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準備說有人倒賣外匯券的事,突然來了好幾個人。
都是騎自行車來的,看著像干部,很拘束甚至有些害怕,其中兩個說找李衛國,另外幾個說是找老章。
徐三野名聲在外,韓渝不認為有人敢來沿江派出所說情。
收拾起碗筷走出來一看,果然是送人來自首的!
十幾個幫票販子買過票的男女,耷拉著腦袋站在院子里,不敢靠近辦公室。
再回頭看看那幾位忙不迭發煙的干部,韓渝暗笑同樣是送人自首,但在人家看來找指導員和找老章自首,比找徐三野要安全一些。
這時候,又有一個人推著自行車,帶著六個魂不守舍的人走進了院子。
推自行車的那位五十多歲,穿著一身舊軍裝。
徐三野跟他很熟,關系看著就知道應該很好,把人家請進所長辦公室,讓韓渝去拿一瓶開水。
中午燒的開水都被喝光,晚上忘了燒。
韓渝趕緊燒了一瓶來到樓下,敲門走進辦公室,找杯子幫著泡茶。
徐三野掐滅煙頭,介紹道:“老雷,這是我們所的小韓。今年剛分過來的,中專生,成績好,中考時的成績全縣第六名!”
“學習這么好啊,小伙子,今年多大?”
“咸魚,這位是四廠鄉人武部的雷部長,是我多少年的好朋友。”
“雷部長好,我今年十六。”
“才十六,我說這么…這么單薄呢。”
“小韓還小,還能長。”
徐三野哈哈一笑,問道:“老雷,征兵快開始了吧,接下來你有得忙。”
“沒呢,聽說月底開始開會。”
雷部長端起茶杯,吹了吹飄在上面的茶葉沫子,笑道:“不過也不閑,等公糧都收上來,就要組織民兵訓練。”
“今年訓練多長時間?”
“現在跟你做民兵營長那會兒不一樣,上級對民兵訓練不重視,群眾熱情也不高。基干民兵看上去不少,但人家一個比一個忙,只能找三四十個人訓練一個星期。”
“打不打靶。”
“靶肯定要打,不打靶算什么民兵訓練。”
“確定哪天打靶,提前給我打電話。小韓剛參加工作,從來沒摸過槍,我們局里對槍支彈藥管得又嚴,正好帶小韓去打打槍。”
雷部長笑看著他問:“是你想打吧。”
徐三野咧嘴笑道:“我也好長時間沒開槍,到時候多準備點子彈,讓我過過槍癮。”
“行,到時候給你打電話。”
雷部長微微一笑,隨即話鋒一轉:“三野,我是帶著任務來的。外頭那幾個村干部你可以罰,可以罵,甚至可以打,就是不能抓。”
“為什么不能抓。”
“上頭千根線,下面一根針,上級布置了那么多工作,你要是把外頭幾個村干部抓了,具體工作誰去做。”
“如果夠上追究刑事責任肯定要抓,不就是幾個村干部么,大不了再選。”
“再選,伱說得倒簡單。現在好多鄉鎮干部都辭職下海,村一級人員流失更嚴重,只要有點本事的都出去賺錢了,我們現在都是在哄著人家干。”
陵海是近代實業家、清末張狀元的家鄉,四廠鄉就是因張狀元在此開設過大生第四紡織廠而得名。
陵海與東海又僅一江之隔,這一切讓陵海有著開廠經商的傳統。
比如紡織行業,這幾年到處都是紡織廠。
又比如航運業,全縣現在買船從事水上運輸的個體戶已經發展到九百多個,總載重量超過十萬噸。
正如雷部長所說,有本事的人都下海了,只有沒本事的人才會做干部。
時代變化太快,居然連干部都沒人愿意做…
徐三野暗嘆口氣,沒再說什么。
這邊是四廠鄉政府委托人武部長來幫那些村干部說情。
隔壁兩個辦公室是來自商業局和供銷社的幾個干部,在幫白龍港幾個國營商店、國營旅社和倉庫的職工說情。
所謂的說情,并非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只是擔心影響太惡劣,希望沿江派出所不要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
至于那些人參與倒賣船票的行為,該怎么處罰就怎么處罰,只要不拉去游街、不拘留。
總之,晚上來自首的,都是要面子的人。
徐三野和李衛國、老章三人,一直忙得深夜一點多才休息。
隨著白龍港派出所的老劉等民警加入,第二天的壓力沒之前那么大,忙到天黑該自首的基本上都來了。
只有幾個老頭老太太心存僥幸,明知公安掌握了他們參與倒賣船票的行為卻不來。
給出的期限是五天,今天又是周末。
徐三野沒急著去抓人,讓忙碌了半個多月的李衛國和老章先回家好好休息。
他一早就和韓渝一起趕到碼頭,迎接前來幫著修船的張江昆。
長期以來,人們最向往也是最難拿的兩個證書,一個是大學畢業證,另一個就是八級工證書!
港務局那樣的大單位八級工不少,陵海沒什么大單位,八級工鳳毛麟角。
在徐三野看來,小咸魚的姐夫絕對是有大本事的人,很尊重很熱情,特意讓剛上班的炊事員老錢中午多炒幾個菜。
讓韓渝倍感意外的是,姐夫不但把姐姐和孩子帶來了,還請來一個三十多歲的電工。
邊三輪坐不下,徐三野干脆請白龍港派出所的張所安排吉普車送。
有功一起立,有好處一起分,兩家現在好得像是穿一條褲子。
張所很幫忙,趕緊讓司機把車開過來,把張江昆等人送到沿江派出所。
民警親屬第一次來所里,當然要先參觀工作和生活環境。
徐三野跟講解員似的,剛介紹完所里的情況,就又回頭道:“咸魚,你不是拍過穿制服的照片么,老李說你們去東海時也拍過,拿出來給你姐姐姐夫看看啊。”
“照片有什么好看的,要不先去看看船吧。”
“怎么像個大姑娘,扭扭捏捏的。”
韓寧真想看弟弟穿制服的照片,笑道:“三兒,讓我們看看唄。”
韓渝沒辦法,只能打開抽屜,取出在白龍港照相館拍的單人照,以及跟老章、老劉在船上和在外灘的合影。
韓寧接過一看,噗嗤笑道:“拍得挺好的,還不好意思讓我們看。”
“很威武,很不錯。”
張江昆湊過來看了看,回頭笑道:“許哥,看看我家三兒這小照拍得怎么樣。”
“好看,穿上制服就是精神!”電工師傅點點頭。
韓寧抱著孩子問:“洗了幾張?”
韓渝撓撓脖子:“單人的洗了四張,跟李指劉叔的合影只有一張。”
“單人的有沒有底片?”
“有。”
“那把四張單人的給我。”
“你要那么多照片做什么?”
“家里留一張,給外婆帶一張,回頭給咱爸咱媽一張,再給韓申一張。”
生怕弟弟不同意,韓寧又理直氣壯地說:“你又不是沒底片,把底片送去讓人家再洗幾張不就行了。”
都是穿女式制服拍的,遇上懂行的會被人家笑話。
韓渝很尷尬很郁悶,可又不好解釋,只能硬著頭皮把照片裝進信封遞給姐姐。
張江昆他們今天既是來認門的,更是來幫著修船的,聊了一會兒,換上工作服來到船廠。
先吊缸,確認曲軸等重要部件有沒有壞。
再檢查啟動馬達,電瓶,錨鏈機…
電工師傅跟醫生診斷似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轉了一圈,然后掏出紙筆開單子,列出了幾大頁要采購的電氣儀表、開關和電線電纜。
韓寧抱著孩子上船看了一眼就熱得吃不消,回到涼棚里休息。
徐三野之前說過有時間就來做小工,今天真換上工作服打下手,畢竟吊缸既是技術活兒也是力氣活兒。
干了一上午,身上全濕透了。
回所里吃中飯的路上,韓寧想起在船上的那些日子,感嘆道:“夏天熱死,冬天冷死,我這輩子都不想再上船。”
韓渝擦了把汗,感慨地說:“都已經深秋了,機艙里還那么熱。”
徐三野不知道船上冬天有多冷,但領教過夏天有多熱,回頭問:“許師傅,船上能不能裝空調。”
“能啊,不過裝在機艙里沒意義。”
“駕駛艙和駕駛艙下面的指揮艙呢?”
“那兩個艙室可以裝,徐所長,你真要是想裝,我到時候幫你裝個切換電源的開關箱。航行時用船上發的電,靠泊時用岸上的電,這樣比較節約。”
“用船上發的電不劃算?”
“當然不劃算,主機一發動,燒的不是油而是錢。”
徐三野從來沒考慮過油這回事,下意識問:“張師傅,這船開一個小時的油耗大概多少。”
張江昆想了想,笑道:“一般的船是船上裝發動機,拖輪是發動機上套了個船殼,可以說是一個飄在水上的發動機。兩臺主機又是老機器,如果開足馬力,一個小時估計要燒三四十升柴油。”
“柴油現在多少錢一升?”
“這段時間油價漲得厲害,已經漲到一塊三了。”
一個小時就要燒五十塊錢的油…
徐三野以為聽錯了,下意識轉過身。
韓渝見他看了過來,連忙道:“差不多,而且不是說開就能把船開走的,開船之前要先熱船。”
徐三野追問道:“要熱多長時間。”
“怎么也得半個小時。”
“油耗這么高,這是油老虎啊!”
“徐所,這是拖輪,以前是用來拖船隊的。沒這么大功率,怎么拖得動那么多裝滿貨物的駁船。”
沿江派出所管轄的長江水域四十多公里,要是開拖輪去江上巡邏一個來回,一個月的工資都不夠燒油的。
徐三野突然有些后悔修這條船,哭笑不得地說:“這也太耗油了,我們修得起用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