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閣,品茶包廂內,氣氛寂靜。
歐陽戎、離扶蘇、燕六郎三人大眼瞪小眼,相互對望了會兒。
“大郎。”
歐陽戎率先打破沉默,離大郎發現好友表情轉為一本正經,語氣嚴肅的叮囑道:
“這話以后千萬不要在王府說,若要說…若要說,那請把我名字去掉,切記,切記。”
“這是為何?”離大郎窮追不舍問:“不就是檀郎帶我第一次去的嗎…”
歐陽戎扶額:“我怕以后去你家,伯父、伯母不給我開門。你阿妹說不得也要開罵。”
離扶蘇微愣,燕六郎嘀咕補充:“其實明府最怕的是謝姑娘不開門。”
歐陽戎瞪了多嘴六郎一眼,朝離大郎嘆氣道:“只是帶你出來逛逛,沒想到伱還迷戀上這里了。”
“也不完全是迷戀。”
離扶蘇坐在蒲團上,支撐起一條腿,手蓋在膝蓋上,下巴擱在手背上,好像是短胡渣扎了手背,又挪開了頭:
“以前在聚賢園讀書,接觸的女子,例如阿母、阿妹,還有園里的粗活丫鬟們,她們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面堅硬的墻壁,永遠都是站著的,倒下就是粉碎。
”墻壁雖然可以遮風擋雨,任你依靠,可是總讓人望而止步,擋住去路,看不見墻外面的樣子。
“可是這里,這里的女子,她們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就像是…是水,水永遠是躺著的,聚成的湖泊,也是柔軟的,是可以任由外力施加而千變萬化的。
“雖然湖泊和墻一樣,依然讓人無法往前跨進一步。
“但是湖泊會倒映藍天白云的風景,甚至能倒映觀摩者的真容,它不像堅硬固執的墻壁,絕不會遮擋你的視野,反而會為你呈現出世間風物的另一種新鮮模樣。
“雖然代價是湖泊之水,永遠露天,無法為人遮擋四季風雨。”
離扶蘇轉過頭,語氣認真問道:
“檀郎,六郎,你們是喜歡站著的堅硬的墻壁,還是躺著的柔軟的湖泊?”
燕六郎聽的有點暈,轉頭四望,發現明府與大郎在認真對視,好像他們都懂了,就他沒懂…燕六郎撓頭喝茶。
歐陽戎沒有回答,安靜了會兒,與離扶蘇對視道:
“所以,你眼里,秦小娘子也像一面墻?對也不對。”
離大郎猶豫說:“秦小娘子她人很好…”
歐陽戎目不斜視打斷:
“但是她和你的阿母、阿妹類似,某種意義上是同一類女子,她們或許同性相吸,互相滿意喜歡,但是你卻無感,你的生活不需要再多添一面墻了,再添下去,就是圍城,難以出來。”
離大郎動容:“檀郎,這事怪我…”
歐陽戎正襟危坐的身子突然前傾,提壺為離大郎倒滿一杯茶,兩指推了過去:
“不,這不怪你。
“這也沒有什么不好的。
“這其實是一種需要和被需要的差別。
“認真說,大郎你從小到大在府內接觸的女子,不管是你阿母還是阿妹,都性子太過強勢,給你的感受,可能從來都是,她們不需要你、而你需要她們。
“可是,被人需要,是一種不該被任何人批評苛責的需求。
“大郎想追尋的,可能是這個。這種被需要,可以是情人給的,也可以是朋友給,甚至可以是路人給的,它沒有讓你變成怪胎,而是讓你更寬厚善良。”
離扶蘇拿起茶杯,仰頭一飲而盡,茶葉都倒進了嘴里,嗆了好一會兒,才抬頭紅眼框問:
“檀郎需要我嗎?”
歐陽戎安靜三息,露出一臉嫌棄表情,揮手拍開他肩膀:
“滾開,我不龍陽,你找別人斷袖去,比如六郎。另外…”
他頓了下,撇嘴:“別忘了答應好的,不使抱薪者凍斃風雪,你要沒辦到,看我不錘你。”
離扶蘇一愣,趕忙舉袖擦臉,寬大衣袖后面傳來似是破涕而笑的聲音:
“檀郎盡管為眾人抱薪去,我以后一定把你好好接回來,再大的風雪我也去。”
歐陽戎笑了下。
燕六郎似是終于聽懂了,迷糊懵逼表情霎那間切換,“啪”的一聲,重重拍了下大腿道:
“明府,大郎。墻壁和湖泊、需要和被需要…我明白了,終于知道我為什么和大郎一樣,也喜歡來這里喝茶了!”
不等他們開口問,燕六郎扼腕悲嘆:
“我家五位姐姐,上面五尊菩薩。把我從小揍到大,我就沒打贏過,抓瓜子遞茶全讓我跑腿,最關鍵的是我爹娘還當幫兇,這日子簡直暗無天日,家中地位屬我最低。
“整整五面墻啊,東南西北加頭頂,密不透風,人家牢里的囚犯還有扇小鐵窗呢,我八輩子行善積德,招誰惹誰了,整這一出開局…”
燕六郎擦了擦眼角,嘆息飲了口涼茶:”難怪我總來喝茶,非我過也,是命也。”
轉過頭,他拍了下聽的一愣一愣的離扶蘇肩膀:
“大郎別傷心了,我和你差不多,都是被賊老天逼迫而來、喝茶的,同是天涯淪落人,有什么事哥們能幫就幫…對了,剛剛你說想被人需要?其實,其實哥們我也挺需要你的。”
燕六郎語氣有些不好意思,蒼蠅搓手:
“最近數姐抱外甥來潯陽探望,包出去不少紅包,囊中羞澀,今日陪你喝茶,需要墊資一二。”
“…”歐陽戎。
“??”離大郎。
二人看了會兒燕六郎的誠懇表情。
歐陽戎轉頭,繼續喝茶。
離大郎默默拿開燕六郎放在他肩膀上沉重之手,和歐陽戎一起端起茶杯。
“今天茶水不錯。”
“還行,秋茶乃茶王,我回府就托人送些新茶葉去槐葉巷,前段日子舊人贈阿父一批稀有云霧茶,阿父知你喜歡,一直說要送來著,可每回你來,他總忘記。”
“那就卻之不恭了…”
看著絲滑流暢的無縫銜接話題、無視了他的歐陽戎與離大郎,燕六郎頓時悲嗆,嘀咕:
“明府、大郎變了,沒義氣講…若是哥們需要我,我二話不說,肯定上,半分都不會遲疑。”
歐陽戎與離大郎假裝沒聽見,繼續聊天,不搭理他。
被燕六郎這活寶打岔,整這么一出,原本二人的交心氣氛也被打攪了大半。
俄頃,歐陽戎重新正色開口:
“要是真不喜歡,可以找個機會,和家里人說清楚。不過這幾日,已經答應出去的,得好好陪陪秦小娘子,不要消極怠工,冷落客人,給小師妹和你阿妹一個交代。”
“好。”
歐陽戎看了眼悵然若失的他,突然笑說:“大郎,向前看,你一定會找到一個像湖泊一樣柔軟且需要你的女子。”
離大郎感動,不禁反問:“那么檀郎呢,你喜歡什么樣的,是像我阿妹那樣的,還是和我一樣喜歡…湖泊?”
歐陽戎反問:“誰說女子只有墻壁和湖泊兩種模樣?非此即彼?”
“什么意思?”
歐陽戎含笑:“就不能二者兼容,在外為墻壁,在家為湖泊?白天為墻壁,晚上為湖泊?”
離大郎張了張嘴。
面色尋思的燕六郎瞬間恍然點頭:“我懂了!墻壁站著的,遠看像是一豎,湖泊是躺著的,遠看就是一橫,再強硬厲害的女子白天站久了腿麻,晚上也得乖乖躺下休息,這不就是從堅硬的墻壁變成了柔軟的湖泊…此喻絕了!妙啊,明府要不說你怎么是進士郎,果然夠細,就是和咱們粗人不一樣。”
“…”歐陽戎與離大郎。
怎么感覺你頓悟理解的,和大伙理解的有點不一樣?越聽越怪。
就在這時,包廂外面傳來兩道道熟悉的女子交談聲。
“謝姐姐,你確定歐陽長史真在這兒?”
“裙刀感應是在這里,錯不了。”
“可這里…怎么瞧著有點怪,樓下吃飯熱鬧的地方還挺正常的,可是這樓上…人也怪,這么安靜也怪,是干啥的。”
“干啥,我也想知道干啥,這么安靜干啥,呵。”
說到這里,似是越來越覺得在女伴面前丟了薄面,掛不住臉,謝令姜聲音清寒冰冷:
“過道上這些個端茶姑娘,個個身上衣服缺斤少兩,大秋天的,穿成這樣子,是沒錢買衣服,還是酒樓虐待她們、偷工減料?上次陪大師兄來,我就隱隱發現不對勁了,不過當時是夏日,不曾多想,現在…哼哼。”
“謝家姐姐,怎…怎突地掏劍,這…這又是哪藏的?”過道里,秦纓語氣又害怕又疑惑。
謝令姜語氣十分不善,聽的包廂內的歐陽戎表情一僵:
“撿的,走,找找失主去,別讓他等急了。”
“這…”
秦小娘子停頓了下,轉而嗓音溫柔的安慰:
“其實這沒什么的,我阿翁年輕時候也這樣,其實男子風流些很正常,只要心里家最大…
“其實我反倒覺得,歐陽長史情有可原,他才華橫溢,年輕有為,雖然和傳聞中的不近女色稍有出入,可是本就俊郎,哪家小娘能忍送秋波?
“這種環境,變的風流倜儻了一點,倒也正常。
“而且雖然來了這里,但可能是談公務也說不定,萬一是別人強行請他來的呢,能在此地坐懷不亂,何嘗不是一種令人敬佩的地方之修行…謝姐姐別生氣了,把劍給我吧,等會兒見面好好說話。”
謝令姜冷酷臉打斷,莫得感情:
“唔,你別給他說好話了,他就是你們的好話聽多了,什么都慣著他…也就我能管管,秦家妹妹讓開點,別擔心,不吵架,以前姐姐我都是這么管他的,他在我面前不敢大聲說話…”
秦纓聞言側目看向似乎一向家庭地位很高的謝家姐姐,只見她昂首挺胸,大步向前:
“倒要瞧瞧,在這里悄悄談個什么公務…”
包廂內,歐陽戎等人臉色驟變,還不等他們反應過來藏起,下一刻,包廂大門“哐當”一聲推開。
謝令姜、秦纓走了進來。
離大郎是背對門口,燕六郎側對門口,歐陽戎則是正對著。
所以二女第一時間看見了歐陽戎,秦纓笑了下,還不忘給有些熟絡的他使了個斜瞥的眼色,讓他趕快安慰下謝家姐姐,同時轉頭道:
“謝姐姐你看,這兒都是男子,是談正事呢…”
秦纓的話語忽然卡住,因為,她看見了回過頭來的離大郎。
眾人只見胖嘟嘟女道士話語止住,臉上的淺笑固定,緩緩收斂了些,少頃,她平靜的點了下頭:
“原來離公子身體不舒服時,喜歡來這里,這樣就舒服了,我與謝姐姐應該沒打擾到離公子吧。”
“…”離大郎。
“…”謝令姜。
離大郎突然悟了。
悟了一個道理…檀郎說的沒錯,他果然經驗老道,女子確實可以在堅硬墻壁與溫柔湖泊之間切換。
但前提是,要看是對誰。
只是這個道理太過殘酷了些。
心中悲催的離大郎感受到桌下有腳踢了下他,頓時清醒過來,抬頭看去,發現檀郎沒有看他,而是不動聲色的轉頭望向燕六郎。
桌子底下又被人踢了下,離大郎瞬間反應過來,視線同樣投向了燕六郎。
“六郎,這次你怎么解釋?”歐陽戎板臉。
“說多少次了不聽,還來!”離大郎滿眼失望。
“?”燕六郎。
謝令姜與秦纓循著歐陽戎、離大郎二人目光,也看向了燕六郎。
感受到了哥們的需要,后者咽了咽口水,硬著頭皮站起來,強笑說:
“哈哈哈,謝姑娘、秦小娘子怎么也在,是…是這樣的,明府和大郎是來抓我的,剛剛在狠狠教育我,我、我休沐日總是忍不住往這里跑,管不住腿,讓明府和大郎操心,都怪我,欸你說我怎么管不住腿呢…”
二女不傻,眼神狐疑。
下一霎那,燕六郎切換表情,無比認真:
“其實說起來,你們可能有些不信,但這是真的,比金子還真…我愛來這里,可能是和我那五位親姐姐有關,說來話長,聽我慢慢道來…”
謝令姜、秦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