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忠!”楊廷和堅定地說道,“文忠足慰于公英靈!憲廟曾有言:實憐其忠。于公慈惠愛民、愍民惠禮、博聞多見、忠信接禮、修治班制皆可曰文。臣以為,文忠此號最為妥當。”
梁儲眼睛微瞇,看向了這個老相識。
一出手就是文忠這個僅次于文正的頂級美謚,不能說不行。
但楊廷和特別提到“修治班制”,于謙這個詞“修理整治尊卑秩序”這個含義中的功績是什么?
其一,于謙明確告訴過景帝“皇位已定,不會更改”,迎回了英宗。但奪門之變在于謙看來應該是謀反,他為什么沒動作?
其二,于謙在兵部主持操練十團營,把土木之變后危急的安全形勢穩定了下來。自此,有了文臣督掌京營的先例。
而文忠,是文臣專用謚號,對于謙的軍功是稍微模糊一些了的。
這個謚號里的深意,皇帝會不會懂?
其他人都看向了陷入沉思中的朱厚熜時,嚴嵩心里有點急。
開口的是楊廷和啊!他這個起居注官此時怎能站出來公開反駁楊廷和這個恩師?
雖然嚴嵩自信皇帝應該是要用忠武這個謚號,但那畢竟只是他的猜測。
萬一皇帝覺得文忠這個謚號不錯呢?萬一他其實不是要用忠武這個謚號去造勢、而是有其他牌呢?
萬一是梁儲誤導了自己呢?
在眾臣各懷心思的眼神中,皇帝正在思考。
朱厚熜既然私下向梁儲提出了這件事,他對謚法自然也先研究過一二。
現在,朱厚熜雖然一時看不透楊廷和提出這個建議的用心,但確實敏感地意識到一個問題:這個謚號是文臣專用的。
這不符合朱厚熜提出這個想法的用心,因此他沉思片刻就笑著說道:“現在頭兩樁大事,一是皇兄的尊謚儀,一是殿試。朕知道閣老是擔心無知百姓借英宗、景帝之事影射朕藩王繼統和前些天日精門之災,這沒什么大不了。沒有追謚于公一事,私下議論朝堂重事的也不少,狂言配美酒,由得他們去。當然了,若有人要借這些議論生事,那自是另當別論。”
先后順序可不能顛倒了,況且朱厚熜要的就是他們議論。
楊廷和正要再說,梁儲開口道:“陛下,如今大行皇帝尊謚已定,其次則是殿試了。這策題,陛下當開始斟酌了。殿試之前,經筵只有一次,老臣請陛下早開日講。舜卿、惟中二人既被陛下點為日講起居注官,正可日侍左右。”
嚴嵩心里一顫,把對梁儲的感激壓了下來,表面波瀾不驚。
楊廷和則深深地看了梁儲一眼,難道民間對多年前的恩怨議論紛紛不需要先想辦法平息、引導一下?
從初三提出追謚于謙這件事以后,不單京城,隨著消息傳開,議論是越來越多了。
也只怪初次朝會的大禮之爭、日精門火災事件和追謚于謙這三件事離得太近,這不由得有些愛表現的人多多大放厥詞。
而楊廷和因為不知道朱厚熜準備在于謙這篇文章上玩那么大,所以根本摸不透皇帝現在真正的目的。
現在,梁儲這個“首倡者”倒是顯得對追謚于謙一事并不迫切了,反而開始為嚴嵩、劉龍二人鋪路。
日講,可謂“帝師”了。
楊廷和因為應激反應,哪怕見到了皇帝在經筵上的表現也沒急著第一時間建議把日講也搞起來。隨后追謚于謙一事石破驚天,他這幾天也忙著想用這件事的象征意義達到一些目的。
結果被梁儲搶了先。
他這是提攜一同奉迎新君的崔元姻親,還是嚴嵩?
想起幾日前嚴嵩到文淵閣拜會梁儲,楊廷和眼睛微瞇,不動聲色。
朱厚熜的目光落到了嚴嵩身上,嘴角露出笑容。
嚴嵩老師啊,那他身上確實有很多值得學的東西。
旁邊的劉龍一邊頭皮發麻,一邊又有些小不帶勁:日講起居注官是兩個人啊!陛下你不能也看我一眼?
可等到朱厚熜又看向他時,劉龍又不禁腳趾一緊,摳起官靴來。
“日講…”朱厚熜的目光看向四位內閣大學士,“也好,御極之初諸多事務繁忙,朕也需要熟悉內宮諸衙,倒是沒有先把日講辦起來。梁閣老所言極是,關于這策題,朕有些疑慮之處時身邊也該有人能問問。那日講就從明日開始吧,嚴卿、劉卿,今日要辛苦你們先做些準備了。”
嚴嵩和劉龍這才離了座行禮:“臣遵旨!”
機會,就這么來了!
楊廷和百感交集。重設日講起居注官雖然是他提出的,但皇帝早就有這意思,算不得他楊廷和的成果。
而經筵之后,日講重開卻又是梁儲的“懇請”。
內閣之中,現在有皇帝撐腰的是梁儲啊。今日之后,形勢更加明顯。
朱厚熜這又看著袁宗皋:“大宗伯辛苦了,旬日間就把朕交待的四件事都辦妥了,連大學士們也沒有異議。”
蔣冕和毛紀頓時起了些雞皮疙瘩。
你剛被烤沒幾天,之前還那么能搞事,我們還繼續在這件事上糾結,碰你“殺無赦”那句話嗎?
另外,你恐怕從安陸接旨之后就在算計這件事了,真的是旬日間就辦妥的嗎?
袁宗皋恭敬地行禮:“此乃臣分內職責。”
“以大宗伯之功,待尊謚儀及殿試之后,當領大學士入閣了。”
蔣冕和毛紀心里酸溜溜的:陛下,這升遷速度會不會太快了一點?
眼下的內閣,楊廷和的地位仍然受到皇帝尊重,梁儲也開始不完全做老好人了,又來了一個潛邸舊臣、帝師。
要不是夏言奏請楊一清去總制三邊,蔣冕、毛紀就要面對更多猛人了。
當然,還有一個資深閣老費宏…
蔣冕、毛紀頓時地位減一,再減一。
袁宗皋趕緊謙虛推辭。
朱厚熜先沒有繼續勸,這不是還有為朱厚照上尊謚的儀式和殿試兩件事嗎?
楊廷和被朱厚熜一句“狂言配美酒、由得他們去”噎了回去,再繼續勸皇帝早定于謙謚號,會不會被認為是“借著這些議論生事”?
這位君上扣帽子的本領,楊廷和是領教過了的。
他上前一步:“既然禮部也在,不妨再宣石掌院,議一議殿試讀卷官之選。”
算不上又要扳回什么場子,但這位新君對朝堂新血也必然是極為重視的。楊廷和很想在隨后的商議里,看看能不能引導策題的方向。
至少真的不要再繼續糾纏禮法了。
追謚于謙之事一起,陛下究竟要拿禮法做文章做到幾時?
石珤隨后而至。
嚴嵩仍舊履行著記錄職責,但心情已然完全不同。
要開日講了,他這個將為皇帝上課的翰林院資深學士,自然可以名列讀卷官。
青云,已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