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奉天殿外流著汗寫策論的貢生們并不知道,他們的前輩們也在和他們一樣“應考”。
皇帝的突然襲擊,是對全體朝參官的一次考較。
雖然誰都知道這是在問策,但何嘗不是皇帝通過他具體的問題了解百官才干?
而皇帝意圖變法圖強的信號從這里開始是徹底傳遞出去了。
考場上的張璁筆走龍蛇,絲毫不停。
他已經四十七歲了。
為什么和黃佐走得有點近?惺惺相惜、同病相憐而已。
張璁中舉后二十年,會試七考不中。
但這一次他不僅中了,還遇到了一個最適合他這種有豐富閱歷的中年人的策題。
何以富國?以大明之廣袤豐饒,為何不富?
正式落筆前,他在陽光下閉目沉思了許久。
一般而言,策題是皇帝當前最關注的國事。
之前京中傳得沸沸揚揚的繼統繼嗣大禮之爭、登基詔書中的諸多新政、裁撤冒濫重設三大營、追謚于謙等事,都不算陛下最關注的嗎?
不盡然,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大明歷經百余年,積弊何其多?
以藩王繼統的少年天子面對的是以前不曾想也不能想、不敢想的局面,坐在那個皇位上提出了這樣的策問,是怎樣一種心情?
一團亂麻、不知從何入手。
身擔重任、唯愿不負天命。
張璁睜眼提筆時,就確定了這次自己該怎么寫這篇策論。
錢,是天子解開當前局面、再致大明中興的線索。
陛下想看到真相!
張璁決定賭一次。
在他不遠處,黃佐已經寫完了,但他看著自己的策論雙目茫然。
命不好,認了吧。
他的才學,不在這方面。
大概確實命格與科途犯沖。
雖然梁儲曾經提點過他,但陛下的策題竟然實務到如此程度,而且是黃佐過去不曾多加關注的財計,為之奈何?
他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一篇中規中矩的文章。
不論是什么題目,落腳點都放在人身上是沒錯的。
因人成事,因人敗事。富國之計非一日之功,前朝之鑒歷歷在目,不論何種方略都需要吏治來保證推行。
但這樣的立論有任何出彩之處嗎?
三甲就三甲吧,黃佐已經做好了到地方做個小官造福好一方的心理準備。
同樣一個考場,自小在鉛山費氏這個望族中耳濡目染的費懋中卻看得更透。
富國之策,牽涉實在太廣。
軍屯產出糜爛不堪,地方田地日益集中,商稅關稅難以推行,鑄幣之權混亂,內庫國庫之爭,天災流禍不定…
許多問題,是碰不得的。站在士族的立場,有些問題他也是不愿碰的。
想來想去,他選擇了治災治荒這個切入點。
如果百姓能因天災兵禍少一些流離失所,田賦產出至少會多一點、穩定一點。
在伯父將要還朝的這個時間點,費懋中不愿表現得太突出。
對他來說,有進士出身就足夠了,不需要更高的排名。
圣旨是頒布給全體在京朝參官的,但其實也有數封信件從各個驛路傳了出去。
他們的目標,是正在還朝途中的一些重要人物。
費宏、楊一清、王守仁、孫交…這些人對于皇帝問出來的題目,又會給出什么樣的答卷?
入了夜,已經盡了全部努力的貢生們離開紫禁城后才知道這個消息。
“舉京同考啊,舉京同考!”張璁有點激動地拉著黃佐喝酒。
再過兩天才會放榜,但他們此刻已經是卸下一個擔子,只等結果了。
黃佐有點意興闌珊:“小弟明白你的意思,陛下很重財計,甚至有行新法之意,不然何須群臣獻策?”
“…你那文章極好啊,還不滿意?”
“好在何處?離題萬里、平庸至極吶!”黃佐有些意興闌珊地和他推杯換盞,“張兄,這科途,真是命數啊!你七試不中,是天要留你輔佐新君。小弟呢?那是老天爺頻頻示警,我卻不悟。我啊,莫如就做個教書先生,育人去也。”
“何須沮喪?”張璁把酒盞從他手中接過去重重放在桌上,“為兄倒覺得,你這策論自有專一求精之妙。細細思索一番,陛下如今竟是有行新法之意,則吏治豈非根本?去歲憾失會元,才伯,這回你倒大有一甲之望?”
“…伱是寬慰我。”黃佐已經有命苦恐懼癥了,“陛下問何以富國,我大談吏治,離題萬里矣。戰戰兢兢做穩妥文章,冒冒失失丟會試路引。小弟之笑柄直達天聽,陛下如何能點我入一甲?”
楊廷和府中,楊慎吹干了紙上墨跡,興沖沖地趕往楊廷和書房。
他自信,如果今科他也在貢生之中,這狀元還是他的。
到了楊廷和書房敲開門進去后,他還是表現得謙虛謹慎:“父親,兒子這應策疏已做好,不知可有不妥之處,還請父親斧正。”
他看了看,只見父親書案上紙是鋪好了,硯臺里的墨卻干了,紙上未落一字。
看了兒子一眼,楊廷和皺起了眉輕聲說:“月底前做完就行,你急什么?”
“…父親,您不先看一眼嗎?”
“不看。”楊廷和瞇起了眼睛,“你已經不是貢生。這道疏,你要寫三遍,到時候為父一起看。若非一篇好過一篇,三篇皆無可取之處,以后你不如就一直呆在翰林院修史。”
楊慎頓時委屈得臉色脹紅起來:“父親,兒子有如此不通實務嗎?”
楊廷和陡然睜眼目光凌厲無比:“歲入八百萬兩,不能橫征暴斂,不能因此動蕩國本,不能只是一時功績!你這道疏,能有此效,能說服自己嗎?貢生可以侃侃而談,你不能!以為父多年宦海浮沉,苦思已有半日,如今尚不敢落筆一字!怎么,你已經比為父更有才干、更明實務了?”
楊慎很少很少,非常少見到父親如此鋒芒畢露、如此不客氣地訓斥自己。
“…只是陛下問策而已,豈會真依誰人奏疏行事?”
“只是?而已?”楊廷和銳利的目光盯了他很久,隨后顯露出落寞來,“該早些讓你去地方歷練一二的。如今卻晚了…你是我楊廷和之子!你若當真才干非凡,豈會在翰林院蹉跎十年?”
楊慎張了張嘴,一時無法反駁。
仔細一算,似乎真已經在翰林院呆十年了。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
但是心高氣傲的他,又哪里受得了總被認為是某某之子?
“才子,與能臣,是兩回事!”楊廷和厲聲說道,“你已過而立之年,三十又三矣,那才子虛名還未享受夠嗎?為父終有一日會致仕,人走茶涼。這朝堂之上,巨浪暗流不斷,你站得穩嗎?回房,細想!”
楊慎張了張嘴,終究沒再反駁。
父親今日到底為什么發這么大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