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完徐三野的八卦,開始干活。
機艙里太熱,把拆下來的零件拿到涼棚里保養。
吳老板的船廠不但造船,也修船,有好幾個長方形的、扁扁的、用鐵皮做的“筐”。
韓渝借來兩個,往里面倒上點柴油,清理油管和大小零件,清洗不掉的銹或別的污漬,用砂紙甚至挫仔細研磨…
修機器其實不難,只要搞清楚原理和每一個零部件的作用,拆卸下來挨個保養,損壞和磨損嚴重的直接更換,然后再裝配上。
只要把握住三漏、汽缸壓力、正時、三濾、柴油霧化、通孔與小孔和磨合這八關,就能讓這兩臺老舊的6135轉起來。
聽著收音機,吹著電風扇,坐在涼棚下一個零件一個零件的保養,既不熱也不是很累,只是有點臟。
正忙得不亦樂乎,焊了半天東西的小姜揉著眼睛走了過來。
“咸魚,你準備什么時候吊缸。”
“后天。”
“后天是星期天,你星期天不休息?”
主機吊缸是真正的大修,韓渝一個人搞不定,抬頭笑道:“后天我姐夫休息,我讓他過來幫忙。”
小姜走過去打開保溫桶的龍頭,放了一碗茶,喝了一大口,坐下問:“你姐夫也會修機器。”
“他是濱江港碼頭的機修班長,干這個比我在行。”韓渝拿起廢棉紗擦擦手,也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
“從濱江過來要幾個小時?”
“中午我給他打電話,他說坐港務局的交通船過來。走水路快,最多一個小時。”
“濱江港務局有船來白龍港?”
“當然了,碼頭上的那些職工有很多住在濱江。”
小姜對江上的事不了解,對碼頭也不是很感興趣,好奇問起沿江派出所今天抓人的事,韓渝只能挑能說的說。
正聊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人騎著自行車過來找吳老板。
韓渝以為又是來找吳老板幫著說情的,結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人家是跑船的個體戶,是在吳老板這兒造船的客戶,小姜焊了半天的船就是人家的。
花那么多錢,人家要來看進度,看質量。
就在吳老板陪人家去河灘上參觀時,小姜冷不丁來了句:“這個張老板見風就是雨,明明有一條三十五噸的水泥船,還是條新船,不知道從哪兒聽說國家可能會不讓水泥船在江上跑,就借貸款來造鐵船。”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韓渝腦海里突然冒出股熟悉的“錯覺”,又產生了一系列聯想:
交通部門突然不讓水泥船再搞水運,父親整個人都懵了,母親淚流滿面,哥哥嫂子急得團團轉…
家里的兩條船買了沒幾年,一條連機器在內花了四萬一,一條是借貸款買的,花了四萬五。
既是謀生工具,也是家,甚至是命!
可政策變化太快,說不讓跑就不讓跑。
之前借的錢沒還完,不得不把兩條花大錢買的水泥掛槳船,以極低的價格賣掉。再求航運公司的領導幫忙去銀行貸款,買一條五十噸的鐵船。
債臺高筑,四個人擠在一條船上,要風里來雨里去,辛辛苦苦跑七八年才能把貸款還完…
“咸魚,咸魚,想什么呢。”
“哦,沒想什么。”
韓渝緩過神,低聲問:“今年船廠生意好不好,這段時間接了幾條船。”
小姜放下茶碗,笑道:“今年生意還行,算上正在造的這條,已經接了六條。吳經理要是能買到鋼材,還能再接幾條。”
“來造船的老板,以前用的都是水泥船?”
“差不多,現在好多船老板換船。”
小姜以為他不懂,又解釋道:“以前船造好了請交通局的人來看看就能辦證,現在不行了,現在要去什么船舶檢驗的地方檢驗,聽說新造的水泥船已經辦不到證了。”
舊水泥船可以接著跑,新造的水泥船辦不到證,這說明禁止水泥船跑運輸是早晚的事。
現在把水泥船賣掉,還能賣點錢。等國家禁止水泥船從事水上運輸,到時候就不值錢了。
韓渝覺意識到父母和哥哥嫂子應該早做準備,沉默了片刻,若無其事地問:“你表哥呢。”
“去閘口收糧了,應該馬上過來。”
小姜站起來看看北邊的小閘口,擔心吳老板以為他偷懶,拿上電焊面罩跑河灘去繼續干活。
黃江生收新米和雞蛋,并不是挨家挨戶去收,而是跟收廢品似的在閘口那兒設了個收購點。
附近的老頭老太太都知道他,想把家里雞生的蛋換點錢,就用籃子裝上提閘口去賣給他。
至于新米,附近群眾自己用船運過來,遠的地方主要是一些小糧販幫著收。
小糧販大多是本地人。
做這買賣不需要本錢,只要跟有余糧的群眾說好價格,把稻子稱好用船運到閘口,賣給黃江生拿到錢,再把糧款送給賣糧的群眾,他們賺點辛苦錢。
閘口西邊的坡底下有一排舊房子,黃江生用很少的錢從村里租下來,買了一臺電動碾米機,把稻子機成米裝袋搭順風船運東海去賣,把剩下來的糠賣給村里人養豬。
他不扣秤,態度好,給的價格公道,并且給現錢!
附近群眾都喜歡把交完公糧之后的余糧賣給他,不想當作議價糧賣給糧站,確切地說不想看糧站那些人的臭臉。
因為這個,四廠糧站知道之后不止一次舉報過他,但人民日報都說這不算投機倒把,最后好像不了了之了。
跑船那么辛苦、那么危險,又不怎么賺錢,韓渝正尋思著父母和哥哥嫂子不一定非要跑船,完全可以像黃江生這樣做買賣,黃江生拿著一疊報紙哼著小調回來了。
吳老板送走來工程進度的船老板,笑看著黃江生問:“黃老板,又讀書看報。”
“從村辦公室拿的,他們又不看,我拿回來打發時間。”
“今天有什么新聞?”
“大新聞。”
“什么大新聞?”
黃江生遞上報紙,不無幸災樂禍地說:“你們省里推行殯葬改革,陵海被劃為火葬縣,以后死了都要火葬,新聞上說火葬率要達到百分之百!”
陵海縣居然變成了火葬縣,聽著就怪怪的,韓渝啼笑皆非。
人死了要入土為安,火葬想想就怕人。
吳老板的思想比較傳統,急忙接過報紙,緊縮著眉頭說:“以前也推行火葬,不過燒的都是城里的人,農民死了不要送去燒。”
“以后都一樣,死了都要拉去燒。”
“我家老頭子剛做的壽材。”
“老人家的思想工作確實不好做,等正式推行開來,不知道有多少老人睡不著覺。”
“干部拉去燒是應該的,為什么要燒群眾…”
吳老板對省里頒布的殯葬改革政策不太理解,覺得這是一件大事,捧著報紙回辦公室仔細研究。
東海早實行火葬,黃江生覺得這算不上什么。
見吳老板竟害怕成這樣,猛然想起一首歌,抑揚頓挫地放聲高唱起來。
“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走進火葬場,全部化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誰也不認識誰,蒼蠅蚊子圍著骨灰飛…”
節奏歡快洋溢著改革開放氣息的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居然被他改成這樣,韓渝差點笑岔氣。
黃江生不但會唱,而且會跳,見小公安笑成那樣,竟伸展著雙臂,跟歌唱家表演似的,越唱越來勁兒。
“年輕的朋友們,公墓屬于誰,屬于我,屬于伱,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歌詞改得亂七八糟,歌聲還可以,臺風也不錯,韓渝的眼淚都笑出來了。
“黃哥,你這是美聲唱法,還是民族唱法?”
“不懂,我也是瞎唱的。”
黃江生伸開雙臂,來了個很夸張的謝幕,坐下笑問道:“你們今天上午抓了好多黃牛,還讓幫黃牛買票的那些人去自首?”
“有這事。”韓渝往邊上挪了挪,不想把油污沾到他身上。
“村辦公室這會兒可熱鬧了,有兩個干部的婆娘孩子去幫黃牛買過票,正急得團團轉呢。”
“急有什么用,既然做了那就趕緊去自首啊。”
“他們不敢。”
“自首能爭取寬大,為什么不敢。”
“你們所長太厲害,他們開始不知道,找人打聽了下才知道的,怕去了回不來。”
徐三野果然名聲在外…
韓渝暗暗感慨,想想又笑問道:“你同情他們?”
黃江生掏出香煙,不屑地說:“我也是受害者,怎么可能會同情他們。”
“你怎么也成受害者了?”
“回東海我可以早點去排隊,買不到今天的票可以買明天的票回去。但每次從東海回來,買的可都是黑市票。”
“可惜我們只能打擊白龍港這邊的黃牛,打擊不到東海那邊的。”
“能把白龍港這邊的黃牛打掉已經很不錯了,中午去買菜,聽說票比以前好買。”
黃江生很直接地認為打擊票販子的線索是他提供的,因為上次跟小公安說過這事。
既然是朋友,幫人就要幫到底。
他回頭看看身后,隨即湊到韓渝耳邊:“咸魚,票販子已經抓了,那些倒賣外匯券的你們打算什么時候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