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名狀的霧靄之中,無數自地面破土的根莖如有生命的觸手般翻涌沸騰,方圓十數里皆被其龐大的枝干柳條籠罩。
這陡然發生變故,出乎了在場每一個人的預料。
為什么這頭鬼柳會陡然現身于地表?
為什么許元會坐在那鬼柳之上?
如今的他,內在究竟是鬼柳,還是依舊是他自己本身?
若是前者,為何被同生之鎖束縛的天夜依舊完好?
若是后者,源初如何反抗來自圣階陰鬼的奪舍?
不過很快,
那盤坐古柳之巔的白袍男子便有了動作。
他緩緩撐住膝蓋站起了身子,居高臨下的注視著下方三人,注視著那近乎包裹住天衍的那金色符文。
視線所及,
柳條擾動,逐漸多了片片飄落的熒光櫻花,這一抹靚麗給這詭異森然的霧靄憑空增添了幾絲別樣的妖冶。
然后,
許元面色淡漠的抬起了手對準了三人所站的位置。
見到這一幕,
一襲黑裙,身姿妖嬈的少女忽地笑了。
屬于同生之鎖的連系,讓她確定了那男人依舊還是他自己,而非奪舍成功的鬼柳。
望著那坐于參天古柳之上的白袍男子,天夜宛若好友般的笑著問道:
“許元,你還有閑情雅致去換衣服,看來是成功了,真是恭喜.”
說到這,
天夜頓了一瞬,盯著許元的眉心,笑意森然:
“不過.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抗住圣階陰鬼的奪舍?”
對于她的問候,許元的回應也很簡單,對準三人的手掌略微一攥,曳著粉芒的眼瞳妖冶之光閃爍而過,那些籠罩十數里的樹根柳條開始了蠕動。
見到這一幕,洛知源目光立刻望向四周的沼澤,隨即面色陡然一變。
在他的感知之下,整個地底都已經被鬼柳的根莖所掏空,正欲地底蠢蠢欲動。
他蒼老的聲音凝重至極:
“圣女,后退!地底下面已經被鬼柳的蛀空。”
天夜眉頭一挑,看向許元的眼神之中多一絲訝異。
她沒想到對方的反應竟然如此之快。
竟然在一瞬之間,便理清楚了現在場面之上的局勢。
不過比起許元反應,更讓天夜欣賞的是這家伙竟然能夠如此果決。
半個時辰之前還在你儂我儂,如今便直接痛下殺手絲毫沒有手軟。
金色的鳳眸之中流露一抹興奮,天夜絲毫沒有后退的意思,快速的吩咐道:
“先助我把天衍控制住。”
事情皆有輕重緩急,不論何事都需要透過問題看本質。
雖然不知道具體的過程,但許元似乎成功用魅神樹種控制住了這頭鬼柳。
而許元讓它現身于此,明顯是為了在洛知源手下救出這天衍。
只要她先控制住這天衍,這許元必然投鼠忌器。
說話之時,方才已然凝聚在空氣中的萬千金色符文皆是神光大作,朝著天衍那纖細的嬌軀便束縛而去。
電光火石,
天衍金瞳炫目,看著周遭仿佛變慢的一切。
方才為了救出許元,在天夜運轉‘四象封神印’之時,她并未作出任何反抗的舉動。
而在他們這個層面之上只要晚上了一兩息的時間便再無反抗余地,更別提她的身邊此刻還有一名圣人。
思緒間,
洛知源的攻擊已然抵臨。
圣人對于源初的強大,是近乎無法反抗的。
“噗嗤!”
洛知源抬手一指,從中激射而出的電弧便直接貫穿了天衍纖柔的嬌軀,龐大的力道直接將她掀飛了出去。
劇烈的痛楚襲上心頭,天衍能夠清晰的感受到自己所遭受的傷勢。
丹田被貫穿,細微的電弧沿著傷口滲進了經絡,瞬間蔓延麻痹了所有經絡。
不過即便這樣,天衍清淡的小臉之上依舊沒有任何情緒的流露。
而見到這一幕的天夜眸中也頓時升起了一抹嘆息。
失敗了。
洛知源這老不死,竟然用對待尋常修者方式對付天衍。
穿刺丹田對于尋常人可能已經夠了,但眼前這女人可是與她一樣掌握了替死秘法的‘天衍’。
只要識海丹田留存其一,那么替死秘法便依舊可以發動。
天夜想要試圖發動‘封’字真言遲滯對方的替死秘法,但卻心有余而力不足,身體的傷勢運轉‘四象封神印’已然是有些勉強,更別提分心施展其他的術法。
說是遲那是快,天夜傳音入密:
“鎖定天衍的炁機,她能借尸轉生。”
洛知源下意識回眸望向天夜,眼神不解:
“什么意思?”
天夜清麗的聲音帶著一絲催促:
“別磨蹭,再廢她一次!她的狀態不足再以死脫身”
話音未落,
洛知源瞳孔微微一縮,他忽然明白了圣女的意思。
在他的感知之下,被他擊穿丹田的少女驟然自爆,而幾乎同時,一股神異的波動自百丈外傳來。
剎那之間,
天衍身形浮現于百丈外的虛空之上,原本還算有些血色的面容此刻已然蒼白如紙。
看著眼前的畫面,洛知源感覺自己的活了近三甲子的世界觀受到了沖擊。
這世上竟然還有如此神異的術法?
剛才那女娃明明已經死了,為什么.
“快點!”天夜低呵。
洛知源猛然回神,下意識想要瞬移過去,但身形最終還是頓在了天夜身旁。
一瞬的遲疑,已經晚了。
天衍的身形再度瞬移出去了百丈。
而更遠的地方,已然升騰起了無數柳條根莖前來接應于她。
煮熟的鴨子,飛了。
看著天衍遠去,天夜深吸一口氣,輕佻的聲線在此刻終于帶上了一絲慍怒:
“洛知源,伱方才為何遲疑?!”
兩次機會,兩次提醒,全都因為這個老不死的不信任而被放跑。
洛知源呼出一口濁氣,對于圣女問責,顯得輕描淡寫:
“洛某從未見過如此神異術法,有些吃驚,所以遲疑。”
說著,
他那雙蒼老眼眸回視:
“圣女大人,您又為何知曉對方根底?”
天夜聞言明媚動人的臉頰上肉眼可見的升起一抹怒意,但隨即又化為了無奈。
洛知源這些個圣尊常年身居高位,早就養成了一套自己的判斷體系,除了閣主大概無人能夠讓他們無條件信任。
“我為何知曉說了你也聽不懂。”
天夜聲線恢復了往日的隨性,輕哼一聲:“倒是洛尊者你,想好如何再把天衍抓回閣內了么?那頭被景赫控制的鬼柳實力似乎還在你之上。”
洛知源被略微噎了一瞬,隨即低聲回道:
“陰鬼不可能被長期掌控,此事需要從長計議。”
天夜聞言撇嘴一笑,散去運轉‘四象封神印’,抬眸看向了遠處的那顆參天鬼柳。
其上的男子也正好將目光向他投來。
眸中沒有絲毫感情,有的只是一片冷冽的冰雪。
呵,男人。
真絕情呢 天夜心中調笑一句,唇角方才勾起,便聽身邊的洛知源帶著一絲急切的低呵傳來:
“圣女,你先離開此處!要來了!”
“轟隆隆——”
話落,原本還算沉寂的霧靄鬼域,此刻陡然沸騰。
由靜至動,不到數息,那些于空中搖曳的柳條,伴隨著破土而出的根須便虬結在了一起如海潮般一浪接著一浪的朝著下方二人洶涌撲來!
見到眼前這山呼海嘯般涌來的柳條枝干,洛知源面色徹底沉了下來,屬于圣人的強大威壓毫不顧忌的釋放而出。
以洛知源為中心,一片寂然可怖的雷云轉瞬形成,朝著四周蔓延而去。
天地變色,電閃雷鳴,雷云覆蓋之處,鬼霧消散,柳條焦黑。
強大的氣息使得周邊萬物失色。
但即便這樣,那自遠處如海浪般涌來的樹根柳條依舊沒有停下的意思。
五里。
三里。
一里。
嗡——
柳條根須之海就那么徑直的撞入了那盤踞在地面的雷云之中。
兩名圣人強者道域的碰撞,霎時間便響徹天際,強橫的源炁亂流掀起的勁風直接席卷了周遭方圓數十里的鬼霧!
待到一切歸于平靜,雷云消散,一處狼藉遍地的數百丈的巨坑出現在了沼澤正中。
立于鬼柳之巔,許元眼神默然的看著下方那宛若樹界降臨般洶涌的景色,沒有任何言語。
巨坑之中,霧氣消散,沼澤蒸發,焦黑的柳條樹干鋪滿了一地,烤熟的各種腐化尸骸散發著惡臭。
而在那深坑的中心,兩道身影正虛空而立。
天夜雙手抱著胸立于一旁,滿臉皆是看樂子的神情。
洛知源的模樣顯得有些狼狽,束起得一絲不茍的白發此刻已然散開,皺紋遍布的臉頰之上多了幾處擦傷。
圣人之間,亦有差距。
洛知源似乎不敵這頭不知歷經多少歲月的千棘鬼柳。
當然,也有可能是為了保護身邊的天夜,讓他無法徹底的放開手腳。
在一片死寂之中,
許元那平淡而不容置疑的聲音忽地擴散開去:
“你們走吧。”
聽聞這話,洛知源眼眸略微一凝。
但他還未回答,一旁的天夜便率先開口了,她的聲音帶著些許笑意:
“長天,看來你對這鬼柳的控制也并不算完美?”
“魅神櫻樹雖然能夠操縱圣人強者,但畢竟它還是一株樹種。”
許元對此也并未否認,但他回答的話語卻是說給那名老者:
“不過即便我對這鬼柳的控制有著缺陷,在它失控之前我亦是可以與你們做到魚死網破。”
話落,
天夜似是還想再說些什么,但卻被一旁的洛知源傳音止住。
他不能去賭對方是在虛張聲勢,方才的對拼已然證明了那邊小子對于這頭千棘鬼柳的掌控力。
至于說繼續打下去 那頭鬼柳的硬實力比他要強上不少,除非用底牌搏命,不然鹿死誰手便根本無法確定。
但問題是即便他用了底牌贏了,也無法在這之后繼續保證自己與圣女的安全。
畢竟,這里是鬼霧籠罩萬年的諸劍谷。
那最深處的那些存在如今大概率是在暗中窺伺著這里。
如今場上局面其實并不適合繼續對拼下去。
此事,最好還是從長計議.
思緒一瞬閃過,洛知源瞥了一眼許元那閃爍著粉色光芒的眼眸,忽然朗聲提議道:
“小子,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許元看著老者的神情,略微思索,直接傳音反問:
“你想要魅神樹種?”
“你倒算是聰明.”
“不可能。”許元一口回絕。
“洛某的意思是用其他寶物與你交換。”洛知源也不氣惱,繼續把話說完。
得,洛老頭的祖宗。
聽到對方姓洛,許元心中不由得升起一抹古怪,不過他還是搖了搖頭:
“我說了,不可能。”
“只要你將魅神樹種交予洛某.”
“已經毀了。”
“.”洛知源。
許元也沒有隱瞞,實話實說:
“姓洛的老頭,我能操縱這鬼柳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最后問你一次,你是想走,還是想留在這里與我魚死網破?”
洛知源的神色很難看。
七年追殺,雙方其實都留著一絲底線。
那便是魅神樹種。
天衍二人不毀了魅神樹種,他們便不會對二人下殺手,畢竟他們需要天衍煉成魅神樹靈。
而如今,這個底線被打破了。
想著,洛知源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冰寒的冷意:
“小子,你說的這話可是認真的?”
“若不是將整株樹種徹底獻祭,我又怎能控制住這么一尊圣階鬼柳?”
一邊說著,許元一邊將自己的右手攤開:
“一掌之數,再此之后我會控制鬼柳對你們下殺手。
“五。
“四。”
“夠了。”
洛知源深吸了一口氣打斷了對方倒數,深深的看了許元一眼,沉聲說道:
“我們離開。”
簡單果斷,說罷,他便轉頭看向一旁的天夜:
“圣女,走吧。”
“洛老頭,要走你走,我什么時候說了我要走?”天夜笑瞇瞇的反問。
見到這圣女的神情,洛知源腦門青筋瞬時暴起。
天夜卻絲毫沒有管他的意思,看著那白衣勝雪的男子,傳音道:
“許元,把我也帶著離開吧。”
許元盯著這瘋女人,聲音帶著一絲古怪:
“你有病?”
天夜抬起一根纖長的食指,輕輕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你若不將我一同帶著離開,我便立刻自殺。”
許元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忽然嗤笑一聲:
“隨你,我在這看著。”
“.”天夜。
“怎么不動?”許元的聲音帶著一縷恰到好處的疑惑:“你想自殺現在就可以動手了,這老頭應該攔不住你,為何站著不動?”
“.”天夜。
安靜了一瞬 黑裙少女伸出小巧的舌尖輕輕的舔了舔唇角,盯著他媚眼如絲:
“看來許元哥哥你還真是懂我呢”
“我對瘋子略懂一些。”
許元居高臨下的看著這黑裙妖女,帶上了一絲嘲弄:“之前你不在乎生死是因為這里的一切皆為虛幻,現在有了能夠奪舍出去的希望,你怎可能舍得去死?”
天夜抿著唇角,垂首地笑了兩聲,嘆息式的呢喃道:
“你說得對,現在的我已經不想去死了.”
“所以你就別在這里廢話了。”
許元打斷了對方絮叨,聲線冷冽:“趕緊滾。”
“脾氣真差,先讓我把話說完不行么?”
天夜金瞳流轉,一邊自顧自的四下搜尋著什么,一邊輕聲說道:“我大概猜到了你為何能以源初之身抵御住圣階陰鬼的奪舍。”
許元聞言眉頭立刻皺起:
“你想說什么?”
“你別急。”
天夜隨意的笑著擺了擺手,隨即眼前一亮,似是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
目光鎖定在數里之外的一名裸足少女身上。
正是先前逃離的天衍。
她的面色依舊蒼白如紙,不過比起先前,此刻她的臉頰上卻多了幾絲病態的嫣紅。
天夜一眼便認出了對方所處的狀態,饒有興趣的舔舐了一下紅潤的嘴唇,笑著傳音:
“許元,為何天衍她身上會有魅毒?”
“這關你何事?”
“問問而已,別生氣”
天夜抬起纖纖玉手,輕輕的拂過自己白皙的下頜,瞥著對方身下的那參天古柳,紅唇微張,語氣慵懶:
“啊這鬼柳可真蠢呢,一介生魂竟然想要奪舍整個幻境的源頭,也難怪會失敗。”
聞言,許元瞳孔一縮。
天夜的聲音如惡魔般的低語,繼續響起在他的耳邊:
“我就是想問問你,如果讓天衍知道,這處幻境的源頭來自于你的意魂.”
說到這,
天夜展顏一笑,笑靨如花:
“你說,到時候她會怎么看你?
“是你殺了你破幻而出,還是與你一直待在這幻境之中?”
呼吸一滯,許元眼中瞬時閃過一縷殺意。
天夜立刻故作害怕的縮了縮脖子:
“許元哥哥你的表情真可怕呢”
一邊說著,
天夜嗤笑一聲,指了指天衍的方向,笑著說道:
“不過想要滅口話已經晚了,我和你說話的時候,已經把這事傳音告訴天衍了,希望你們兩人接下來能好好相處.
“天夜可是很期待我們下次的見面哦,許元哥哥”
說罷,
天夜瞥了一眼身旁的洛知源,與這老者直接化為兩道殘影朝著朝著天際飛馳,最終消失.
二人走后,萬籟俱寂。
許元緩緩回轉了身子,看向來到自己身后的少女。
而少女只是咬著唇角靜靜地看著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