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劉龍,你們的答卷在寫了嗎?”
聽到皇帝突然開口,嚴嵩劉龍還是下意識地站了起來退到一旁彎腰躬身。
“…臣還未動筆。”嚴嵩如實回答。
劉龍:“臣也一樣。”
“朕這策題很難?”
“陛下,國事千頭萬緒,無不與財計牽連交織。臣知陛下有志歲入十年倍之,自不敢夸夸其談。若是略有增長,開源節流做得好些便是。然歲入倍之…恐需尋一二根本弊病解此困局。解開容易,善后實難。”
劉龍:“臣也是這般想的。”
朱厚熜不由得看向了劉龍:你是不是應該姓張名飛的?
劉龍低頭腳摳官靴。
“外憂內患,牽一發而動全身。”朱厚熜感慨地嘆了一口氣,“根本弊病…先把貢生們談到的問題列出來吧。老規矩,記錄次數,排列順序。”
三百多個新科進士的策論,全體在京朝參官的應策奏疏,仍舊是拿來做統計。
在群臣心目中,想要改善大明財政狀況究竟有哪些切入點,朱厚熜準備一一統計出來。
收入、支出、執行過程中的“成本”…這一團亂麻的財政狀況,他總要借此機會先梳理清楚。
楊廷和每天著急登基詔書中還有很多事只定了方向、沒有方略,但朱厚熜知道他絕對不會輕易去碰經濟方面的問題。
利益的糾結太復雜了,是去動軍屯衛所,還是真的對土地兼并動刀,又或者從皇莊皇店甚至商稅關稅入手,又或者…根本已經不被朝廷掌控著的鑄幣權?
經過這段時間的了解,大明開國之初定下的寶鈔制,儼然已是個笑話。
而不論銅錢還是白銀,大明都不是這兩種貴金屬很富饒的一片土地。云南那邊還在羈縻,銅礦開采、運輸,中間不知道多少人沾手。再說了,銅還得用來鑄造兵器。
朱厚熜不能夸夸其談地把后世的財稅制度及各種舉措套到現在,他得深入了解如今這個時代的利益關系、技術限制、通信效率,還有執行這些制度的官吏的素質、觀念。
他確實比楊廷和想象的更加持重,但他再持重,又比楊廷和認為的更激進。
低頭看著已經詳細審閱過的新科進士策論,既看他們的論點、論據,朱厚熜還要從他們的用詞、情感當中先揣摩一番他們的性情。
“陛下,都整理出來了。”
張佐在嚴嵩、劉龍的目光中捧著一個上鎖的盒子走了進來,彎著腰放到了御案上。
朱厚熜點了點頭:“繼續去忙。方鳳彈劾你們失察之罪的罰銀交到贓罰庫沒有?”
贓罰庫也是內庫之一,設立之初時,內庫也是受戶部監管的。
多年演變至今,內庫已是君主私庫,國庫支用不足不僅越來越難從內庫“借”到錢,皇帝還越來越多地打著國庫私用的主意。
朱厚熜自不必難做至此,他現在只集中注意力在內庫上。
借預選淑人把張太后用得習慣的人全趕出去了,但方鳳考慮周全,張錦、張佐這些大珰也被象征性地罰了些銀兩。
背黑鍋唄,讓皇家體面一點。張佐低頭回答:“奴婢已經交過去了。”
朱厚熜已經拿鑰匙打開了盒子,取出里面的冊子邊看邊說:“這件事辦得迅速、詳實,賞。”
于是剛拿出來的“罰銀”又以辦事得力的名義回來了,還多了一些。
張佐叩謝之后就出去了,嚴嵩劉龍并不知道他辦的是什么事,盒子里面又是什么。
廠衛的事,敢多嘴問嗎?
沉默的忙碌一直持續到黃昏時分,朱厚熜這才站了起來:“到東暖閣去用膳。嚴嵩劉龍,今天給朕講講熙寧舊事。”
嚴嵩心頭一凜:真的想變法!
真的,要啃一些硬骨頭?
但如今的楊介夫可不是昔年那個王介甫啊!
滿朝重臣,也沒見誰有王介甫的聲望、才干、膽魄、執拗。
所謂養望十年的自己也配?
東暖閣中總算有了些日講的模樣,今日講史,講熙寧變法之前宋朝的弊病,講新舊派的斗爭,講執行過程中的走樣與得失。
主講人是早有準備的嚴嵩,劉龍就像捧哏一樣時不時來一句“正是如此”。
直到黃錦送進來一封奏疏。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聯名上疏,錢寧、江彬兩樁案子,都查到了一些與大學士、九卿還有五府勛臣的實據,請陛下圣裁!”
嚴嵩和劉龍頓時心頭大震。
今年不大動干戈。
不是不辦,只是不先一起辦了。如果因為某事涉及到某些重臣,自會再議。
首次朝會上皇帝說的話還在耳畔,現在時隔近月,該來的還是來了。
這次是因為某事涉及到某些重臣了吧?
朱厚熜面沉如水地打開了奏疏,東暖閣中眾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奏疏里,都察院負責參與此案的解昌杰赫然署著他的大名。
而所涉及到的重臣里,梁儲、王瓊、都察院左都御史陳金、戶部尚書楊潭名列其中。勛臣之中,侯伯數人。
錢寧江彬兩人的罪行,也涉及許多內臣,包括已經被處置了一次的谷大用、魏彬、張永在內。
罪名所涉及的,有宦官亂權,有構陷忠臣,有貪污索賄,有強奪民田,有冒領空餉,有…謀逆。
要不要繼續查下去?
登基滿月的朱厚熜,收到了來自朝臣就事論事的驚喜。
“今日就講到這里吧。”朱厚熜不動聲色地合上了這封今日三法司會審后呈進來的奏疏,“傳旨,朕明日去刑部大堂聽審,閣臣九卿、涉案諸臣都去。”
嚴嵩和劉龍各懷心思的離開了,朱厚熜這才平靜地吩咐:“叫張錦和張佐過來。”
乾清宮里氣壓降低,到了這里的張錦和張佐已經知道是什么事。
“奴婢著人暗查之下,大天官與錢寧、江彬牽涉之深…不止奏疏上所言。”張錦感覺到這把火的火苗也已經燒到自己腳邊了,“刑部…恐怕還有余手。”
朱厚熜低頭看著奏報,這是錦衣衛和東廠分為兩條線,在內部清查、對外暗訪、多年秘檔的多方積攢下形成的調查結果。
錢寧、江彬的案件,首次朝會時就被借題發揮,豈能不防?
但現在多方印證,梁儲、王瓊、楊潭等等這些人,確實留下了不少把柄。
至于楊廷和、蔣冕、毛紀,其他那些朝廷重臣,個個之前都對錢寧、江彬義正辭嚴嗎?
自然不是,錢寧、江彬把楊一清、費宏都斗走了,楊廷和他們可是昔年在這些幸臣兇焰下吃雞局進了決賽圈的人,很難有明確的把柄。
更何況,主審的是刑部。而刑部尚書張子麟,是楊廷和舉薦上來的。
都察院的陳金涉案,解昌杰署了名。
負責復核的大理寺,同樣認可了現在初步的審理意見。
擴大去查出個都不干凈的結果?很難,很費時,但似乎…
楊廷和這是想干什么?
朱厚熜在反思:是不是我最近太識大體,太持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