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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一十八、害女紅者也

  夏至來臨,晝長夜多,上午時分,日頭正盛。

  大孤山半山腰處,遮目亭內正有兩人歇腳,似是上山燒香的來客。

  “六郎當真思慕此女?”

  此刻出聲之人,正是其中一個背匣漢子,他臉色平靜的轉頭朝另一個劍服青年問道。

  衛少玄折扇搖風,今日一身雪白劍服,富貴公子打扮,遙望山下蝴蝶溪西岸風景的他,忽然轉頭反問:

  “義父覺得此舉不妥?”

  丘七點點頭說:“她家人似乎并不給六郎面子。”

  不久前剛被拒絕邀請的衛少玄搖頭嘆息一聲:

  “義父,話也不能這么說,畢竟他們一家的遭遇,也算是咱們衛氏間接造成的,對咱們禮貌客氣之中帶有防備,也是人之常情。”

  衛少玄一雙略顯陰柔氣的桃花眼瞇笑道:

  “況且才剛認識沒多久,我就邀請離家大郎與離小娘子一起來這名寺燒香,確實顯得太自來熟了些。”

  丘七抱胸,微微側目看了笑嘻青年一眼,似是在問,明知閉門羹、那你還去吃?

  衛少玄失笑:

  “義父這就不懂了,若是放在戰場上,這叫示敵以弱。讓人覺得我是個不懂遠近、單純好騙的衛家少爺不也挺好了?放在洛陽茶館的演義話本里,這叫扮豬吃虎。”

  丘七搖搖頭,似是不理解這種趣味。

  沉默了會兒,背匣漢子淡淡道:“六郎不像好女色之人。”

  衛少玄興致勃勃的話語一頓,表情緩收,嘆息道:

  “主要是她長得神似,還更加絕色。”頓了頓,他轉頭遠眺山下,面色怔怔嘟囔:“簡直是太像了啊…”

  丘七罕見的眉頭一皺,呵斥:“荒繆!”

  衛少玄頓時止住話語,沒再說下去,扯了下嘴角,無所謂道:

  “這件事,我只對義父講。”

  衛少玄垂目看地。

  丘七緘默了一會兒,瞥了眼亭外的劇烈山風。

  這背匣漢子忽然改變站位,背對亭外,似是屏蔽了些什么,轉臉朝亭內的劍服青年言簡意賅道:

  “年輕氣盛,心思煩雜,有些齷齪私欲,倒也正常,但別誤正事。

  “另外,此等心思,不要讓除我以外任何人知道,明白嗎?”

  丘七臉色出奇的嚴肅,也不怪他如此嚴肅,畢竟人倫常綱可是帝王都要顧慮的東西,雖然對于鮮卑人出身的他而言,這點逾越不算什么。

  “放心吧,義父,我平日也就想想而已,說話做事自有分寸。”

  衛少玄突然抬臉,笑露三顆潔白牙齒:

  “只是不小心連帶了義父一起受氣,蘇府一家這兩日懈怠冒犯了義父,還請義父大人有大量,多多寬容,畢竟…人家也沒幾日了。”

  丘七多看了他一眼。

  衛少玄臉色奇怪的問道:

  “義父該不會還以為,我要保下她全家老少吧?”

  他搖搖頭:

  “劍與美人,誰人不愛?至于其他的,管那么多閑事干嘛?能干干凈凈一身輕松的走人,為何要帶一家拖油瓶?”

  衛少玄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輕搖折扇,走到亭邊,他瞇眼打量山下風景,似是又想起上午去那座蘇府熱情邀請“蘇氏兄妹”卻被拒絕、人影未見的畫面。

  衛少玄嘆息一聲:

  “義父,你說在之前約定好的劇本上,小小變動一下,添上一個英雄救美如何?”

  丘七微微頷首:“可。魏王的吩咐與你私欲兩不耽誤。”

  衛少玄爽朗一笑:

  “走,義父,咱們繼續上山。”

  少頃,衛少玄與丘七離開遮目亭,一起前往山上東林寺。

  今日東林寺好像又在辦什么廟會,一路上,全是絡繹不絕的信男善女、香客居士。

  來到主殿外的擁擠廣場上,衛少玄頗為好奇的左右打量香客。

  丘七忽道:“不愧是蓮花凈土宗的祖庭東林寺,好盛的香火氣。”

  “義父可是發現什么了?”

  衛少玄轉頭,看向丘七。

  只見與左右打量行人熱鬧的他不同,丘七抱胸仰頭,冷眼望著上方的藍天。

  似是能瞧見某種虛無縹緲的、凡人肉眼難見之物。

  “無事。”

  丘七搖搖頭,有點感慨:

  “是個氣盛之處。

  “此山風水本就得氣,此寺修建的位置,也是有過高人指點,鎮壓地脈,天然是個聚氣寶地。

  “又是江南名寺,燒香客極多,香火不絕,聚氣多年,才能有如此蔚然壯觀之景。

  “上游云夢澤本就十分霸道的虹吸四方水氣,宛若一只貪婪饕餮,本該遭殃、陰盛陽衰的云夢澤下游,此山此寺應當是唯二的聚氣寶地之一,另一處在蝴蝶溪西岸的另一山,也就是那座劍爐所建之地…”

  丘七點點頭,淡淡道:

  “聽聞此縣洪水頻發,除了云夢澤天然喜怒無常之外,說不得也有被這兩座山吸干拖累的緣故,山上山下,倒也契合陰陽相抵之道。

  “只可惜這蓮宗東林寺,已然斷絕那一脈傳承香火。這濃郁香火氣無處可使,本該是能夠孕育出一位上品練氣士的。”

  聽聞“上品練氣士”幾字,衛少玄頓時噤聲,態度嚴肅不少。

  他左右打量了下,臉色不復剛剛走進寺門時的輕佻隨意,壓低些嗓音問道:

  “此地氣盛,義父可否居為己用?”

  丘七搖搖頭:

  “殊途不可同歸。道脈有別,煉氣術亦有差異,各人親近之氣更是不同,何況,說不得還有曾經在此立寺的高人設下的‘籬笆’,鄙人無福消受,六郎也不行。”

  一句話,頓時斷了衛少玄心思。

  丘七又點頭:“不過倒是可以借助此等旺盛香火氣,遮掩一些動靜,省去使用壓勝之物。”

  背匣漢子朝山下南望,那是云夢澤方向:“此地什么都好,除了離那里太近了點。”

  衛少玄聞言,瞥了眼義父身后一直背著的木制劍匣。

  這便是一件壓勝之物。

  除了藏劍功效外。

  亦可藏人。

  納萬千之氣。

  衛少玄悄悄收回目光,惋惜感慨:

  “真是可惜了,否則劍、氣、美人齊出,那此地真乃我衛少玄之福地,飛黃騰達之所。”

  丘七聞言,冷聲教訓:

  福兮禍兮,豈能好事全占,勸六郎勿常抱此念,謹慎行事。”

  “是,義父,受教了。”

  衛少玄肅然起敬,認真點頭。

  見其態度似是牢記心中,丘七微微頷首,二人關系,亦父亦師。

  隨后,衛少玄與丘七徑直前去主殿。

  殿內,衛少玄隨手捐贈一大筆香火錢,轉頭與臉色驚訝知客僧人言語幾句,淡淡報出一個名字。

  知客僧低頭翻閱了下名冊,單掌行禮恭敬問:

  “請問是受李栗施主之邀前來的貴客嗎?請隨貧僧入內。”

  稍息,二人被知客僧人引導,走出大殿后門,經過一處曲折回廊,終于來到一處幽靜竹林。

  翠綠竹林間,隱約可見幾道青瓦飛檐。

  立有幾座白墻黛瓦的廬舍,禪意十足。

  “就是這兒,二位請進,小僧去倒茶水。”

  知客僧將衛少玄二人引入其中一座雅致廬舍前,告辭退下。

  轉目望去,只見廬舍中已有二人,坐在茶座,臉色嚴肅的等候。

  分別是一位留有八字胡須的波斯商人,與一位神情病怏怏的錦服青年。

  正是李栗與柳子安。

  見到客人終于到來,此二人趕忙起身,掃榻迎客。

  衛少玄與丘七一齊斜目,瞧了柳子安一眼,泰然自若的穿過他身邊,脫鞋入屋。

  舉頭如此默契,很顯然此前有所密約,約今日來此秘議。

  栗老板介紹了句,柳子安笑看著衛少玄,臉色似是松了一大口氣,恭敬拱手:

  “衛公子,您總算來了,小人翹首以盼,自正午便在此恭候您大駕光臨。”

  衛少玄輕笑反問:“本公子有早到的習慣嗎?”

  柳子安:…

  他轉頭與栗老板對視一眼,嘴角微不可察的抽了一下。

  衛少玄走去桌邊主座,徑直坐下,抓起水壺,欲倒茶,卻被柳子安搶先接過,諂媚的替其倒茶。

  衛少玄松手讓壺,眼睛微微上眺,瞧他。

  “衛公子。”柳子安欲語。

  “阿彌陀佛。”

  這時,外面緩緩走來一位穿黑色袈裟的白須老僧,身后跟著端茶倒水的知客僧。

  “不好意思,老衲來遲了。”善導大師臉龐露出一些歉意之色。

  柳子安微微皺眉,“大師先去忙吧…”

  不請自來的善導大師像是沒有聽見,白須老僧不動聲色的看了眼那位淡然喝茶的桃花眼陰柔公子,他余光中,身邊知客僧也微微點頭,示意此人就是隨手捐贈大筆煙火錢的虔誠施主。

  至于衛少玄身邊那個似是隨從的背匣漢子,不知為何一直古怪打量著他,善導大師也沒在意,他朝衛少玄合掌行李,微微一笑,歉意道:

  “施主虔誠向佛,遠道而來,老衲有失遠迎,實在抱歉。

  “哎,老衲本在主殿接待善客的,但剛剛有一位忘年之交的小友忽然來到小寺,老衲見其愁眉不解,似對人生方向頗有迷霧,遵循我佛慈悲、時刻渡人的原則,老衲就拉他多聊了一會兒,善導了一番。

  “眼下想必他已茅舍頓開,這不,都還準備小住幾日我寺,去凈土地宮那邊放松下心情了…老衲因此耽擱了些功夫。”

  見眾人都望來,善導大師左右四望,笑容和藹:

  “諸位一看就是與我佛有緣之人,老衲不得不來啊。”

  衛少玄轉過頭,臉色饒有興致的打量這位現任東林寺主持,畢竟剛剛還與人聊到此寺不簡單。

  按照他這位見多識廣、所知秘聞極多的義父說法,此寺是處福地,但也不知為何,斷去了原本的練氣士傳承。

  衛少玄忽笑撫掌:“無妨,大師渡人要緊,請進,隨便坐。”

  臉色不耐的柳子安頓時一愣,欲言又止。

  善導大師目不轉睛,露出些為難臉色:“唔,應該沒有打擾到諸位施主的正事吧?”

  柳子安:…

  衛少玄抿茶笑道:“不急。大師先聊。”

  善導大師微微頷首,毫不客氣的上前就坐,整理了下黑色袈裟,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他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老衲觀施主面相,近期是否命犯桃花?”

  “哦,這么準?”

  善導大師含笑:“施主需要求簽否?我寺姻緣簽一向極靈,還愿者多。”

  衛少玄亦噙笑:“那就來一根,給大師面子,簽準,改日還愿本公子再捐五百兩。”

  善導大師面色暗喜,當即從袈裟袖中掏出一筒靈簽,熟絡遞出。

  這熟練動作,讓衛少玄微微挑眉,垂目接過,“咯咯”輕搖,一根竹簽飛出。

  眾人瞧去,只見竹簽上刻有六字:

  遇人之不淑矣。

  善導大師老臉一紅。

  這簡單含義都不用他來靈活解簽了,下下簽無疑。

  白須老僧迅速正色,語氣一本正經:

  “施主有所不知,在小寺,首簽通常不作數,請再來一根。”

  說著,他迅速伸手,抓起地上竹簽,丟入袖中。

  衛少玄瞧了一眼嚴肅老僧,微微點頭,再次搖動簽筒,一根竹簽飛出。

  幾人定睛再看,這一回,竹簽上更少,僅有五字。

  “害女紅者也?”

  栗老板皺眉念出,察覺到場上空氣突然安靜,他疑惑聞詢:“何解?”

  柳子安有些學識,壓聲道:

  “所謂女紅者,乃織繡羅衣之人,但卻不是穿羅衣者。因女紅辛苦繡之,一直埋頭苦干,并不能享用其物,而慨嘆之,所以…”

  “這不就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嗎,姻緣簽的話,就是替別人牽線搭橋…”

  栗老板話語卡住,眼神瞄去。

  衛少玄瞬間板臉。

  什么晦氣姻緣簽?

  “也…也不能這樣解,誰說女紅者最后不可穿羅衣?不是有不少閨中女子親自女紅,都是自制嫁衣嗎…中簽,施主,這至少是中簽!”

  柳子安撇嘴嘀咕:“女子才是中簽,尚可此解,而男子的話,豈會有織嫁衣給自己穿的事情?”

  被人拆臺,善導大師臉色微變了下,他忽然轉頭,朝知客僧一臉疑惑問:“秀色,伱剛剛說什么來著?秀發又打翻了羅漢殿的香爐?”

  知客僧滿臉懵逼,善導大師轉臉,朝眾人歉意嘆說:“阿彌陀佛,寺中急事,老衲先走,施主們慢聊,老朽不打擾了,不打擾…”

  白須老僧飛速撿起往日賺取香火KPI無往不利的靈簽桶,提起袈裟曳地的長擺,快步出門,一顆禿頭絲毫不回。

  廬舍內,眾人嘴角抽搐,齊齊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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