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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二十二、“女史大人是個溫柔的女子”

  “姐夫往這邊走,對,小心地上的泥,前面有處水坑,欸,姐夫你慢點,別出傘,雨,雨!”

  潯陽石窟北岸,石窟。

  天上小雨。

  歐陽戎剛來就被燕六郎、王操之等一眾官吏與商賈掌柜們所簇擁。

  他頭戴斗笠,身穿蓑衣,脫離了簇擁,走在人群的最前面開路,一腳泥一腳水的,明亮眼睛盯著前方石窟內尚有工人攀附的巍峨坐姿大佛。

  王操之舉著一把大傘,一邊追趕前方一馬當先的好姐夫,一邊頗為無奈的呼喊。

  隨行的一行人中,燕六郎亦是頭戴斗笠,手扶搖刀,埋頭跟上,毫不吭聲,與旁邊的王操之形成鮮明對比,似是已經習慣了明府的作風。

  這才哪到哪,當初在龍城縣治理蝴蝶溪水患的時候,燕六郎與柳阿山可是跟著這位明府風雨兼程走遍了整個蝴蝶溪上下游,爬山涉水的…

  所以燕六郎等人才明白,明府在初春的這些日子,派王操之等掌柜們在潯陽石窟這邊主持,配合容真與監察院女史們,確實不是什么偷懶之舉,而是因為,現場主持、監督等這些細節事情確實不需要他過于親為了。

  明府早就已經規劃好了潯陽石窟東林大佛的修建流程,雙峰尖工地這邊,王操之等人嚴格遵循日程表,按部就班來就行了。

  明府算是坐鎮潯陽城,統籌全局的。

  因為明府還是代理的江州刺史,江州刺史府、江州大堂現在可不光光只是建造東林大佛這一項重任,雖然這個是最主要的,也是洛陽那位圣人最關注的,最能博得圣恩的。

  江州作為西南平叛大軍的最重要后方,明府與刺史府,還得和西南前線的中軍大營接洽,利用潯陽城這處長江中游最重要水運樞紐,調度大軍后勤糧草與兵員…

  更別提不久前剛剛倒塌的星子湖大佛,給星子坊留了一地雞毛,負責民生的江州大堂,需要承擔重建的重任,同時還得抑制城內飛漲的物價,維持民生秩序。

  這又是需要明府盯著,難免分出一部分注意力,不然光靠請假有癮的摸魚老手元懷民的話…

  他甚至能直接不來,不可抗力的請假理由信手拈來,帶頭擺爛,領著江州大堂,給明府來上一點小小的咸魚震撼。

  什么,你問他就不怕怠政被問責、再度貶官嗎?

  只能說,當初貶為江州司馬,是讓他嘗到甜頭了…干嘛要再獎勵他?

  所以現在,不比以前在龍城縣的時候,明府無須過于事必躬為,學會用人,也同樣重要。

  潯陽石窟這邊用王操之,江州大堂那邊用下元懷民,算是此理。

  不過像今日這樣,抽空過來,突擊檢查的看一看,也是不可少的,不是說,不信任用的人,而是…嗯,用明府的話說,這是深入調研,隨時調整策略。

  斜風中的雨滴,打在眼皮上,燕六郎緊跟歐陽戎身影后面,他扶了扶斗笠遮雨,扭頭看了眼旁邊小跑跟隨的王操之。

  突然發現,王兄今日的臉色看起來好了不少,沒有了上次見面那種疲軟萎靡、那種一副快被玩壞的樣子了。

  燕六郎不禁多看了眼王操之臉龐。

  “說說最近的情況。”

  歐陽戎四望周圍石窟建造的進度,頭不回,語氣有些平靜的說。

  “好好好。”

  王操之忙不迭點頭,見歐陽戎腳步終于慢了點,他立即小跑追上,給歐陽戎撐著傘,然后認認真真匯報了一番潯陽石窟的最新進度。

  歐陽戎聽完,面色未變,輕輕頷首。

  “容女史和宋副監正呢。”

  王操之一邊撐傘,一邊探頭,話語滔滔不絕:

  “姐夫再等等,她們在南岸竹林那邊用膳午休,離咱們北岸石窟這里可能有點遠,剛剛派女官報信去了,估摸著還有一會兒才能到…額好像來了,這么快。”

  他話語剛說到一半,與歐陽戎的視野里,就出現了一道熟悉的冰冷冷宮裝少女身影,不由有些撓頭。

  容真籠袖,慢慢走來。

  明明來的這么快,可此刻她靠近,卻并沒有腳步匆匆的模樣,更像是飯后閑庭散步一樣。

  “歐陽良翰,你怎么來了?”她微微蹙眉問,語氣有些不耐煩。

  與此同時,容真身后跟著的兩位打傘女官不知為何,對視了一眼,沒人注意到。

  歐陽戎抖了抖袖子,露出袖子下的手腕,手腕上套有一串麻繩佛珠。

  “過來看下進度,對了,宋副監正呢?”

  他取下麻繩佛珠,放在手心把玩,隨口問道。

  容真板臉:

  “前輩還在用膳,沒來,誰知道你偏要趕著飯點過來。”

  頓了頓,問:“吃了沒?”

  “路上隨便吃了點。”

  歐陽戎笑說。

  容真沒笑,撇了撇嘴。

  “走吧,去那邊說話,站在這里淋雨做什么。”

  她徑直上前,一馬當先,朝東林大佛方向走去,后面一位女官亦步亦趨,為她撐傘。

  經過歐陽戎身邊時,容真微微偏頭,瞧了下他今日出門束發戴冠用的簪子。

  是一枚普通的桃木簪子。

  某枚娘親遺物的冰白玉簪子已經好幾日沒出現在他身上了。

  歐陽戎與容真就近來到一處工地水房,水工們停下活計,紛紛行禮。

  歐陽戎溫和擺手,從一位老水工接過一瓢熱水,仰頭飲了一口。

  他擦了把嘴,單手端瓢,直上二樓。

  容真沒接熱水,兩手籠袖,板臉登樓。

  燕六郎、王操之還有一眾隨行女官們留在樓下,脫下斗笠蓑衣,飲用熱水,各自休息。

  二樓,欄桿處。

  “喏。”

  歐陽戎仰頭飲了口水,騰出手入懷,取出一個長條狀盒子。

  遞到容真面前。

  后者瞥了眼:

  “干嘛?”

  “還給容女史啊。”

  歐陽戎滿不在意的語氣:

  “這篇《桃花源記》真跡,在下臨摹了一篇收藏在書齋,算是了卻一樁情懷心愿。這真跡容女史還要用嗎。”

  容真沉吟了下:

  “不用了,你正好還回去,交給元長史,物歸原主。”

  “好。”

  歐陽戎面色自若,把長條狀木盒重新收了起來。

  “李魚那邊怎么說。”

  容真望著下方工地,目不斜視的問。

  “還是什么都沒說,他死也不愿歸家,目前和元懷民住一起,在承天寺那邊。”

  “這個本宮知道,本宮是問你,怎么處置他,該不會真放他走吧。”

  歐陽戎表情如常,舉起水瓢,抿了一口,長呼一口氣:

  “容女史,多喝熱水,比較養人。”

  容真面無表情:“本宮不愛飲熱的。”

  “看的出來。”

  “王操之在這邊,最近表現的怎樣?”

  “不就那樣,吊兒郎當。”

  “要不在下等會兒說說他。”

  容真忽然喊住:“算了,不用了,就這樣吧,暫時沒什么不滿的。”

  “那就好。”

  容真淡淡語氣:

  “對了,這王操之是不是五姓七望之一,瑯琊王氏的子弟?聽說瑯琊王氏與另一個五姓七望陳郡謝氏,互為世交,共居烏衣巷,并稱王謝。”

  “嗯。”

  “那他對你倒是恭敬,喊的還挺甜。”

  “操之就這性子,滿嘴跑馬,在下都懶得糾正他了,若是有一些無忌稱呼或者冒犯,容女史別太在意。”

  容真垂眸不語。

  歐陽戎笑了笑:

  “三百年的簪纓世家,不得不說,瑯琊王氏的家風還是很優良的,人才輩出,子弟個個清剛骨鯁,守正不阿。”

  容真忽然答:

  “清剛骨鯁,守正不阿倒是沒看出來,不過人才輩出,勉強算是,是挺出人才的。”

  歐陽戎不確定有沒有聽錯,隱約感覺這位容女史在吐出“人才”二字時,咬字有點重。

  不等歐陽戎多問,容真主動轉移了話題:

  “歐陽良翰,你這些日子在潯陽城低調一些,一些事情,讓元長史、燕參軍他們出面,伱還是少露面親民為好。”

  “容女史意思是?”

  “你作為主持造像的官員,勢必會引起暗處一些人的注意,哪怕之前不知道,現在應該也全打探清楚了。

  “潯陽石窟重啟新建的跡象,是藏不住的,哪怕咱們元宵過后開始重建這段日子,從來沒宣揚過,但是天南江湖那些反賊們,總能反應過來的。”

  容真仰頭,望著稀疏雨幕后方,逐漸完工的無首大佛,自語:

  “本宮最近總有些不好的預感。”

  歐陽戎不動聲色的點點頭:

  “明白了,不過監察院和官府的通緝聲勢這么大,這些天南江湖反賊們還敢回來呢?覺得咱們能在一條溝里翻兩條船?”

  停頓了下,他話鋒一轉:

  “話說,下官一直都很好奇,這東林大佛落地后,到底影響到了天南江湖那些門派哪處禁肋,讓他們如此應激,獻身阻攔。”

  容真輕聲開口,只答了前面問題:

  “是被咱們通緝,但畢竟敵人在暗,咱們在明。

  “云夢劍澤在這江南地界、吳越故地經營近千年,就像你之前說的,一座隱世上宗的勢力還是很大的,特別是那什么元君的號召力,不少江南百姓人家都吃這套呢。

  “歐陽良翰…本宮算是目睹了一次星子湖的失敗慘案,林誠、王冷然他們身隕,現在重啟潯陽石窟的東林大佛,是你來負責,本宮…不希望你這次也出事。”

  歐陽戎平靜下來,輕輕搖頭:“這尊大佛不會有事的…”

  “本宮是說你。”

  歐陽戎一愣,轉頭看去,容真目視外面的煙雨,沒有看他,就像是一個人對著空氣說話一樣。

  “有一些不方便在宋前輩面前講的話,或許還有些冒犯死者…相比于林誠,其實本宮希望東林大佛建成的功勞能落在你身上。

  “相比于那座在潯陽城留下一地雞毛的星子湖大佛,本宮更喜歡這座潯陽石窟的大佛一些。

  “從當初林誠還沒有過來前、你帶重傷拄杖的本宮前來登山觀摩石窟時,便是如此了,還記得當時本宮拄的手杖,是你幫做的,咱們爬上了對岸那座南峰眺望石窟大佛。”

  容真伸手指了指后方的南岸山峰,接著放下了手。

  “記得那日,好像也有小雨,本宮看見你一個人在那兒慷慨激昂的講…現在想想都挺傻的。”

  她頓住,搖了搖頭:

  “沒想到后面經歷這么多事,現在總算回到了正軌。”

  歐陽戎抿了下嘴。

  “多謝容女史一直以來的支持。”

  他突然轉過身,朝她鄭重的、認真的行了一禮。

  容真后退一步,身子讓開,偏頭不去看他。

  傳到歐陽戎耳中的聲音語氣,一板一眼的。

  “要謝就謝圣人,謝圣周,本宮只是…只是替圣人擇材,為圣周百姓謀福。

  “本宮清楚,長久以來朝廷與地方有很多官員,甚至包括你們江州官府,很多人都怕我們司天監的人,私下喊我們是喪門星、閻王爺,敬而遠之。

  “現在天南江湖那些所謂的英雄好漢嘴里,我們應該也是什么朝廷鷹犬之類的。

  “執行權力大,得罪之人也多,只比當年詔獄司的酷吏們好上一點罷了。

  “說實話,歐陽良翰,本宮其實并不在意這些風評,也不愧疚所做的事。

  “因為這些人,很多都是與民無益的,要不是肉食者,要不是貪官墨吏,要不就是不事勞作遠離百姓的…

  “這樣的人,死了也就死了,還能騰出位置,甚至其中也包括…一些自詡太宗血脈的宗室王公,每每從宮廷賜下一尺白綾、一杯毒酒,就有一堆所謂舊臣大儒哭爹喊娘,真是喧噪…一場地方官府稍有疏忽的賑災治水就死了千余百姓,為何一場只清洗了百十人天潢貴胄的上層風暴,就哭著喊著和要亡國了一樣?

  “命不對等嗎,或許吧,但是命貴的絕對不包括這些酒囊飯袋、食黍碩鼠。這些年久居洛宮,伺候圣人身旁,本宮見過太多太多例子了,早就麻木無感了。

  “也不覺得圣人大多數舉措有何不妥,因為清洗來清洗去,這些年掉腦袋最多的,不都是袞袞諸公、世家貴戚嗎?這些人死了也就死了,不足惜吧。

  “本宮是真的對這些權貴間的派系傾軋無感。

  “而目前為止,真正能讓本宮心里有點波動的,很少很少…而且都是一些沒法上秤的小事。”

  容真回首。

  歐陽戎看見她的表情出奇寧靜,漆黑眸子倒映著他的臉龐:

  “宮里發生過的一件宮女逃跑之事,算一個…星子坊青羊橫街的汪氏母子慘死之案,算一個;不久前那頑固不化的李魚一家…算半個。”

  歐陽戎默默傾聽,與她對視。

  突然發現,這位女史大人,板著臉時,其實也沒有多冷。

  可能是此刻嘴里吐出的話一點也不冷吧。

  “抱歉,說這么多,可能太啰嗦了。可能是因為前幾日,一個老前輩和本宮說了些往事吧,有感而發…他說咱們這類人,能在殺人麻木、對環境失望的時候,遇到那么一個正確的人,很重要,也很幸運。”

  歐陽戎搖搖頭:“不,不啰嗦。”

  容真似是松了口氣,微微垂眸:

  “好,本宮真正想說的是,圣人與朝廷或許偶爾有些過于血腥無情的舉措,或許大周還存在不少士人們不滿的問題,或許西南叛亂那些匡復軍反賊們列舉的過失不完全是錯的…

  “但大周朝總體還是不錯的,是能夠向好的,特別是圣人現在摒棄酷吏,實施德政。

  “是有本宮這樣染血的刀子沒錯,但朝中還有夫子這樣德高望重的能臣相公,地方上也有歐陽良翰你這樣能干實事的直臣,不日還能回京施展拳腳…能給本朝飽受詬病的吏治換血。

  “私以為,要讓朝廷或說讓世道往前邁進一大步,是很難的,一下子糾正過來不現實,會有劇烈動蕩。可是,只要明天能好上一點點,能改進一點點,就像朝廷現在少了一個林誠,換來你歐陽良翰升入京城修文館一樣…就這樣一點點積累改進,就已經很不錯了,不是嗎?”

  在容真目不轉睛的注視下,歐陽戎臉色稍微思索,手中水瓢敲了下欄桿,“噔”一聲。

  “容女史這道理…其實沒太大毛病。懷有讓大周一點一點改善的希望…容女史其實是一個很溫和的女子,與秉公執法時的冷酷暴烈截然相反。”

  歐陽戎點評了句。

  旋即他看見,容真原本冷清的臉蛋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像是冬日雪地上驀然綻放的冰雪蓮。

  她收斂笑意,保持瞇眸表情:

  “這次大佛建好后,你應該能升回京城,皇城的修文館距離司天監所在的朝天門不遠,下值好像會路過…

  “嗯,到時咱們還能經常見面的,偶爾黃昏傍晚,還能請請你這大忙人吃個飯,也不算難…不過本宮休假少,沒你們這些文華清臣悠閑,宵禁前得回宮去…”

  容真語氣隱隱有一點小期待。

  歐陽戎沉默了下,微笑:

  “希望如此。容女史,那以后繼續多多關照。”

  “嗯,多多關照,歐陽良翰。”

  容真十分認真的頷首。

  二人相視,俄頃皆是一笑。

  “對了還有件事。”容真想起了什么。

  “什么事?”

  “為了接下來東林大佛的安危,本宮想著,向洛陽那邊再申請一些外援,再派些人手過來,此事你意下如何?咱們可以一起上奏,你也可以提建議。”

  歐陽戎立馬反應過來,這算是在問潯陽王那邊的態度。

  現在潯陽城的局勢對他與潯陽王府而言很好,幾乎沒有明面上的敵人。

  可天南江湖那邊的反賊們,特別是神秘莫測的云夢女修,正虎視眈眈,視線落在他們身后這尊全新的大佛上,他們需要多多益善的人手。

  容真可能是覺得,經歷了上回洛陽來的夏官靈臺郎林誠一事,現在他們這邊對于洛陽來人的態度會很反感,所以在求援搖人前,找他通口氣…已經很給面子了。

  歐陽戎沉吟片刻,開口:

  “容在下思慮一番,順便再征詢下王爺那邊的意見。”

  “好,等你消息,不急的。”

  容真輕輕頷首。

  歐陽戎看了眼手里空了的水瓢,轉身下樓。

  容真籠袖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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