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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三十三、吾兒勇否

  大孤山腳,一處牌坊邊。

  歐陽戎本準備趕往折翼渠坐船,卻碰到了帶領龍城百姓們前來避難的燕六郎一群人。

  見燕六郎等人面色有異,歐陽戎緊張起來,立馬一陣追問。

  “阿山?”

  歐陽戎臉色先是一愣,聽完后,他長松一口氣。

  “幸虧有阿山在!”

  只是旋即,歐陽戎又微微皺眉,“不過阿山怎么這么快回來了,不是替我送人回南隴嗎。”

  他低語一句,臉色既憂又喜。

  不管怎樣,在歐陽戎沒回來之前,縣衙那邊暫時能有柳阿山代替他站出來穩住局勢,總歸是眼下諸多壞消息中的一道好消息。

  事無巨細講完詳情后,燕六郎臉色慚愧,低下頭:

  “明府,是我沒用,最后還得阿山兄弟站出來…”

  “無事,各司其職!六郎做好你該做的。”

  歐陽戎安慰一句,轉頭看了一眼遠處群山間的青色狼煙。

  他垂目呢喃:

  “也不知道,阿山收沒收到小師妹送的信,知道我回來了,他應該心里壓力能小點吧…

  “還有,六郎說,阿山在彭郎渡準備搶救水閘的物資,可這一次,今時不同往日,上游云夢澤的漲水是有原因的,且就在眼皮子底下。

  “當務之急,應該是得趕在漲水接近狄公閘的閾值、沖塌之前,去小孤山阻止柳家鑄劍…”

  歐陽戎點頭,目光從遠處的蝴蝶溪小孤山方向收回。

  四望左右。

  只見,眼下不止燕六郎這第一批百姓抵達大孤山。

  四面八方,都有一批批百姓遷徙的人流,匯聚到大孤山腳。

  應該是柳阿山代替歐陽發布的縣令手書,被分派到了各地,上下游各地鄉鎮的百姓們,在鄉賢族老們的帶領下,相續朝這邊趕來避難。

  經過不久前的上一次云夢澤漲水的撤離經驗,龍城百姓們倒是相對熟絡起來,對撤退避難一事阻力減小。

  最重要的,還是這些日子,某位蘿卜縣令積累的威信。

  歐陽戎并沒有在大孤山腳逗留太久,待理清思緒,又安慰好聚攏而來、熱情擁護的父老鄉親們。

  歐陽戎轉頭叮囑了下燕六郎關于百姓避難的一些注意事項。

  “六郎堅守此地,我先去折翼渠找船!”

  他從捕快手里接過一匹快馬,輕盈翻身,揮鞭打馬,身影遠去。

  折翼渠,松林渡。

  “當真如此老實?這不太像是此子作風,柳福,你確定他沒帶來什么官兵來埋伏?”

  “老爺,沒有,他就騎匹馬過來了,況且船在咱們手里,等會兒走水路,他能有什么追兵堵截。”

  “嗯,有道理。”

  柳子安側目,沒想到人質威脅的計劃竟然如此順利的成功。

  可仔細一想,這世間的人與事,有時候并沒有演義里寫的那么曲折離奇,哪來那么多天命之子、料事如神?

  上午的耀目陽光下。

  這邊,柳子安正與身后柳福低語商酌。

  柳子安帶著柳氏家奴,還有從栗老板那兒借來的私兵,眼下已經登上了渡口的船頭。

  而他們正前方的河灘上。

  柳子麟正帶領一批屬下,押送著刁縣丞等官吏商人、還有龍城百姓這些人質。

  與孤身上前的歐陽戎相對峙。

  此刻,見歐陽戎投目望來。

  柳子安率先偏頭,朝屬下微微頷首。

  以示誠意。

  只見,停靠河灘碼頭的這一眾官船上,持械控制船夫的柳氏家奴與強盜私兵們似是收到指令,紛紛收起手中武器,各自矯健的跳下船去。

  一大半的官船,被解放出來。

  僅剩下三艘船只,還在柳子安等人手里,撤回的柳氏家奴與強盜私兵們也紛紛登上這三艘船。

  柳子麟回頭看了一眼,收到柳子安的信號,他朝遠處風塵仆仆、模樣憔悴的歐陽戎冷冷道:

  “兵器卸下丟地上,一個人走過來,我們放開人質,說到做到,若是敢有小動作。”

  柳子麟斜目看了眼屬下。

  周圍看守人質的柳氏家奴們,打開一只只木桶,將里面的焚天蛟油,傾倒在刁縣丞、阿青、柳母等眾人頭上衣上。

  這些焚天鮫油,是柳子安等人從官船的船艙中意外發現的,想必應該是當初剪彩禮上,被歐陽良翰與龍城縣衙繳獲的那一批。

  正好借用。

  柳子麟身后的私兵們,手舉火把,松開枷鎖,將這些潑油后驚恐慌張的人質向前推搡,揮鞭驅趕。

  官吏商人、龍城百姓們見狀,趕忙撒丫子往前奔。

  遠處,歐陽戎解下腰間長劍,懷中摸出一物,一齊遞給率先跑回來的一個衙役。

  他臉色疲倦,孤身向前。

  從高處往下看去,這處頗為寬闊空曠的河灘上,出現了頗為奇怪的一幕:

  河灘空地的左半邊,一群百姓們擁擠慌忙的逃躥,朝前方潰散奔去,努力遠離身后方、手舉火把的青衣漢子們。

  河灘空地的右半邊,一道形單影只的修長身影,兩手空空,逆流而行,默默走向水畔邊手持白刃的青衣歹徒聚集處。

  氣氛出奇的肅穆。

  倉皇逃竄的百姓人群中,有些人不禁側目。

  “明…明府。”

  刁縣丞等官吏步履踉蹌,腳步放慢了點,滿臉愧疚。

  “老爺,不要去!”阿青淚流滿面,被眼疾手快的梅鹿苑仆人們拉住。

  可就在這時,阿青身后忽然響起一道未曾想到的悲痛哭嚎聲:

  “我的兒!別去別去啊!你回來,大郎!伱回來啊!”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嫗,自河灘左側的逃竄人群中,沖了出去。

  奮不顧身的跑向那道身穿官服的年輕縣令身影。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在此刻相對寂靜的河灘上顯得尤為突出。

  原本滿面清淚的阿青表情一愣,身后方的刁縣丞等人也是一臉困惑,明府的阿母不是早就去世了嗎?

  立在船頭,冷眼旁觀的柳子安眉頭一皺,表情不耐煩。

  柳子麟正手持大刀,準備帶領屬下上前抓歐陽戎,他見狀,自下屬手里搶過一只火把,獰笑上前。

  “茅廁里點燈,找死!”

  正前進的歐陽戎,忽然扭身,將沖到身前的柳母,一把推倒在地。

  頭不回,繼續向前。

  柳子麟冷哼一聲,丟掉火把,與屬下一起上前,將束手就擒的歐陽戎五花大綁的扣住。

  一行人訓練有序的撤回岸邊留出的那三艘官船。

  白發老嫗滿身鮫油,跌倒滾爬的朝前方伸手:

  “我的兒,別去啊,別去!貴人的恩咱們還不起,回來,回來啊嗚嗚嗚…”

  柳母要追,卻被刁縣丞等人拉住。

  船頭處,歐陽戎被押運到帶到柳子安面前,柳子似是瞇眼說了句什么,一直沉默不語的他沒有回答,忽然回頭,朝下方河灘上的眾人大聲喊道:

  “刁縣丞,把官船帶去彭郎渡!

  “你們也快跑,到大孤山去,不要回頭,不要來救我!去大孤山,那兒‘有人’等你們…”

  一旁的柳子安目光驟冷。

  歐陽戎的嘴巴立即被堵住。

  接到二哥的示意目光,柳子麟不動聲色的走上前去。

  他站在船頭甲板上,居高臨下,眼神俯視,朝全場放話道:

  “呵,你們真當他是舍己為人英雄?幼稚,這都是他應得的!

  “龍城縣數次大水塌閘,包括今日的漲水,全都是拜他所賜!

  “歐陽良翰得罪了水底的龍王!”

  柳子麟義正言辭,帶著循循善誘的蠱惑嗓音道:

  “你們難道忘,此子上任時,曾掉河溺水?龍王心善,只是警告,放他一條狗命,誰曾想他痊愈后,不僅不悔改,還胡亂治水,得罪了龍王!結果禍及整座龍城縣,大伙都成了受害之人。

  “不信你們看看今日,如此大熱天,上游云夢澤依舊漲水,這就是龍王之怒!此子罪大惡極,觸怒神罰!”

  大哥說過。

  殺人算什么,誅心才是頂流操作。

  讓歐陽良翰身敗名裂、滿身臟水,才是真正的暢快報復。

  “我們柳家只是代替龍王行事,我們柳家才是救你們的人!

  “柳家今日來,并不想傷人,你們看,你們不也毫發未損?

  “我們只是想揪出這罪魁禍首,讓水底龍王勿要遷怒咱們,所以歐陽良翰這是應得的報應,你們有何要愧疚的?

  “而且你們想想,他若不是心虛,他為何要站出來?放著遠大前程、榮華富貴不要,這世間真有如此無私之人?好不惜命?”

  柳子麟的聲音,在寂靜的全場回蕩。

  歐陽戎嘴塞布包,卻高昂腦袋,似是咧嘴大笑。

  柳子麟臉上法文令抽搐跳動了下,身子不動聲色的遮擋住身后這道滿眼輕蔑的官服身影。

  他壓住火氣,朝河灘上沉默的人群道,淡定的擺擺手道:

  “行了,都散了吧。”

  柳子麟回過頭,冷哼一聲。

  一旁籠袖的柳子安朝他點點頭,似肯定贊揚。

  “走,快開船,速回劍鋪。”

  祭品已到手,柳子安一刻也不想逗留,臉色壓不住的興奮,滿載而歸。

  河灘邊的這三艘被劫持的船只,緩緩駛動遠去,沒一會兒,就在蝴蝶溪上消失了影子。

  河灘上,被丟下的人群陷入了沉默,似是陷入某種迷茫。

  柳母撕心裂肺的悲痛咽嗚聲,令全場氣氛顯得愈發寂靜。

  “阿母…”阿青愣愣走去,似有不解。

  可這時,一個衙役垂頭喪氣的走近,遞出兩物。

  “阿青姑娘,這是明府大人剛剛走前,囑托卑職留給你與柳大娘的。”

  阿青怔色伸手,接過一柄長劍,與一小包油紙。

  放下長劍,打開油紙。

  紙上,靜靜躺有兩塊涼透的油麻餅。

  清秀少女顫抖了下。

  歐陽戎是在大孤山與松嶺渡間的半路上,遇到這一批自折翼渠返回的氣氛古怪的大部隊。

  “刁大人,你們這是?”

  歐陽戎愣了下,看了看人群前方灰頭土臉的刁縣丞。

  然而此刻不只是他意外,比他表情更加意外的,是刁縣丞等眾人,紛紛瞪大眼睛看著完好無損的他。

  歐陽戎也反應過來,想起剛剛燕六郎等人的表現,倒也見怪不怪,語焉不詳道:

  “在縣城那邊招呼縣衙的,是阿山,他正暫代…”

  歐陽戎忽然發現刁縣丞等人的臉色并沒有緩和,反倒是更加瞠目結舌了。

  不過,他的疑惑不解并沒持續多久。

  人群分開。

  阿青與柳母緩緩走來。

  歐陽戎看見了眼睛布滿血絲的母女二人,特別是后者,搖搖晃晃,宛若行尸走肉,阿青也眼淚哭干,只剩哭嗝,肩膀抽搐。

  而這母女二人看見歐陽戎后,臉色絲毫沒有意外,甚至有點呆然無視。

  他瞬間轉頭,望了一圈狼狽失神的人群。

  臉色一變,歐陽戎牙齒打顫,努力咬住牙關,鎮定問:

  “阿…阿山呢?”

  阿青手捧一柄月光長劍,與一小包油紙。

  緩緩走到踉蹌下馬的歐陽戎面前,朝他遞出劍與兩塊油麻餅。

  她小臉呆呆道:

  “老爺,救救阿兄吧,求求您了,去救救阿兄吧。”

  一旁的刁縣丞此刻也反應了過來,湊上前,小心翼翼插話:

  “明府,阿山兄弟為了救我們,為了救那批治水的官船,代替您,被…被柳子安柳子麟抓走了。”

  歐陽戎表情怔怔,站在原地,低頭看著那一柄熟悉的月光長劍。

  那一日上船之前,他親手把這柄劍交到了柳阿山手上。

  歐陽戎渾身難以抑制的顫栗起來。

  眾人只見,歐陽戎忽而揚起巴掌,似要狠狠扇在自己臉上。

  可旋即顫抖的手在空中頓住,方向驟改,他猛地往下一揮,劈手搶過阿青手里的月光長劍。

  歐陽戎轉頭,朝臉色呆滯、生無可戀的柳母與阿青,點點頭說:

  “該被柳家報復尋仇的人是我,我未履行我的職責,不該大意離開。是我歐陽良翰對不起你們,我去把你的兒子、你的阿兄帶回來,不然,我再也無顏見你們,見龍城的鄉親父老。”

  一臉麻木的柳母與阿青聞言,抬頭看了看眼圈通紅的歐陽戎,少頃,母女二人抱在一起,終于痛哭出聲:

  “嗚嗚嗚…”

  悲哭聲中,歐陽戎身如怒狼,頭不回的沖出,身形搖搖晃晃的爬上馬背,試了兩次才蹬上馬,可旋即就被刁縣丞拉住了腳蹬。

  “明府使不得,使不得啊!現在去危險!”

  阿青小手把油麻餅捂在胸口,聞言也反應過來,跑去抓住歐陽戎的衣擺,小臉凄凄慘慘:“老爺…他們壞人好多…小心。”

  刁縣丞立馬接話道:

  “對啊明府,不能沖動啊,要冷靜!阿山兄弟固然要救,但現在是緊要關頭,狄公閘不知何時要塌,先把百姓們轉移到大孤山去要緊,明府,勿忘您的職責!”

  他又壓低聲音:

  “而且柳子麟剛剛一番妖言惑眾,現在隊伍人心渙散…柳家的私兵還多,也不知從何處招來的,您就帶幾個人跑過去,不是自投羅網是什么,咱們再等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哎喲喂!”

  悵然攔馬的阿青沒事,而老縣丞的身子不出意外的飛出了兩米開外。

  你就踹老夫一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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