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青煙繚繞,秦妃跪在蒲團上的身影單薄如紙。李詔淵邁進門檻時,正看見母親將金簪從發間取下。
那支纏絲鳳簪他認得,因為母妃兒時總說這是那父皇御賜給她的情物,當初的他深以為然,但如今想來以那位的為人,這應當只是在一夜纏綿后隨手的賞賜,可憐她的母親卻一直將其當做珍寶帶著。不過從李詔淵記事開始,他的母妃便一直是這樣的人,安分守己,事事忍讓。
皇子的踏雪入戶并未驚擾佛前的秦妃,但卻引起一旁侍女們的注意,在她們正欲跪拜行禮之際,李詔淵直接擺了擺手讓她們退下。
而直到這時,秦妃方才后知后覺的發現背后有人到來,她并非是凡人,但修為也算不上高深,自是察覺不到踏雪無聲的李詔淵。
下意識回眸,秦妃微卷青絲與高挺的鼻梁透著些許異域的美,帝后總以卑賤論他們母子也有此原因。秦妃是被奴販從西漠賣至帝安,原本理應被京內某處勾欄青樓收去,但卻陰差陽錯的被賣入了宮中,只是這位來自西漠的女子卻無那邊疆的剛烈,反而總有江南水鄉的溫婉。
所以有時李詔淵偶爾會想,自己的母親比起宮中貴妃,更應作一名閨秀,甚至是農婦都比處在這無情深宮更幸福。
見到來人乃是自己兒子,一席素白襦裙的秦妃立刻從蒲團上站起了身,一雙如月笑眸睜大,閃爍著喜悅的驚喜:
“啊...昭淵。”
李詔淵語氣柔和:
“母妃,兒臣來了。”
作為當今后宮之中權勢最大的妃子,比起那位大炎帝后依舊讓天地失色失色的美,秦妃已然韶華不復,但歲月不敗美人,縱使不著粉黛,依舊可從眉眼中看出當年的傾國容顏。
母子對視一瞬,秦妃看著已然豐神俊朗的兒子眼中滿是慈愛,但隨即又下意識側開了視線,四下打量了一瞬清冷佛堂,有些窘迫地埋怨道:
“怎來之前不遣人通報一聲,這佛堂里什么都沒有,回永寧殿我給你做些糕點?”
香灰簌簌落在鎏金香爐里,李詔淵輕笑著搖了搖頭:
“母妃,兒臣早已突破融身,不需飲食。”
“喔....”
秦妃聞言有些失落,垂著腦袋,低聲笑道:“看來你還是忙,也該忙,在家國之事的空隙來看看我就行,今日就在這佛堂坐坐吧。”
似是害怕李詔淵拒絕,說罷后秦妃便自顧自的俯身取來佛堂中那唯一個蒲團擺在了他的面前。
抬眸,帶著期待。
“.......”
沉默的看著母親的舉動,李詔淵心底有些發酸,隨后化作一笑:
“母妃,您坐。”
說著,他直接蜷曲雙腿跪坐在了磚石地面。
秦妃見狀下意識提醒:
“淵兒...冬日地上涼。”
聲音柔和一如兒時,但卻如刀般刺入心房,李詔淵下意識攥緊了蟒袍下的手,沒有吭聲。
佛前長明燈因寒風忽明忽暗,
安靜片刻,秦妃這才后知后覺的發現,原來當初的淵兒已然能冠絕天下。
捋了捋素白襦裙的上褶皺,秦妃笑意盈盈的坐在了下去,而也就是這時,她發現了對面昭淵面色的蒼白。
一雙笑眸閃了閃,秦妃伸出那已然生有皺紋的纖長細手,撫向對面孩子的面龐:
“淵兒,你臉色怎這般蒼白?”
李詔淵感受著母親指尖傳來的熟悉又陌生的溫度,笑道:
“染了些許疫疾,不礙事。”
秦妃聞言沉默少許,輕輕一嘆:
“是因那些朝堂之爭吧。”
“........”
被戳破謊言,李詔淵沒有否認,但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低聲道:
“母妃,您最近怎喜來這佛堂了?”
秦妃收回手置于腹前,跪坐端莊溫婉:
“這些日子很多無辜之人因我而死,總覺不安,來此念佛禱告求個心安。”
李詔淵輕輕搖頭,道:
“母親,兒臣手上染的血孽已然數不清了,佛是救不了的。”
秦妃笑眸依舊,如春風般溫婉:
“總要有個念想。”
佛堂檐角的青銅風鐸隨風叮咚。
李詔淵望著一旁佛龕中悲憫的菩薩面容,聲音細緩:
“母妃,這世間沒有神佛,更沒有是非因果報應,只有成王敗寇。”
笑意止住,秦妃輕抿著紅唇,垂著眼簾,緊攥著當今圣上賜她的金簪,有些無措,細弱蚊蠅:
“對不起..淵兒,媽媽沒用,只是一個普通人,只有這種辦法了。”
“.......”
李詔淵瞬時回眸,張了張嘴,但卻什么說不出來。
出身卑微,祈求不存在的神佛也想幫他....
安靜了很久很久,
李詔淵才出言笑道:
“母親,太子今日已然被圣上軟禁,被廢也就是這一月的事情.....
“兒臣方才也已去過坤寧宮了,去見了見那位帝后....為了給她賜下鴆酒.....
“呵....今日方知當初那讓我畏懼之人竟然如此不堪,面臨死亡竟然如此丑態百出.....
“所以母親,您真的不必如此,在兒臣的這一生中您已經幫了我很多很多。”
秦妃細細的聽著,直到對方說完,才緩聲問道:
“帝后她...死了?”
“........”
聽到這個問題的一瞬,李詔淵眼神下意識有些躲閃,像是化作了當初的孩童。
而看著他的這幅神色,秦妃心底也大致明白了一切,輕輕呼出了一口白霧消散,眼底的溫柔似能溢出,清脆的聲音回蕩:
“詔淵,動手。”
“.......”李詔淵仿若窒息。
“對不起...是媽媽沒用。”
秦妃微微一笑,手中握著當初的金簪,看著未央宮的方向,笑意柔和而唏噓:
“他還是一樣的絕情,縱使已然決定傳位于你,也依舊要在這時留下這般絕情考題......”
聲線清麗平靜,笑眸如月的婦人身上氣質逐漸褪去了屬于母親的慈愛,化作了剛強的秦妃,用那定情金簪盤起了自己微卷的青絲:
“但你要想登上那個位置,便必須像他一樣,冷血無情,沒有顧忌,沒有軟肋。”
雪落不止,一時沉寂。
琉璃瓦在晨光里泛著青灰,檐角銅鈴裹著冰棱,每陣北風掠過都帶起細碎的嗚咽。
母親帶著皺紋的手撫起了兒子低垂的頭顱,素白襦裙在陰影中泛起月華般的光,但她眼底的笑意一如兒時般溫柔:
“動手,他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