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起風了。
海在呼嘯,風在怒吼,海水被波濤和狂風蹂躪著,前浪引后浪,后浪推前浪,浪拍云,云吞浪,絞成一團,你撞我,我碰你,像沖鋒的隊伍鼓噪著、吶喊著,前仆后繼地往這邊撲來。
漁政船雖然靠泊在小碼頭,下了錨,系了好幾根纜繩,依然宛如一片樹葉,任由巨浪擺布,時而被拋棄,時而被摔下,感覺船都要翻了。
轉眼間,又有一股巨浪拍來,激起一丈多高,駕駛室玻璃上全是海水,完全看不見外面。
從來沒暈過船的小魚都有了暈船反應,頭暈腦脹,胸悶難受。見韓渝要上島看石勝勇,立馬拉開艙門頂著狂風追了出來。
這個時候下船很危險,韓渝嚇一跳,回頭喊道:“小心點,抓緊了!”
“知道了!”
“別過去,從我這邊走,離纜繩遠點。”
“好的。”
纜繩一旦繃斷會抽死人的…
小魚緩過神,急忙順著韓渝手指的方向翻過欄桿,踩著綁在船舷上的輪胎跳上岸。
這時候,一股海浪沖擊在巖石上,發出巨大的轟鳴。海浪轉眼間撞得粉碎,碎片飛沫依然向前飄灑,濺在二人身上。
小魚打了個激靈,下意識回頭望去,海浪仍舊前仆后繼,摔破了又來,來了的又摔破。
更遠處,暗綠色的海水卷起城墻一樣高的巨浪狂涌過來,那陣勢仿佛千匹奔騰的戰馬向著敵人沖鋒陷陣。整個大海變成一個萬馬奔騰、金鼓齊鳴的戰場!
原來大海是這樣的,跟長江真不一樣。
小魚一連深吸了幾口氣,跟著一個身穿雨衣的戰士一邊往前走,一邊擔心地問:“咸魚干,船不會有事吧?”
“有吳船長和余叔他們在,怎么可能有事,再說這風浪也不算大。”
“這還不大?”
“真不算大。”
韓渝不想被守島官兵笑話,干脆轉身問:“兄弟,你的褲子怎么跟剛才過來的那兩位不一樣,你不是海軍?”
帶二人前往衛生室的戰士笑道:“我是陸軍!”
小魚一樣意外,不解地問:“這個沒居民、沒澹水,也沒通電的小島不是海軍駐守的嗎?你們陸軍來做什么?”
守島生活緊張、艱苦、單調,一年到頭也看不見外人。連蔬菜供應都是問題,島上一切食用,全靠吳淞口海軍基地籌備。
家屬來部隊探親,也是不讓上島的,只能先到吳淞口海軍基地的留守點等候。
明知道家人來了,只能祈求老天爺開恩,大海風平浪靜,補給船能早點過來,好乘補給船下島去跟家人相聚。
有時候運氣不好,遇到惡劣天氣,補給船出不了港,來探親的家人在吳淞口一等就是十幾天,等到家人失望地回老家了,自己都無法下島去見他們。
還有戰友家里有親人病故,發電報或打電話給吳淞口的留守點,島上也收到了留守點戰友用電臺的通知,但天氣不好、補給船過不來,沒船自然下不了島,也就無法下島及時返鄉,這樣的事每年都有。
總之,韓渝等人“冒昧來訪”,島上的官兵都很高興。
小戰士停住腳步,指著前面的一排排營區和山腰、山頂上的設施,眉飛色舞地介紹道:“誰說島上只有海軍的,我們這兒海陸空都有!山頂上是空軍雷達連,他們要二十四時戰備值班,沒電雷達開不了機,所以他們的柴油機發電機一直開著,島上用的電都是他們發的。”
韓渝之前真不知道這些,好奇地問:“山腰上呢?”
“山腰上是海軍觀通站,觀通站也有雷達,不過是對海的。”
小戰士笑了笑,指著前面的一排營房補充道:“我們在山腳下,前面的營區和岸炮陣地都是我們的。”
海拔只有六十多米高,面積只有一點點大的小島上,居然海陸空都有!
韓渝真長見識了,笑問道:“你們是什么單位?”
連長指導員早上說了,來的這些不速之客不是普通客人,而是公安干警、邊防武警和漁政執法人員,并且是出海打擊偷渡的。
再想到島上的三個單位的分工算不上機密,小戰士驕傲地解釋道:“我們是岸炮連,屬于陸軍邊防部隊。”
韓渝反應過來,不禁笑道:“我們船上也有好幾個邊防,不過是邊防武警。”
小魚則好奇地問:“同志,你剛才說山腰上是海軍的觀通站,海軍觀通站是做什么的?”
“觀通站就是海軍的海岸觀察通信站,他們負責對海觀察警戒、海區偵查預警。有雷達站、觀察哨、信號臺和電報房。”
“空軍雷達站有雷達,一個島上有必要建兩個雷達站嗎?”
“有啊,海軍觀通站是對海的,空軍雷達站是對空的。他們要守護東海領空,不能有半點差錯,責任最大。”
韓渝意識到涉及軍事機密,不該問的不能再問,干脆換了個話題:“你們三家平時走動嗎?”
“島就這么大,怎么可能不走動。我們三個連隊處的非常好,簡直親如兄弟。尤其海軍兄弟,我們在島上的補給全靠他們,連我們在岸上的留守點都設在他們的基地里。”
“補給全靠海軍,島上不可以養豬種菜嗎?”
“島上哪有平地,就算有平地也沒土啊。我們這些年從岸上帶土上島,好不容易搞了幾小塊巴掌大的菜地,也只能種點小蔥、大蒜。如果封航超過一個星期,我們就吃不到蔬菜了,只能用小蔥醬油湯下飯。”
小魚沒想到守島解放軍的生活怎么艱苦,禁不住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你們吃不上蔬菜可以下海捕魚啊!”
小戰士無奈地說:“島上的地形你們又不是沒看到,島礁這么陡峭,下海捕魚是不可能。為了確保安全,上級嚴令禁止我們下海。”
小魚勐然意識到他們參軍之前不太可能是漁民,對捕魚不是很在行,下海捕魚對他們而言確實很危險。
韓渝則低聲問:“島就這么點大,你們平時有沒有娛樂活動?”
“島上平地少,連個籃球場都沒有,籃球羽毛球都打不成,只能打打乒乓球、看電視、看錄像。”
“平時不輪流上岸嗎?”
“我們在岸上是有留守點,主要負責物資采購、報刊信件轉發、來隊家屬接待和我們探親上下島周轉。但只有一個干部和一個老班長在岸上留守,不是輪流上岸的。”
從小戰士的表情上能看出,他很羨慕能上岸留守的人。
這完全可以理解,這個島非常小,連樹木都沒有,幾乎與世隔絕,人是群居動物,誰愿意長期呆在這個距陸東海四十多海里的小島上。
想到這些,韓渝忍不住問:“你參軍時知不知道要來這兒?”
小戰士愣了愣,一臉不好意思地說:“剛開始不知道,聽說要來東海當兵,高興的不得了,東海是大城市,好多人羨慕。后來到新兵連,上級說參加完新兵訓練要上島,剛開始也挺高興的,雖然去不了東海市區,但能看見大海啊。”
“后來呢?”
“后來呆久了就想上岸,主要是島上太枯燥。”
見離營區越來越近,小戰士生怕被連長指導員聽到,想想又笑道:“我們陸軍還好,新兵連三個月,真正在島上的時間只有兩年多。空軍和海軍跟我們不一樣,他們是四年兵,要在島上干三年多。”
正說著,一個陸軍上尉迎了上來,韓渝連忙上前敬禮問好。
啟航前就計劃好來佘島等偷渡船,吳船長知道島上物資奇缺,專門準備了幾百斤蔬菜瓜果。今天一早,吳船長和余大副就頂著大風大浪把蔬菜瓜果吊下了船,送給了守島部隊。
岸炮連看來也分到了一份,張連長很高興,一見著韓渝就表示感謝。
“軍警一家,用不著謝,再說現在是我們麻煩你們。”
“不麻煩,石所這會兒好多了,就是吃不下飯,強撐著喝了點粥又吐了。”
“張連長,給你們添麻煩了。”
“不麻煩。”
張連長轉身指指衛生室,笑道:“他剛吐過,可能有點不好意思,你們進去吧,我就不進去了。”
“行,謝謝啊。”
韓渝再次跟張連長握了握手,走過去打開衛生室的門。
剛剛過去的這一夜,石勝勇真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整個人都快吐虛脫了,靠坐在一張單人床上,頭暈腦脹,無精打采。
“石所,好點了嗎?”
“咸魚,不好意思,我一直以為暈船應該跟暈車差不多,沒想到暈船這么難受…”
“暈船很正常,這跟身體素質關系不大。”
“真的?”
“我一樣暈過,剛上海輪時也吐過,難受的快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了。”
“以前王政委說暈船多么多么難受,我還不相信,沒想到是真的。”
“你比王政委強。”
石勝勇苦著臉問:“我都吐成這樣了,怎么就比他強?”
韓渝坐在床邊,笑看著他道:“他當年是坐江船在江上暈船的,江上的風浪能有多大?你是坐海船出海暈船的,海上的風浪比江上的風浪大多了。”
“你是說我如果坐001,在江上應該不會暈船?”
“差不多,所以說你比王政委強。”
石勝勇聽著心里舒服多了,想起這次出海的任務,急切地說:“咸魚,小魚,執行任務要緊,你們別管我,我后天自己回去,你們趕緊出海搜捕吧。”
韓渝拍拍他胳膊,微笑著說:“夜里東海海域的風浪不小,從航速上看那兩條涉嫌組織偷渡的三無小漁船,最快也要到今天上午九點才能航行至佘島海域。
“現在幾點?”
“這會兒才八點半。”
“都已經八點半了,你們趕緊上船去搜捕啊!”
“用不著那么急,我們打算九點半啟航。”
“九點半?”
“他們是從南邊過來的,我們的航速又比他們快,所以只能在他們后面搜尋。”
石勝勇反應過來,想想又問道:“為什么不能往南搜?”
韓渝笑道:“再往南就是東海海警的轄區,東海海警的三條巡邏艇夜里就出動了。他們到現在都沒搜捕到,我們迎上去能搜到的可能性估計也不大。”
在大海上抓捕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想到早上跟岸炮連衛生員閑聊時了解到的情況,石勝勇指指頭頂:“咸魚,山腰上有海軍的雷達站,他們的雷達是對海的,你可以去上去問問人家,看人家能不能用雷達幫我們監視海面。”
韓渝不假思索地說:“組織偷渡的那兩個船老大都是漁民,漁民不是固定在一片海域捕撈的,他們是跟著漁汛走的,能從南海一直捕撈到渤海甚至遠海,也就是說他們對東海海域很熟悉。”
石勝勇下意識問:“很熟悉又怎么樣?”
“他們知道佘島上雷達站,肯定會繞著佘島航行,不敢靠太近。雷達的探測范圍又是有限的,所以請人家幫忙作用不大。況且人家是部隊,就算想協助我們也要經過上級允許。”
“既然人家就算能提供協助也不一定能幫上忙,那就不麻煩人家了。”
“嗯。”韓渝拍拍他胳膊,想想又笑道:“現在不能光靠雷達,也要靠人。”
“靠人?”石勝勇不解地問。
韓渝回頭看看小魚,笑道:“只有漁民最了解漁民,我們船上有六個民兵,他們都是經驗豐富的船老大。再加上同樣了解漁民的吳船長,我就不信找不著那兩條偷渡船!”
漁船有可能走哪條航線,漁民肯定比海警了解。
至于吳船長,既是漁政船的船長,也是濱江漁政支隊的副支隊長,從部隊轉業到地方就從事海上漁業管理執法,對漁民一樣很了解。
想到這些,石勝勇不禁笑道:“這么說我們還是有優勢的。”
“當然了,現在就看東海海警等會兒會不會越界往北搜。”
“他們要是越界呢?”
“那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再說這也不是什么壞事,多一條巡邏艇參與搜捕就多一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