兩廣因懼生亂。除患不誤徹查,欽差赴廣東當只查汪鋐所奏然否,令督辦再戰之事。弗朗機夷賊之患,廣東一省足以除之,既有欽差,兩廣上下自不再輕忽用事。”
“王守仁,你知兵,你怎么看?”朱厚熜看向了他。
國策會議不是內閣大臣說了就算,這一點眾人已經開始熟悉了。
這是新君面臨的第一次邊疆戰事,很多人也都能理解他的敏感與重視。
盡管眾人現在心里想的并不是什么弗朗機人能不能打贏,而是汪鋐與兩廣大員所奏的不相符,是皇帝剛才點出的陳金、郭勛兩人。
王守仁迎向了皇帝的目光,如實回答:“臣于江西平亂時,聞聽逆賊江彬導引弗朗機夷人至御前。臣搜讀典籍,未聞其人、不知其國。陛下日前詔令兩廣驅離弗朗機人,臣留心其事,知汪鋐自正德六年赴任廣東,歷提刑按察使司僉事、副使巡視海道至今十年矣。臣亦聞弗朗機夷人見官不拜,頗為倨傲。”
朱厚熜一直看著他,王守仁最后總結:“既見我大明風物之盛,傲則有所恃。汪鋐久巡海疆,言弗朗機人船堅炮利,王子言奏其率戰船五十余眾攻彈丸之島而不能勝之。臣以為敵情不明,冒然再戰恐損我大明天威。”
“廣東一省驅蕞爾小國遠來之匪,王侍郎既知兵,如何謹慎至此?”毛紀損了一句。
“臣知兵而不知敵,故不敢妄行。”王守仁回答的對象是朱厚熜。
楊慎撇了撇嘴:國策會議上還不忘兜售他的知行合一學問。
“楊閣老知弗朗機否?其國在何處?有何風物?”朱厚熜像是請教一般問楊廷和。
“去歲禮部主課司主事奏曰,其國即古三佛齊,位于南洋滿剌加之南。正德六年,弗朗機人侵滿剌加,曾欲冒滿剌加之名朝貢天朝。廣東市舶司識其奸計,滿剌加亦曾請奏朝廷發兵助其驅離弗朗機人,其時瓦剌寇邊,朝廷分心無力…”
楊廷和自信滿滿地侃侃而談,聽起來,他的觀點比王守仁可靠得多。
反正只是南洋群夷其中的一個而已。
朱厚熜并不怪他。
楊廷和就是一個從來沒到地方打拼過的清流,從翰林院檢討成為侍講當了帝師,隨后就官拜東閣大學士入閣。
他從大明各個地方奏報中獲知信息,很正常。
他在這里熟練地說出他對于弗朗機的詳細了解,不管是事先準備好的還是臨場應變,記憶力至少是很不錯的。
朱厚熜卻只等著他說出這番話,然后轉頭看向黃錦:“記錄在案了嗎?”
楊廷和陡然很膈應,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黃錦恭聲回答:“回陛下,俱已記錄在案。”
朱厚熜點了點頭:“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朕今日學到不少。”
楊廷和覺得這不像是夸獎,皇帝并不像是令黃錦記錄一些奇聞軼事。
就在這時,張佐又急沖沖地趕來:“陛下,廣東急報,弗朗機貢使團已擒獲,即日押解送京。”
朱厚熜點了點頭:“拿來朕看。”
中圓殿中短暫沉默,朱厚熜看完就擱在了一邊:“很好,弗朗機人的使者也被生擒了。等他到京,弗朗機人的底細自然能摸清。朕一向持重,敵情既不明,廣東雖富庶,將士也不宜再無謂捐軀。弗朗機人在屯門島已經呆了這么多年,且再讓他們逍遙數日。一來看看是否有人增援,二來也也要造船備戰。”
他看了看眾人:“造辦戰船及糧餉之請,準之。汪鋐之罪,兩廣諸官之嫌,也確實需要委派欽差前往督辦徹查。宣御書房行走張孚敬!”
楊廷和等人愕然看向他。
戶部廣東清吏司郎中,為什么這么巧?
正五品的欽差,去了廣東真能懾服眾人嗎?
張孚敬從承天門外的戶部急急忙忙趕到中圓殿中時,殿中正像是在閑聊一般,眾臣向皇帝介紹著大明水師與水戰。
“陸松,劍來!”
禁衛頭目之一陸松古怪地解下自己的刀遞給他,有一點想提醒他這是刀。
朱厚熜握著刀鞘說道:“張孚敬聽旨。”
張孚敬跪倒在十八張交椅旁:“臣在。”
朱厚熜低頭看著他:“著戶部廣東清吏司郎中、御書房行走、翰林院侍讀張孚敬赴兩廣督辦弗朗機人侵吞屯門海澳并藩夷朝貢一事,廣東按察副使、巡視海道汪鋐有罪無罪,張孚敬從速查明呈奏入京。兩廣諸臣皆予其便,若有阻攔皇命者,三品及以下請圣旨持此劍斬之。”
張孚敬心頭劇震,抬頭確認了一下皇帝的認真,低頭說道:“臣張孚敬領旨!”
三品及以下,就是說一省大員,無不覆蓋在內。
只是區區一個御書房行走,一旦有了欽差之命,就能擁有這樣的權柄?
楊廷和正要站出來勸說朱厚熜這樣做有問題,欽差如果走文臣的路應該從都察院派出。
但他又聽皇帝寒聲說道:“三品以上,請圣旨會同錦衣衛嶺南行走,取朕寶印,兩廣諸軍皆聽調令!”
楊廷和瞳仁微縮。
三品以上,兩廣可就只有兩廣總督這個級別了。
錦衣衛嶺南行走又是什么?
“陛下!”楊廷和不得不發言了,“此權過重,兩廣上下聞旨驚懼…”
“后一道是密旨。”朱厚熜冷眼掃過他們,“兩廣三品以上若有躁動,便是此殿中人交通上下。兩廣重臣既有嫌,豈可不防?”
“陛下,疥廯之患,何必如此興師動眾?”
許多人都這么覺得,他們只以為皇帝面對第一次邊患反應過度了。
“張孚敬,你是戶部清吏司郎中,廣東解送至京銀兩源自何處,十年來變動如何?”
張孚敬立刻熟練地報出數字,而其中廣東珠池、鹽課、貢稅全都是下降趨勢。
“兩廣兵患、糧餉派銀如何?”
“廣西藤峽盜亂、嶺南匪患、南洋海寇…”張孚敬之前不參與辯經、奉旨潛心撰寫奏疏的成果一覽無余。
朱厚熜離開了御座,緩緩走到張孚敬的面前。
“汪鋐寫的是血書,只有一本。呈送內閣的,是抄本。朕暫時不信兩邊誰說的是真相,所以朕要做最壞的打算,看清真相。”
他舉起了陸松的佩刀遞過去:“接劍!楊慎,擬旨兩道,一明一暗!”
楊廷和目光再度一凝:他兒子親筆擬的旨!
知道這密旨存在的,只有這殿中諸人。
皇帝的寶印,就存放在這中圓殿中。
而那所謂錦衣衛嶺南行走,是什么時候持著一方寶印離開京城的?
皇帝足夠信重的錦衣衛高品指揮…
楊廷和腦海中浮現出兩個幕僚告訴他的兩個人,只知其姓不知其名,護送梁儲返鄉。
他不禁壓抑著眼底震駭看向朱厚熜,隨后迅速把目光轉移到陳金、郭勛身上。
…不可能吧?
再度看向一直一言不發的嚴嵩時,楊廷和心底堅定地吼出心聲:不可能!
嚴嵩又怎么可能知道?一道從正德十五年就上過數次的奏疏而已!
但眼下要委派欽差去兩廣,正是楊廷和想要引導的事態發展方向,他…不想阻止。
那竟是封血書,他也沒道義阻止皇帝發飆。
皇帝已經很久沒發飆了,而這是他面對的首敗!
楊廷和不知道嚴嵩此時心底也翻涌著滔天巨浪。
嚴嵩知道弗朗機人與江彬有關,江彬與王瓊、陳金、郭勛等人有關。弗朗機人在屯門島安營扎寨時,郭勛、陳金都在兩廣任職。當時也在廣東的吳廷舉,現在擋在楊廷儀面前。
可這些都是他的猜測,他沒有對皇帝點破。
現在,皇帝為什么對這一場屯門之敗表現得反應如此巨大?
他真要在兩廣掀起巨浪嗎?
那郭勛、陳金怎么辦?
這不是遂了楊廷和的意嗎?
不,不像…
“楊廷和,誰之地?”
那冰冷的六個字回蕩在嚴嵩心頭,他望著接過“寶劍”的張孚敬。
刃藏鞘中,鋒芒不顯。
這一刀,將從何處來,斬往何處去?
四十多萬兩的臨時糧餉,皇帝沒有讓戶部為難。
可是從所謂封樁庫性質的密庫中拿出來,卻只讓人感受到膽寒。
那是拿“命”從朝臣那里瓜分錢寧、江彬籍沒家資的皇帝。
現在這筆錢如此毫不猶豫地拿出來了,會要誰的命?
七試不中、蹉跎半生至四十有余的張孚敬在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王佐的護衛下啟程了,帶著圣旨、天子賜劍。
十七個參預國策會議大臣無不膽寒。
原來在南鎮撫司的王佐為什么成了北鎮撫司鎮撫使?
因為日精門之火。
屯門海戰,區區蠻夷小國的一股遠遁匪賊而已,縱然可能有兩廣市舶及出產之利的貓膩,為什么要出動北鎮撫司的鎮撫使?
難道錦衣衛已經查到了與日精門之火有關的一些線索?
這線頭,竟在南方?
郭勛很害怕,他想去為當年之事請罪,他也想派人去告訴撫寧侯朱麒。
可他不敢,他好不容易能在勛臣中獨獲圣恩,列席國策會議。
陳金也害怕,他沒有梁儲的智慧,他也拿不準皇帝的主意,他甚至不敢在這種時候去找什么人商量一下。
北鎮撫使離開了京城,但東廠提督呢?
中圓殿之中,有誰交通上下?
三品以下立斬,三品以上調令兩廣諸軍的陣仗太恐怖。那道密旨,是王憲親自辦理好兵部手續的!
楊廷和隱約感覺這件事也失控了,陣仗太大,而且為什么要跟日精門之火隱隱聯系起來?
雖然如此,他卻并不算太擔心。兩廣的火,無論如何也燒不到他身上。就是梁儲…他梁家就能脫得開身?
南行途中,張孚敬和王佐并不熟。
“王鎮撫,若事有變,那錦衣衛嶺南行走…”
王佐笑得友善無比:“若事有變,張大人是行走,那嶺南行走自然也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