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八天,幾十萬軍民為守住荊江大堤,一刻不停的堆砌沙袋,保證不斷上漲的洪水不會沖垮簡陋的堤壩。
這是一場消磨意志的陣地戰,連日勞作讓參戰人員身上滿是曬傷,缺乏必要的休息。許多參戰人員出現中暑和過度勞累癥狀,突然有人暈倒在大堤的事時有發生。
甚至有戰士犧牲,病死的,累死的!
省里的壓力很大,不想解放軍和群眾再出現傷亡,同時考慮到全線大堤已在洪水里浸泡了四十多天,很難抵御住即將到來的第六次洪峰,于今天上午制定了分洪的時間表發到了荊州市政府。
下午6點之前,再次確認分洪區群眾全部撤離。
今晚9點半,攔淤堤炸藥必須裝填完成。
今晚10點半,攔淤堤起爆。
今夜零點,開閘泄洪!
時間表都出來了,分不分洪不再存在爭議,可以說是板上釘釘的事!
葉書記回陵海之前,提出了一個要求,讓一支隊和二支隊換防。
老葛豈能不知道葉書記想讓咸魚在大領導跟前露露臉的良苦用心,當即表示同意。
韓渝沒辦法,只能在送走第五次洪峰之后率領一支隊朔流而上,趕到二支隊之前錨泊的水域待命。
冬冬也不再負責送水了,坐在韓渝的身邊遙望著北閘方向道:“二舅,對岸的群眾都轉移了,黃處長說有一千多個解放軍正在對面地毯式搜尋有沒有人沒走,等搜尋完不就可以分洪了嗎,為什么席工說能不分洪還是不分洪?”
如果一切都按照時間表進行,那么分洪區的時間將永遠停留在1998年8月16日。等過了今夜十二點,半個安公縣都將變為一片汪洋。
韓渝遙望著對岸,沉默了良久,低聲道:“如果分洪,不算之前一個多月在抗洪上的投入,就說洪水后的重建和恢復生產,直接經濟損失估計可能需要上百億。
要是不分洪,江北大堤如果發生決口,江漢平原和漢武三鎮被淹,那這個損失會更大,甚至會影響全國的現代化進程。表面來看這筆賬很好算,犧牲少數,保存多數。”
“那為什么上級下不了決心?”
“因為這涉及到幾十萬人的命運,如果只按文件行事,上到副總l下到荊州市的領導都不用擔什么責任。可對分洪區的幾十萬老百姓來說,這就是一場災難。家沒了,什么都沒了,你想想要苦干多少年才能緩過來。”
“政府不是說會幫災民重建家園嗎?”
“政府的力量是有限的,你這些天光忙著送水,沒怎么看過電視新聞,看過就知道全國有多少人受災。”
“多少人?”
“中午的新聞說受災人口兩億兩千萬。”
“這么多啊!”冬冬嚇一跳,以為舅舅記錯了。
韓渝不知道怎么跟外甥解釋,干脆指指對岸舉起例子:“昨天下午,我們的卡車全部被上級調過去幫助群眾轉移。但要轉移的群眾太多,兩百多輛卡車根本不夠。
戴參謀他們盡管很努力,但事實上并沒有幫上大忙,只幫著轉移了十幾戶村民。因為人家要把家里的各種家電、衣服行李和上千斤的口糧都轉移到安全區,不然今后的日子怎么過。”
冬冬愣了愣,忍不住問:“那些沒有軍車幫著轉移的老百姓怎么辦?”
“雇車,雇不到汽車就高價雇拖拉機。”
韓渝深吸口氣,凝重地說:“戴參謀執行完任務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對楊柳村的夫婦,就是那對給我們送過梨子的兩口子。”
冬冬驚問道:“就是那個種了很多梨樹,家里還養了好多豬的養豬大戶?”
“嗯。”
韓渝摸摸鼻子,五味雜陳地說:“他們算上這一次已經轉移三次,一見著戴參謀就哭。他們說上次轉移時趕著家里的三十多頭豬‘逃難’,從家到安全區不到五公里,因為路上全是人,堵的水泄不通,硬是走了六個小時才趕到。
他們夫妻倆趕的三十多頭豬,十頭走散,兩頭熱死了。回去之后發現家里承包的梨園被偷了個干凈,梨樹上的梨全被摘光了,光轉移就損失了八萬多塊錢。如果家因為分洪被淹,梨樹都被淹死了,之前為了種梨、養豬跟人家借的錢將來拿什么還?”
冬冬沉默了。
抗了這么多天洪,冬冬也長大了,抱著雙膝默不作聲。
韓渝看著正往東邊奔騰的渾濁江水,接著道:“所以能不分洪就不分洪,可上游又下了一輪大雨,這邊的水位眼看要超過45米安全線,你知道我們眼前的水流有多急嗎?”
“有多急?”冬冬好奇地問。
“每秒流量6.3萬立方米,相當于每3分42秒就泄下來一個西湖。”韓渝一連深吸了幾口氣,補充道:“并且支流也在發洪水,可以說長江、漢江,還有清江、瀝水一齊向我們襲來了,現在真是四面楚歌。”
“漢江跟長江交匯的地方不是在下游嗎?”
“兩江交匯點雖然不在我們這邊,漢江的洪水雖然淹不到我們,但會頂托長江上游來水,在給漢武那邊帶來前所未有的壓力的同時,也會推高我們這邊的水位。”
“那席工為什么不建議分洪?”
“席工不只是擔心對岸的幾十萬老百姓。”
韓渝拿起綁在胸前的手機看了看時間,解釋道:“他和他的同事們經過反復計算,計算出一組數據。這次洪峰雖然來勢洶涌,會導致荊江水位漲很高,但應該不會超過第四次洪峰。再就是水位很高,水流很急,但流量不是很大。
如果現在炸開攔淤堤分洪,就相當于用一個大腳盆接一杯水,不但會讓分洪區的幾十萬老百姓失去家園,對接下來的抗洪幫助也不是很大,總而言之,現在分洪不劃算。”
冬冬追問道:“那分不分洪誰說了算?”
“中y說了算,但最終的決定權在副總l那兒,畢竟他最了解情況。”
“副總l來了嗎?”
“來了。”
“二舅,你有沒有見著副總l。”
“沒有,席工見到了,他去匯報過工作。”
正說著,對講機里傳來王書記的呼叫。
“收到,我在浮吊船上,什么事?”
“咸魚,市防指來了幾位專家,他們要去北閘核實什么情況,人家很急,你趕緊安排001送他們過江。”
001本來要被調去執行炸堤的警戒任務,事實上能出動的執法艇幾乎全去了。
韓渝考慮到工程船隊隨時要執行重大險情搶護任務,不能沒執法船艇引航護航,通過黃老板向上級請求讓001留下,沒想到001留下來居然派上了用場。
他一刻不敢耽誤,爬起身舉著對講機道:“收到,我這就上001,我送專家過江。”
“二舅,我也去。”
“行,快點。”
韓渝爬上001,親自掌舵把001開到躉船邊,接上幾位荊江水利局的專家才知道,原來市領導突然想起北閘的高程,要確認進洪閘的高度。
這個數據很重要。
因為一旦炸開進洪閘外的攔淤堤,進洪閘就要直面洪水。
如果水位比進洪閘高,那炸開攔淤堤洪水就會漫過進洪閘涌進分洪區,都不用開閘。
進洪閘是重要的防汛設施,不能被洪水損壞,更不能被沖垮坍塌,因為進洪閘的使命不只是開閘分洪,一樣要關閘擋住洪水,要起調節調度水位的作用,1954年分洪時就開啟了三次。
如果就這么任由洪水涌進分洪區,萬一分洪工程區外側的堤壩擋不住怎么辦?
遠的不說,就說前段時間潰口的孟溪垸。
再南面就是南湖省的鄉安縣,鄉安縣那邊雖然也被淹了,但由于有一道與安公縣交界的北堤,南北兩側的洪水水位相差近十米。
據說一些不了解情況的南湖群眾,誤以為北湖這邊是故意泄洪,差點跟安公縣的干部群眾打起來。事實上當年在安公縣修建分洪工程這一問題上,南湖省是持反對意見的,并且是強烈反對。
總之,即使決定分洪也要確保萬無一失。
攔淤堤附近江面全是執行警戒任務的執法船艇,韓渝打開警燈,拿起對講機,調到公安的無線通話頻率,通報此行的任務。
負責警戒任務的荊州公安局領導立即聯系防指,確認“駐港部隊”的001不是來搞破壞的,這才讓攔住001的一條小巡邏艇放行。
由于進洪閘被攔淤堤擋住了,韓渝只能把三位水利專家送到攔淤堤邊。
考慮到專家上不了岸,讓老朱和小陳放下鐵劃子,跟冬冬一起開鐵劃子送三位專家上岸。
韓渝找地方系好鐵劃子,攙扶著三位專家爬上岸一看嚇一跳,岸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不但有公安干警,還有很多個荊州軍分區派來的民兵,全部荷槍實彈。
攔淤堤距進洪閘約二點五公里,沒有人接過不去。
韓渝再次呼叫老王,請老王同志聯系市防指,在堤上等了大約五分鐘,荊州軍分區向副參謀長親自開車來接。
由于來的時間比較早,并且天天在江上跟救火隊員似的執行各種搶護任務,“駐港部隊”在荊江兩岸參加抗洪的部隊中名聲很響。
名聲之所以那么響,總結起來至少有十幾條。
比如“駐港部隊”是拖著一個加油站和一個自來水廠來的,比如“駐港部隊”有好幾臺大型挖掘機,比如“駐港部隊”伙食好,又比如“駐港部隊”有女兵等等。
向副參謀長見到了傳說中的“駐港部隊”部隊長,見部隊長的小警衛員很好奇,拉開車門道:“韓書記,一起去看看吧,擠擠應該能坐下。”
“向副參謀長,我就不過去了,我在這兒等。”
“行。”
向副參謀長一邊招呼三位專家上車,一邊解釋道:“警戒之所以這么嚴,主要是考慮到安全。這道攔淤堤里有119個炸藥室,一共預埋了二十噸炸藥。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出意外,所以必須小心小心再小心。”
“理解,”韓渝想想又說道:“向副參謀長放心,我們不抽煙,不會動明火。”
“好,那我先走了。”
“忙去吧,楊工,你們別急,我們不會走,我們就在這兒等你們。”
剛目送走三位專家,一個佩戴“指揮員”紅袖套的上尉軍官就迎了上來,提醒道:“韓書記是吧,這里不只是不能抽煙,也不能撥打手機,對講機最好也不要用。”
“對不起,我們剛才不知道。”
“現在知道就行了。”
“你貴姓,你是哪個部隊的?”
“免貴姓劉。”上尉環顧了下四周,帶著幾分尷尬地說:“我就是負責炸堤的地爆連長,我們腳底下的炸藥就是我們連埋的。”
韓渝愣了愣,低聲問:“周圍的民兵呢?”
“他們主要負責協助,我們連不到八十個人,要搬運預埋的炸藥又不是兩噸而是二十噸,所以需要民兵大哥幫忙。”
劉連長撓撓脖子,想想又說道:“他們接下來的任務是負責示警,從我們站的地方為圓心,方圓十公里每隔一段站一個鳴槍員,每人配一把79式沖鋒槍和50發子彈。在炸壩之前,他們會打掉30發子彈,鳴槍示警。”
爆破很危險,一下子起爆二十噸炸藥更危險。
韓渝很佩服眼前這位上尉,追問道:“劉連長,你們連什么時候來的?”
“我們連早來了,已經來十三年了。”
“劉連長,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韓書記,我真沒跟你開玩笑。”
劉連長也不止一次聽說過“駐港部隊”,面對跟救火隊員似的搶了一個月多險的“駐港部隊”負責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兒,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苦笑道:“我們連就是為炸這道攔淤堤成立的。
我當兵13年,從戰士干到連長,這些年訓練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為了能以最快速度順利爆破掉這道三公里長的攔淤堤。”
等待的時間總是讓人備受煎熬,韓渝心里憋的慌,正好想找人聊聊,忍不住問:“再過幾個小時就要起爆,就要真炸,此刻的心情怎么樣?”
劉連長想了想,問道:“韓書記,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話。”
“講真話啊…我是想炸,又不想炸。”
劉連長一連深吸了幾口氣,回頭看著遠處的進洪閘說:“說想炸,是因為我們連從1986年就承擔這個任務,每年一到汛期就趕過來訓練。裝藥、插雷管、接線,要在兩小時內拉1.7萬米導線。爆破方案年年搞,部隊天天跑五公里,從北閘到防淤堤,一個來回也正好五公里。
十三年了,沒有一次動真格。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連隊官兵走了換,換了走,我從一個兵都變成第四任連長。我想炸,可能只是想證明我跟這前后幾百個戰友沒有白當這個兵!”
劉連長說不下去了,韓渝清楚地看到他流淚了。
冬冬深受震撼,忍不住問:“那不想炸呢。”
古人云十年磨一劍,而人家為此整整準備了十三年。
韓渝能理解劉連長此時此刻的心情,不等劉連長開口就低聲道:“這個我理解,我跟你一樣,跟八百萬荊州人一樣,都不希望炸。”
“韓書記,但是你的理解絕對沒我深,你們心里的苦,也絕對沒我深!”
劉連長擦了把淚,帶著幾分自嘲地說:“你知道嗎?我們連可能是全軍唯一不受老百姓歡迎的部隊。”
“至于嗎?”韓渝拍拍他胳膊,勸慰道:“你們只是執行上級命令。”
“至于!”
劉連長打斷了韓渝的安慰,苦著臉道:“在附近有一個從54年分洪僥幸活過來的老人,他只要見了我們連的人,就抄起拐杖要打我們,指著鼻子罵我們傷天害理,專干扒口決堤的缺德事。
戰士們見著他都要躲得遠遠的,就跟我們干過什么虧心事一樣。那是54年,我們都沒出生,不關我們事!可現在不是54年,現在真要炸,而且要由我們起爆。”
韓渝沉默了,不知道該如何勸慰。
劉連長一連深吸了幾口氣,接著道:“別的解放軍玩命保大堤,我們呢?玩命訓練炸大堤。埋炸藥的時候,我們心里光榮,祖國把這么神圣的任務交給我們。可是埋完了心里又難受,甚至有點恨自己。可我的身份是一個軍人,炸不炸,不是我說了算,我只聽上面的命令。”
“所以說不用自責,等完成了任務,我請你吃飯,我們營伙食不錯。”
“我知道,我聽人家說過,你們是陵海大酒店。”
韓渝故作輕松地說:“我們還有陵海賓館。”
再過幾個小時真要炸!
劉連長顧不上開玩笑,緊盯著韓渝很認真很誠懇地說:“前面來了好多記者,有國內的,有國外的,甚至有中央電視臺的。中午有個記者跟我說,炸了防淤堤,我這個小連長可就出名了。
我寧愿不出名,我寧愿這十三年的訓練白費也不要炸!一分洪,對老百姓打擊太大了,一個家庭可能五年、十年都緩不過來。
韓書記,你們是抗洪搶險的主力,你肯定能見著副總l,如果回去之后見著了,幫我轉告副總l,裝藥命令我堅決執行了,裝藥任務我們不折不扣完成了。但是我想,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能不能不炸?能不能給分洪區一條生路?這是老百姓的心愿,也是我們地爆連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