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娘,明日要不要我為你畫眉?
“額,不讓我畫嗎,想到時候給我一點驚喜?這有什么好驚喜的,咱倆啥沒見過…
“好吧,小驚喜就小驚喜,那明日就讓十三娘幫你吧,她也是婦人,你化些淡妝即可,無需太隆重,都是自家人,明晚一起吃個飯,你怎么輕松怎么來…
“好,行的,你想稍微鄭重一點,給嬸娘她們留個好印象?咳,其實印象已經很好了,只是繡娘你不知道而已…”
幽靜小院,主廂房內。
趙清秀正坐在閨榻邊的繡凳上,戴天青色緞帶的小腦袋低垂,一雙巧手折著干凈衣裳。
歐陽戎有些隨意的斜靠坐在一旁,單只手掌撐著腦袋,手肘抵著床榻。
和繡娘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明日就是甄淑媛的生辰禮了,也是歐陽戎假期的最后一天,連續兩、三日的假期,他狀態稍微輕松了些,或者說,是少了些前世所謂的“班感”。
繡凳上,趙清秀一張蒙眼小臉露出聚精會神的神色,認真干著疊衣服的生活瑣事。
她會不時的抽出手,在旁邊準備了一碗清水的桌子上蘸水寫字,歐陽戎笑語回答了一陣子。
外人若是不知道,還以為他是自言自語呢,但只有歐陽戎知道,這是他與繡娘平日相處的模式。
在這里,歐陽戎不自覺會話多一些。
顯得熱鬧。
眼下,趙清秀正在折幾件男子衣裳,歐陽戎的。
前些日子阿青從龍城那邊寄過來的那兩件也在其中。
小姑娘對歐陽戎這位義兄的尺寸十分明了,也不知為何,每次都掌握的剛剛好,繡制的儒衫不松不緊,歐陽戎穿的十分舒適,不過可能是穿多了,現在都習以為常了,除了上一次,穿了一回小師妹縫制的衣裳,他才后知后覺的知曉這位小義妹的巧手藝有多好,但這話當然不能說。
趙清秀其實也有給歐陽戎制作衣裳,一針一線的縫制,哪怕是現在失明了之后,也不耽誤。
眼下,她安安靜靜,疊了一會兒歐陽戎的諸多衣裳,將它們整齊的碼在閨榻上后。
趙清秀小手前伸,從中抽出了一件阿青縫制的頗新儒衫,靜靜撫摸了下。
她去寫字:
檀郎,此衣是何顏色 歐陽戎答:“月白。”
趙清秀放下此衣,又抽出了第二件儒衫,朝他示意。
歐陽戎瞧了一眼,好像也是阿青縫制的。
這件呢 “青色。”他答。
趙清秀微微歪頭,似是想了會兒,落字:
謝姐姐平日里喜歡穿什么衣裳,還有薇睞她們呢 歐陽戎尋思了會兒,回答:
“小師妹喜歡紅的,薇睞的話,最近愛穿粉白的,她總嫌自己太白,想壓一壓。
“嬸娘是長輩,顏色偏深保守,藍、黑、紅都有穿吧,最近阿青送了她一條喜慶大紅的帔帛,她很喜歡…”
那還有其它姐姐嗎 歐陽戎聞言,額頭有些黑線,他舔了舔嘴皮子,說:
“繡娘,你小腦袋瓜子都在想什么呢,什么其它姐姐,家里除了她們外,還能有誰,我都說過好幾遍了,主打一個不信是吧。”
趙清秀小手抹去桌面上前一段的濕痕字跡,改寫了下,換了個措辭:
那明晚檀郎嬸娘的生辰宴,除了謝姐姐、薇睞外,還有哪些女子會來 歐陽戎搖搖頭:
“會有些,但你不用管她們,都算外人,我來應對,繡娘無需在意她們看法。”
歐陽戎剛回答完,就發現面前歪頭的清秀少女將那一疊青色儒衫塞進他懷中。
“干嘛?”
趙清秀淺笑寫道:好了,檀郎就穿這件吧 “現在嗎?”
當然是明晚的生辰宴 歐陽戎這才反應過來,繡娘問這些,原來是在給他搭配衣裳。
“穿青色的嗎,哦。”
歐陽戎臉色無所謂,直接收起青色儒衫,等會兒帶回去,明晚他就穿這件了。
回過頭來,問道:
“那繡娘穿什么。”
趙清秀輕輕低頭,有些害羞,落下四字:
我穿素白色的 歐陽戎好奇:“穿這么素干嘛?”
趙清秀不答,繼續折衣服。
歐陽戎卻一臉恍然大悟:
“懂了,伱穿白的,我穿青的,是想表明咱倆之間清清白白對吧,清清白白的入門。”
折衣服的清秀少女小臉呆了呆。
歐陽戎滿意點頭:“還是繡娘考慮周全。”
趙清秀搖頭,并且擺了擺手。
歐陽戎卻繼續自顧自的夸贊起來,主打一個臉不紅心不跳。
趙清秀無奈,有些紅臉,低埋腦袋,繼續賢惠的折衣裳。
歐陽戎突然一臉認真的對面前秀外慧中、手腳勤快的盲啞少女道:
“其實繡娘不用在意這些小事的,不用因為怕搶了她們風頭,穿這么素白無奇…欸,世上很多女子都是巴不得穿的顯眼漂亮,成為全場焦點,你倒好,怎么低調怎么穿,哪怕是明日那種,對你很重要的日子,你也低調謙讓。”
趙清秀低頭不答,看不清表情。
歐陽戎看著溫柔如水的她,伸手摸了摸少女柔瘦的臉頰,輕輕捧起,十分認真的說:
“不管你如何穿,其實明晚你都是主角,大伙都看著你呢,你藏也沒用…”
趙清秀突然伸手,堵住了歐陽戎的嘴,朝他搖頭,似是哀羞的求他莫說了。
歐陽戎抿嘴。
他垂眸看了眼懷中的青色儒衫,繼續說:
“阿青在龍城,來不了,我穿你做的衣裳吧,不用穿她的。”
歐陽戎以前和趙清秀講過阿青的事情,她知道他有這么一位義妹。
趙清秀聞言,卻是搖搖頭,小臉專注的寫字:
穿阿青妹妹的,她手工針線比我好,我看不見了,縫的沒她好,她很厲害了,年紀這么小,就如此手藝,檀郎穿她的吧 歐陽戎眨巴眼睛問:
“阿青是不是有你以前小時候的幾分功力了?”
趙清秀笑而不答。
歐陽戎默默看了會兒面前蕙心蘭質的盲啞少女。
看著她靜靜收拾著衣服和屋子。
胸腔內似乎有一種安定的心情。
也不知忙了多久,歐陽戎看見趙清秀站起身,往廚房跑去,他也跟了過去。
他今日其實不該過來的,或者說不該停留太久,他得多陪陪甄淑媛和謝令姜她們,畢竟前者是壽星,他好不容易有假期,得留在槐葉巷宅邸,多陪陪她,這才是現今普世的孝道。
不過歐陽戎還是忍不住過來了,習慣操心了,總有點放心不下,想來轉轉。
好在,甄淑媛倒是挺理解他的,也沒說什么,只是讓他今晚上要回家吃飯,戌初二刻前趕回來,不能遲到。
明日是她生辰禮,今日下午會到來一些南隴的親戚族人,包括南龍歐陽氏的族長與幾位族老,還有嬸娘娘家甄氏那邊的親戚…
歐陽戎都需要以家里年輕男主人的身份去招待,反正越接近生辰宴,他越忙。
在這種農耕時代,鄉下并不算是什么破落嫌棄、避之不及之地,也沒有鄉巴佬這個詞。
士、農、工、商,四個階層,農的地位是不低的,商人反而是賤業,歷代統治者都強調重農抑商。
所以衣錦還鄉、榮歸故里,反而是一種很大的榮耀,不管你在外面仕途有多厲害、官做的多大,年老乞骸骨后,大概率都是回歸鄉里,悠哉養老,能以一己之力讓寒門崛起為士族郡望,已經算是個人影響力的頂配了…除非你是牛逼到了頂破天花板,通上了天、封了王爵,舉族升遷那種。
眼下歐陽戎官至修文館學士,代理江州刺史,已經是南隴老家那邊的大名人了,雖然以前就是名傳十里八鄉的讀書種子,但現在更上一層樓了,是南隴縣十幾年都難得一見的彪悍人物,在廬陵全州都名聲不小。
要知道廬陵的讀書人可是很卷的,號稱十里一進士,在整個江南道都是出了名的,也是白鹿洞書院挺看重的“招生地”,耕讀傳家都不過是廬陵尋常人家的標配。
每一屆洛陽科舉,南方進士本就名額寥寥,但是其中幾乎都會有一個位置,被廬陵的讀書人占得,整的和低保一樣,這么看來,某人在朝中的同鄉真不算少。
曾經的讀書種子歐陽良翰,就是出身在這種“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氛圍中,被趙母、甄淑媛拉扯長大,是從這種地獄難度的讀書環境中殺出來的,也是廬陵那一屆的小卷王,后來成了大周久視元年的探花郎。
所以,現在歐陽戎治理江州,對那半死不活、難出進士的州學縣學,是最看不順眼的,可能是水運發達的緣故,江州的年輕子弟似乎大都喜歡從事商貿之事。
當然了,也不排除是因為朝廷貶官至江州的人太多,老百姓們都覺得,內卷當官好像也沒啥必要,畢竟一大批被貶官員的終點,就是他們的起點…簡直笑死。
不管如何,歐陽戎現在作為南隴歐陽氏站在最高臺面上的人物,嬸娘甄淑媛的生辰,都有族長、族老們過來祝壽,算是排面拉滿了。
但歐陽戎發現,還缺了一家,是歐陽戎的娘親出身的南隴趙氏,他前些日子也問過甄淑媛,要不要請南隴趙氏的人過來,被甄淑媛一口否決了,也不知是為何…
來到廚房。
歐陽戎看見趙清秀正在煲湯,背對著他。
他走去,瞧了眼,看見鍋里有些草藥在沉浮,湯汁乳白色的,類似魚湯。
這好像是叫什么三白養顏湯,加了白術、白茯苓、白芍和甘草等中草藥,因而得名“三白”。
這些草藥都是歐陽戎前幾日陪繡娘去買的,她說這個三白養顏湯的方子,是那位孫老道隨口教的,此藥膳有調理脾胃、是女子美白的作用,這次正好用上了。
歐陽戎好奇的打量了眼正在熬制的藥湯。
這是繡娘明晚送給嬸娘的生辰禮之一,到時候,她還會下一碗熱騰騰的長壽面,一起帶去槐葉巷宅邸,孝敬嬸娘。
趙清秀查看了下熬湯情況,轉身返回主廂房,歐陽戎陪伴跟上。
回屋后,趙清秀從床頭取來了一份未完的刺繡,低頭繼續一針一線的縫制起來。
歐陽戎看了眼,好像是一只藍色的小香囊。
他在屋內轉悠了圈,發現繡娘的梳妝臺上,多了一根嶄新的木盒,瞧著像是裝手飾的。
歐陽戎走去,將錦盒打開一條縫,剛瞄一眼,就聽到后方傳來趙清秀的“啊啊”聲,他收回了手,若無其事的返回。
剛剛只看到一抹白,像是一根白玉笄子。
歐陽戎突然想起,繡娘好像說過,還要給小師妹和薇睞各自準備禮物。
也不知這藍色香囊與白玉笄子是分別送給誰的。
歐陽戎不禁又想起小師妹、薇睞和嬸娘好像都提過,她們也要送繡娘見面禮,具體要送什么,也沒和他說…
“怎么都神經兮兮的…”
歐陽戎搖了搖頭。
陪伴了一會兒,眼見天色已晚,歐陽戎告別離去。
走之前,他叮囑了句:
“繡娘今晚好好休息,我明日白天可能有點忙,讓十三娘陪你,晚上接你過來…”
“嗯嗯。”
叮囑完畢,歐陽戎拎起了裝有青色儒衫的包袱,大步出門。
登上馬車前,他回頭看了一眼。
送別他的趙清秀,纖細的倩影站立在門前,兩手攙扶著門。
兩側的小院紅墻,將她素白裙裳的倩影襯托的寧靜飄渺、楚楚動人。
歐陽戎笑著揮了下手。
“回屋吧。”
趙清秀踮起腳尖,一手扶門,一手朝他用力揮了下,微張嘴巴:
“啊啊。”
似是叮囑他路上小心。
歐陽戎沒再回頭,本就是利落之人。
他身輕如燕,跨上了馬車,留下戀戀不舍的盲啞少女在門旁,隨后盲啞少女被接替歐陽戎的裴十三娘溫柔牽手、安慰進屋。
回去的路上,歐陽戎例行找來了燕六郎,問了問情況。
那個叫錢晨的瘦臉漢子在觀音禪寺被找到的消息,已經被歐陽戎帶去了潯陽王府。
離閑、離裹兒等人知曉后,都松了口氣,這算是側面印證了他們此前商議時做出的猜測。
燕六郎熟練匯報了下,沒啥重要消息。
不過歐陽戎估摸著,湖口縣那邊,段全武應該帶著一半甲士回來了。
按照路程最快去計算,就算他們走水路,也要十五日早晨才能抵達江州,這已經是在十四生辰禮之后了。
至少在這一天時間內,是不用擔心的。
更何況歐陽戎已經提前叮囑了陸壓,這位面癱青年道士也會跟隨段全武等人一起回來。
有陸壓盯著,應該問題不大,即使有意外,至少也能第一時間來報。
萬千思緒歸攏,歐陽戎目視前方,用力揉了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