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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返京師虎口脫險 殺親王龍目無恩 (六)

  陽光雖依舊和煦,武功郡王府的上空卻被陰云所籠罩。

  趙德昭低著頭,一個人默默的走向自己京中的府邸,誰也不知道他心中此刻在想什么。他腳步很沉重,步伐很緩慢,既像是對方才趙光義的話還心有余悸,又像是在謀算著什么。

  從皇宮到武功郡王府明明只有半里路,他竟走了半個時辰。趙德昭不常在東京,王府自然沒有郴州府邸那般奢華、闊氣,但寬敞厚重的府門,高大宏偉的院墻,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樓閣殿宇,也無不彰顯著皇室的典雅與高貴。

  守門的侍衛見趙德昭回來了,忙滿臉堆笑,“千歲,您回來了。聽說千歲方才入宮面圣,為軍中諸將請賞,一切可還順利?”

  趙德昭并不答言,朝侍衛一伸手,道:“你身上帶刀了嗎?速速拿來,借本王一用。”

  侍衛聞言一怔,隨即笑道:“千歲,您開什么玩笑?小的雖是您府上的侍衛,但在王府內當差,身上也不敢帶刀啊。”

  趙德昭“嗯”了一聲,不再理會這個侍衛,當即快步走入府中。他才踏入府門,一隊家丁就迎面走了過來,眾人見到趙德昭忙停下腳步,深施一禮,齊聲道:“小的見過千歲!”

  他們說完就要從趙德昭身邊走過,趙德昭忙攔住幾人,一本正經的道:“你們幾個身上可有刀?”

  家丁們聽完趙德昭的話,同樣怔住了,緊接著笑道:“千歲,我們在您府中當差,身上豈敢攜帶兇器。若是被官家搜出來,定會說我們意圖行刺王爺,只怕小的們就是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趙德昭微微嘆息,朝家丁們擺擺手,家丁們躬身從他身邊繞了過去。趙德昭眉頭微鎖,望向前方不遠處,一座不算太大,但十分精致典雅的茶水間,毫不猶豫的快步走了過去。

  午后,陽光斜斜射入茶水間,房間里暖暖的。

  此時,茶水間的房門緊閉,趙德昭獨自坐在室中的椅子上。他的旁邊是一張不大的紫檀圓桌,桌上擺著一杯香茗,蒸騰的水汽不斷從茶杯與茶蓋的縫隙間徐徐飄出,滿室飄香。桌上還放著一盤新鮮的脆梨,與一把鋒利的切果刀。

  趙德昭雙眸凝望著那杯香茗,靜靜的看著水汽一點點升騰,又一點點消失在空氣中。他看了許久,右手下意識的拿起那把切果刀,左手拿起一個盤中的脆梨。

  他的手還未及觸到那個最大的脆梨,緊閉的房門卻突然被人從外面慢慢推開,一個蒙面黑衣人閃身走了進來。此人一身黑色的勁裝,卻空著雙手,腰間、背后都沒帶任何兵刃。

  他慢慢關上房門,慢慢逼近趙德昭。他的一切看似很慢,但實則卻極快,快得莫說引起府中巡邏家丁的注意,就連坐在他正對面的趙德昭,似乎都沒反應過來。

  當趙德昭預感到危險來臨時,黑衣人已站在他面前,正朝自己發出一陣無奈而又得意的冷笑。趙德昭看著這個黑衣人,神色有些驚慌,“你…伱是誰?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對本王做什么?”

  黑衣人嘆息一聲,沉聲說道:“你父皇曾逼死了我的父親,此仇已刻在我心中近二十年,我無時不刻不想報仇,可苦于無從下手。如今官家也想要你的命,正好一舉兩得,我就接了圣命。你死后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是趙匡的兒子!”

  趙德昭近乎本能的站起身,拿起手中的切果刀,直刺黑衣人前心。黑衣人冷笑一聲,一把抓住趙德昭的手腕,冷冷的道:“就憑你,也想和我動手?”

  黑衣人說著,用力一推趙德昭的手腕,將那把鋒利的切果刀推到他的項間。趙德昭張嘴想要呼救,還未及發出聲,黑衣人瞬間又將刀又往里推了半寸,直割在他項間。隨后他抓住趙德昭的手腕,向旁邊猛地一揮,頓時將趙德昭項間劃出一道深可及骨的傷口。

  趙德昭痛苦的倒在地上,項間不斷噴出淋淋的鮮血,將茶室地上的毯子,染得血污一片。他雙眼怒視,似要噴出火來,他不甘的指著黑衣人,雙唇無聲的上下張合幾下,隨后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黑衣人見狀蹲下身,探了探趙德昭的鼻息,確定趙德昭已死,這才推開房門,慢慢走了出去,見四下無人,忙飛身而去,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黑衣人離開不久,一名小廝笑嘻嘻的端著一盤荔枝,走向茶水間。他走到門前,輕聲說道:“千歲,您最愛吃的荔枝來了!”

  趙德昭耳力極好,以往下人們來送東西,他都在第一時間招呼他們進來,可小廝連喊了幾聲都不見王爺應答,不由感到有些困惑。他只好躡手躡腳的推開茶水間的大門,卻被室內的一幕驚呆了!等著他的再也不是那個沉默寡言的王爺趙德昭,而是滿地的血污,與血泊中的尸體。小廝驚駭的尖叫一聲,手中盤子連同盤中的荔枝,都滾落在地上。

  “千歲!”小廝強壓著心中恐懼,跑到近前,一把抱住趙德昭那具已被鮮血染紅的尸身。雙手不住的顫抖,他伸出一只手戰戰兢兢的去探趙德昭的鼻息,可探試的結果卻讓他發出一連串的驚叫。

  小廝的尖叫聲,很快就引來了府中眾人,他們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計,快步朝茶水間跑了過來。眾人起初只當是王爺發了脾氣,一反常態的毆打下人,可當他們看清趙德昭手握果刀浸在血泊中的尸身后,所有人都震驚了。

  有幾個家丁回憶起方才趙德昭向他們要刀的一幕,心中頓時有了答案。其中一個年紀略長的家丁,長長嘆了一口氣,“唉,一定是千歲進宮面圣時,說錯了什么話,被官家訓斥了,這才一時想不開自刎身亡…”

  眾人也都紛紛點頭,“沒錯,一定是這樣的。千歲表面看起來文弱可欺,可骨子里剛烈的很,定是官家哪句話說得太重,惹得千歲心中郁郁,這才自尋短見的。”眾人痛惜哀悼已逝的王爺,此時都哭成一片。

  老家丁正要派人去八王府中報喪,不料趙德芳此時已手持金锏,大步流星的從府門外走了進來。眾人見八王來了,忙迎了過去,跪倒在他腳邊,哭訴道:“八王千歲,我們這些做奴才的該死,我們沒保護好武功郡王,他…他自尋短見了…”

  趙德芳聞言怔住了,不敢置信的道:“你們說什么?王兄他自尋短見了?這不可能!本王才與王兄分別不過一個時辰,他怎么就薨了!你們是在與本王開玩笑吧!”

  老家丁老淚縱橫著道:“千歲,武功郡王的尸身就在茶水間中,您若不信,就自己去看看吧。”

  趙德芳聞言瘋了似的沖進茶水間,果真見趙德昭的尸體還倒在血泊中。他只覺眼前一黑,胸中氣血翻騰,喉間一陣暖意上涌,隨著而來的還有一股腥甜。

  “咚!”趙德芳以锏拄地,強撐著身子,這才堪堪沒有昏厥過去。他此刻只覺欲哭無淚,欲說無言,胸中滿是悲痛與疑惑,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老家丁小心翼翼的走到趙德芳身邊,低聲道:“千歲,方才王爺剛一回府,就向我們這些家丁要刀。我們只當千歲在和我們開玩笑,就沒太當真,哪知他卻把自己關在茶水間中,用切果刀自刎了。都怪我們沒用,要是早點發現千歲的異樣,或許這場慘禍就不會發生了。”

  趙德芳微微搖頭,蹲下身抱起王兄的尸身,眼中涌出淚水。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趙德芳緊緊抱著趙德昭的尸身,嚎啕大哭。

  他幼時就父母雙亡,那時遠在郴州的趙德昭,是他為數不多的幾個親人之一。但這個同父異母的兄長好像永遠有忙不完的事,除了每年春節時他會趕回東京與家人團聚,其他時間永遠都照不到他的面。所以趙德芳最喜歡的節日就是春節,最期盼的事就是見到二哥趙德昭,那個可以俯下身讓他當馬騎的二哥。

  后來趙德芳慢慢長大了,趙德昭回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他知道二哥之所以不愿回京,并非不思念自己,而是不愿見到叔父趙光義。兄弟二人的感情也因時間和距離漸漸變得生疏,直到這次北伐后兄弟才再次重逢。趙德芳有千言萬語想對兄長說,可總覺來日方長,他怎樣也料想不到,這次重逢不過是為了永久的離別。

  生別,尚可聚,死別,最無期。

  趙德芳死死的抱著趙德昭的尸身,任由鮮血將他華貴的衣衫浸透,他也不肯松開片刻。他此時與趙德昭緊緊貼在一起,兩人之間不再有距離,但卻橫亙著生死,豈非正是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知過了多久,府門外突然傳來王繼恩尖細的嗓音,“官家駕到!”他的聲音還未落地,趙光義便已快步跑進府中。

  他此刻已顧不得帝王的尊嚴,一邊大聲呼喊著賢侄趙德昭的名字,一邊快步朝眾人圍攏的方向跑了過去。王繼恩和侍衛們也緊隨其后,片刻不離趙光義左右,府中眾人見圣上駕臨,都慌忙向兩旁退去,一時間茶室門前亂作一團。

  趙德芳見趙光義來了,雙眸中射出兩道森然的寒芒,可他瞬間就把目光收斂,哭著迎向趙光義,“官家,您方才到底和王兄說了什么,他竟…竟自刎了!”

  趙光義沒有理會趙德芳,徑直跑到趙德昭尸身邊,頓足痛哭道:“癡兒何至此也!朕方才話是說得重了些,你走后朕深感懊悔,特意來府中向你賠罪,怎知你卻尋了短見!”說著眼中頓時落下兩行淚水,渾濁的淚水一滴滴落在趙德昭的面龐上,仿佛這一切根本與他無關。

  趙德芳望著趙光義,心中萬分復雜。良久,他才強忍著悲傷,故作冷靜的道:“官家,王兄的喪事該如何操辦,還請您示下。”

  趙光義長長嘆了口氣,“德昭是朕的皇侄,他的喪事朕一定會親自主持,將他風風光光的下葬。”

  趙德芳點點頭,問道:“官家,小王在這個世上的親人不多,要不要將小王的姐姐趙嬋雪請來,她雖已遁入空門多年,但畢竟和王兄是一奶同胞啊?”

  趙光義略一沉吟,最終還是搖搖頭,“不必了,嬋雪出家為尼已久,想必早已把紅塵中事都看淡了。若朕派人去請,也只會擾了她清修,又徒增她的痛苦,朕看還是算了吧。”

  趙德芳微微頷首,無奈的嘆了口氣,淚水順著他英俊面龐,如斷線的珍珠般不住滾落。他明白趙光義不讓請趙嬋雪的原因,更明白自己如果一意孤行,會得到什么樣的結果,也只能作罷。只是心中充斥著的不甘與悲憤,卻始終無法平息。

  七日后,百官掛孝,萬民舉哀。

  清晨,宮中走出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許多樂師手持喇叭、嗩吶,哀哀怨怨的吹著送別逝人的悲曲,一眾人打著靈幡在哀怨的喪樂中緩緩地向前行進著,他們身后,緊隨著無數高僧、高道,人人口中吟誦著祈禱武功郡王往生極樂的經文。再后則是一口高大厚重的棺木,由八個身著孝服的壯漢抬著。

  趙光義和趙德芳一前一后騎在馬上,跟在那口巨大的棺木后面,眸中充盈著淚光。他們身后則是身著孝服的文武百官,步行緊隨其后,人人臉上也盡是悲哀之色。

  這支隊伍穿過浚儀大街,緩慢的向城外行去,沿途中站滿了前來送別的百姓,神情間都甚是悲痛,許多人自發的跟在隊伍后面,不斷地向天上灑著紙錢。此時尚是秋天,滿眼都是金黃,但喪服和靈幡的白色卻使天氣變的格外肅殺和凄涼,出殯隊伍揚起的紙錢,宛如一片片雪花,紛紛揚揚的從半空中飄落而下。

  無論是隊伍中的百官,還是路兩旁的百姓,此時無不落淚。頃刻間,悲痛的哭聲響徹東京每個角落,久久不散,人們聲聲喚著趙德昭的名字,但他卻再也聽不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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