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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舉京同考

  在奉天殿外流著汗寫策論的貢生們并不知道,他們的前輩們也在和他們一樣“應考”。

  皇帝的突然襲擊,是對全體朝參官的一次考較。

  雖然誰都知道這是在問策,但何嘗不是皇帝通過他具體的問題了解百官才干?

  而皇帝意圖變法圖強的信號從這里開始是徹底傳遞出去了。

  考場上的張璁筆走龍蛇,絲毫不停。

  他已經四十七歲了。

  為什么和黃佐走得有點近?惺惺相惜、同病相憐而已。

  張璁中舉后二十年,會試七考不中。

  但這一次他不僅中了,還遇到了一個最適合他這種有豐富閱歷的中年人的策題。

  何以富國?以大明之廣袤豐饒,為何不富?

  正式落筆前,他在陽光下閉目沉思了許久。

  一般而言,策題是皇帝當前最關注的國事。

  之前京中傳得沸沸揚揚的繼統繼嗣大禮之爭、登基詔書中的諸多新政、裁撤冒濫重設三大營、追謚于謙等事,都不算陛下最關注的嗎?

  不盡然,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大明歷經百余年,積弊何其多?

  以藩王繼統的少年天子面對的是以前不曾想也不能想、不敢想的局面,坐在那個皇位上提出了這樣的策問,是怎樣一種心情?

  一團亂麻、不知從何入手。

  身擔重任、唯愿不負天命。

  張璁睜眼提筆時,就確定了這次自己該怎么寫這篇策論。

  錢,是天子解開當前局面、再致大明中興的線索。

  陛下想看到真相!

  張璁決定賭一次。

  在他不遠處,黃佐已經寫完了,但他看著自己的策論雙目茫然。

  命不好,認了吧。

  他的才學,不在這方面。

  大概確實命格與科途犯沖。

  雖然梁儲曾經提點過他,但陛下的策題竟然實務到如此程度,而且是黃佐過去不曾多加關注的財計,為之奈何?

  他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一篇中規中矩的文章。

  不論是什么題目,落腳點都放在人身上是沒錯的。

  因人成事,因人敗事。富國之計非一日之功,前朝之鑒歷歷在目,不論何種方略都需要吏治來保證推行。

  但這樣的立論有任何出彩之處嗎?

  三甲就三甲吧,黃佐已經做好了到地方做個小官造福好一方的心理準備。

  同樣一個考場,自小在鉛山費氏這個望族中耳濡目染的費懋中卻看得更透。

  富國之策,牽涉實在太廣。

  軍屯產出糜爛不堪,地方田地日益集中,商稅關稅難以推行,鑄幣之權混亂,內庫國庫之爭,天災流禍不定…

  許多問題,是碰不得的。站在士族的立場,有些問題他也是不愿碰的。

  想來想去,他選擇了治災治荒這個切入點。

  如果百姓能因天災兵禍少一些流離失所,田賦產出至少會多一點、穩定一點。

  在伯父將要還朝的這個時間點,費懋中不愿表現得太突出。

  對他來說,有進士出身就足夠了,不需要更高的排名。

  圣旨是頒布給全體在京朝參官的,但其實也有數封信件從各個驛路傳了出去。

  他們的目標,是正在還朝途中的一些重要人物。

  費宏、楊一清、王守仁、孫交…這些人對于皇帝問出來的題目,又會給出什么樣的答卷?

  入了夜,已經盡了全部努力的貢生們離開紫禁城后才知道這個消息。

  “舉京同考啊,舉京同考!”張璁有點激動地拉著黃佐喝酒。

  再過兩天才會放榜,但他們此刻已經是卸下一個擔子,只等結果了。

  黃佐有點意興闌珊:“小弟明白你的意思,陛下很重財計,甚至有行新法之意,不然何須群臣獻策?”

  “…你那文章極好啊,還不滿意?”

  “好在何處?離題萬里、平庸至極吶!”黃佐有些意興闌珊地和他推杯換盞,“張兄,這科途,真是命數啊!你七試不中,是天要留你輔佐新君。小弟呢?那是老天爺頻頻示警,我卻不悟。我啊,莫如就做個教書先生,育人去也。”

  “何須沮喪?”張璁把酒盞從他手中接過去重重放在桌上,“為兄倒覺得,你這策論自有專一求精之妙。細細思索一番,陛下如今竟是有行新法之意,則吏治豈非根本?去歲憾失會元,才伯,這回你倒大有一甲之望?”

  “…伱是寬慰我。”黃佐已經有命苦恐懼癥了,“陛下問何以富國,我大談吏治,離題萬里矣。戰戰兢兢做穩妥文章,冒冒失失丟會試路引。小弟之笑柄直達天聽,陛下如何能點我入一甲?”

  楊廷和府中,楊慎吹干了紙上墨跡,興沖沖地趕往楊廷和書房。

  他自信,如果今科他也在貢生之中,這狀元還是他的。

  到了楊廷和書房敲開門進去后,他還是表現得謙虛謹慎:“父親,兒子這應策疏已做好,不知可有不妥之處,還請父親斧正。”

  他看了看,只見父親書案上紙是鋪好了,硯臺里的墨卻干了,紙上未落一字。

  看了兒子一眼,楊廷和皺起了眉輕聲說:“月底前做完就行,你急什么?”

  “…父親,您不先看一眼嗎?”

  “不看。”楊廷和瞇起了眼睛,“你已經不是貢生。這道疏,你要寫三遍,到時候為父一起看。若非一篇好過一篇,三篇皆無可取之處,以后你不如就一直呆在翰林院修史。”

  楊慎頓時委屈得臉色脹紅起來:“父親,兒子有如此不通實務嗎?”

  楊廷和陡然睜眼目光凌厲無比:“歲入八百萬兩,不能橫征暴斂,不能因此動蕩國本,不能只是一時功績!你這道疏,能有此效,能說服自己嗎?貢生可以侃侃而談,你不能!以為父多年宦海浮沉,苦思已有半日,如今尚不敢落筆一字!怎么,你已經比為父更有才干、更明實務了?”

  楊慎很少很少,非常少見到父親如此鋒芒畢露、如此不客氣地訓斥自己。

  “…只是陛下問策而已,豈會真依誰人奏疏行事?”

  “只是?而已?”楊廷和銳利的目光盯了他很久,隨后顯露出落寞來,“該早些讓你去地方歷練一二的。如今卻晚了…你是我楊廷和之子!你若當真才干非凡,豈會在翰林院蹉跎十年?”

  楊慎張了張嘴,一時無法反駁。

  仔細一算,似乎真已經在翰林院呆十年了。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

  但是心高氣傲的他,又哪里受得了總被認為是某某之子?

  “才子,與能臣,是兩回事!”楊廷和厲聲說道,“你已過而立之年,三十又三矣,那才子虛名還未享受夠嗎?為父終有一日會致仕,人走茶涼。這朝堂之上,巨浪暗流不斷,你站得穩嗎?回房,細想!”

  楊慎張了張嘴,終究沒再反駁。

  父親今日到底為什么發這么大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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