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凈土地宮,繡娘并不陌生。
當初檀郎溺水,被送來東林寺救治,就是在不遠處的三慧院內修養。
繡娘趁其四師姐夜出洗劍,從某座水牢中撈出了那位臭脾氣老道士,帶來此地治療歐陽戎。
因為此處地宮安靜,不宜被僧人打擾,不過倒也造成了后續秀發等僧人以為縣令失蹤,急得跳腳的誤會。
只是不知為何,那位臭脾氣老道士看歐陽戎出奇的不順眼,還是看在當初繡娘用劍氣替他清理毒瘡的善意人情上,才答應勉強出手一回。
并且治好歐陽戎后,鶴氅裘老道走之前還指著地宮西側“快目王舍眼”的佛本生壁畫,冷道若是再有下次,就要取繡娘一雙秀目做為代價。
也不知這滿身毒瘡的老道是不是吃不慣天下有情人的狗糧…
所以繡娘對于地宮內這位當初差點誤導歐陽戎的瘋癲“不知大師”挺熟悉。
而且那一日,鶴氅裘老道配合不知大師戲弄歐陽戎時,埋頭不語繡娘也有點私心,想要歐陽戎在地宮內多逗留一會兒。
當時繡娘只道是再難相遇,所以哪怕只是多看他一眼也好。
不過檀郎終究是檀郎,破除迷障,固執爬出了地宮洞口…
凈土地宮內,繡娘轉頭看了一眼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被月光籠罩的地宮中央蓮花臺座…也是曾經歐陽戎地宮蘇醒后拋繩子翻出去的地方。
她目中閃過某些畫面,默默抬手,自懷中取出一只白帕包裹的東西,拳頭大小。
繡娘解開手帕,手向前遞出,張嘴輕“啊”。
一份綠豆糕靜靜躺在她手心。
秀真和尚愣了愣,合十的兩手,改為合攏,接過繡娘手中綠豆糕,原地坐下,也不嫌臟,津津有味吃了起來。
繡娘柔柔一笑,轉過身,一陣微風浮過,身影消失在原地。
上方被石欄桿包圍的枯井邊。
今夜一無所獲的繡娘背身離開。
這時。
她腳步忽頓。
這處悲田濟養院位于靠近山峰的一處較平坦處,從此地,可以眺望西側山下的龍城縣城與呈“幾”字形翅膀模樣的蝴蝶溪。
繡娘靜立,默默轉頭。
這一雙清澈眸子此刻正清晰倒映山下那一片龍城建筑群,甚至能依稀辨別建有龍城縣衙的鹿鳴街與蝴蝶溪西岸密麻坐落的紅磚堆砌的劍爐。
這一幕,與剛剛來時一樣,稀疏星河,被烏云半遮半掩的明月,與燈火零星的漆黑建筑群。
平平無奇的夜景。
且此刻若是換作一個普通凡人在此,肉眼看見的景象也是如此。
然而同樣的一幕,落在繡娘眼里。
她瞳孔微微一縮。
此刻,登高處,啞女望氣。
視野之中,蝴蝶溪西岸,一座比大孤山略矮的小山被諸多劍爐拱衛。
她遙遙望去,小山半山腰處正有一道纖細紅氣,扶搖升起,搖搖晃晃。
像一條紅線,直上云霄。
將半山腰的一處熄火劍爐,與頭頂明星稀疏的夜空連接起來。
從繡娘視角望去。
這一道細長紅氣從是九重天上的銀河,倒傾至人間的一條涓涓細流。
繡娘眸光略微疑惑,旋即目露詫異。
這是…劍氣。
“啊。”繡娘輕輕啊嘴。
大師姐提到過,當年在蓮塔締結盟約的三方練氣士,各自持有三枚名叫“紅蓮劍印”的東西。
師門內的那一枚,繡娘曾在大師姐那兒見過一次。
按照當初約定,紅蓮劍印不僅是履盟時的信物,同時也是某一方召集聚首時,類似烽火臺般的信號物品。
方圓百里內的三方練氣士弟子,見此信號,理當赴約。
而眼前這直沖云霄的紅色劍氣,便與大師姐信中描述的紅蓮劍印相致無二。
有履盟之人。
此刻,遠處蝴蝶溪西岸小孤山上,那道練氣士眼里頗為顯目的纖細紅光,只持續了不到二十息,便剎那消失無蹤。
僅短暫出現。
夜幕深沉,平淡無奇,似是從未發生過剛剛那一幕一般。
然而,悲田濟養院內的枯井旁,某位纖瘦的女子身影已經消失在原地。
柳子安是被安排在甲字號劍爐的親信屬下喚醒的。
這位親信屬下,十二時辰都不間斷的負責他與老鑄劍師的聯絡。
老鑄劍師找他!
因為折翼渠的事,柳子安這幾日的睡眠并不太好,眼下一聽到屬下腳步,便當即清醒。
他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夜色與屬下彎腰恭敬的身影。
柳子安皺了皺眉,不過旋即揉了把臉下床,露出溫和表情,寬慰了下屬下,又穿戴一番,便匆匆離開院子,走后門出門,趕往劍鋪。
除了通信屬下,他并沒有攜帶其它下屬,甚至連三弟柳子麟也沒去叫。
由不得柳子安不如此謹慎小心。
那位年輕縣令的敏感與多疑,讓他心里時常有些發愀。
一想起,歐陽戎標志性的背手身后時的欠扁微笑,柳子安眼角狠狠抽搐了下。
這些日子,每日白天他都不得不裝作哈巴狗似的跑去折翼渠施工地,代表投誠痛改的柳家與縣衙精誠合作,疏水清淤,重新修繕折翼渠第二期工程。
另外,時不時的還得應付歐陽戎神出鬼沒的突擊檢查。
幸好后者每日都按時下值返回鹿鳴街,只在白日跑來挑柳子安等人毛病,沒有什么加班加點的監督工程的行徑,否則柳子安真得被折磨死。
“快了,歐陽良翰,等那日到來,柳某要十倍奉還。”
夜路上漆黑山風,遮掩住了某位柳氏新家主陰沉的臉龐,冷冷呢喃聲同樣被冷風吹散。
不過待柳子安來到小孤山半山腰的那座劍爐前,被屋內油燈的燈火照亮臉龐時,立馬又露出了一副儒雅的笑臉。
“老先生半夜喚柳某來,可是有事吩咐?”
老鑄劍師沒有理會他,背身默默收拾東西,偶爾轉頭,看一眼外面山下的某個方向的夜色。
柳子安頗為奇怪的看著老鑄劍師。
他剛剛來時,就看見老鑄劍師正彎腰,把外面草坪地上一個被臟兮兮灰布包裹的堅硬物品收撿起來。
柳子安臉色好奇的瞧了一眼。
這灰布隨意包裹的堅物,有棱有角,方方正正,稚童拳頭大小,似是一枚金屬方塊。
也不知做何用處。
而眼下,將此物收入懷中后,老鑄劍師臉色澹泊,沒有看柳子文,默默走回劍爐。
柳子安只好遣退屬下,只身跟上。
屋內的桌上,布滿了一疊疊的藍色紙張,有不少被裁剪成了一個個勾股狀的小紙片,小紙片被拼湊成了一個個古怪的弧面…
柳子安目光濾略過亂糟糟的桌面,對此倒是不陌生。
老鑄劍師似乎對歐陽良瀚當初折的那朵藍色蝴蝶花十分癡迷,最近一直沉迷紙藝,這些稀有的藍色紙張,還是他托人幫忙找來的,只為滿足老鑄劍師的需求。
然而眼下,桌上這些藍色紙張上,有墨水,好像寫有不少娟秀字跡。
柳子安眉頭一皺,余光又掃見旁邊茶幾上擺著的兩杯茶水。
一杯茶水喝了一大半,茶葉見底,另一杯七分滿,似是沒有被人喝過。
兩杯茶水只剩略微余溫。
“有人來過?”柳子安忽然狐疑發問。
老鑄劍師打開身旁鑄劍爐,抓起桌上那些有娟秀字跡的紙張,隨手丟進了空蕩蕩的劍爐中。
與那一日,老鑄劍師將藍色紙質蝴蝶花丟進劍爐時一樣,眼下空蕩蕩的爐內,藍色紙張憑空消失,灰飛煙滅。
“來了。”老鑄劍師隨口道。
柳子安臉色一變,不自禁的急道:“誰來了?!”
“傍晚與你商量過的。”
“那云夢劍澤的來人呢?”柳子安頗為不安的左右四望,轉頭看了眼沒有關上的房門。
外面夜風呼嘯。
老鑄劍師平靜說道:“很顯然,她走了,茶都沒喝。”
柳子安依舊臉色驚疑,東張西望。
“呵,別怕。”
老鑄劍師輕笑一聲,笑中似是含有幾分嘲弄。
老人似笑非笑:
“那個劍澤的小女娃,已經走遠了,趕著回去給女君殿的首座女君送信呢。”
柳子安稍微松口氣,可是臉部肌肉依舊緊繃,有些肅穆緊張。
轉身走去,“砰”一聲,頗重的關上房門。
“老先生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把人叫來?”
柳子安回過頭,語氣不滿道。
“老夫昨日和你說過了,你也同意了。”
老鑄劍師臉色不變,語氣輕松回道。
“可是…”柳子安欲言又止,在屋內徘徊起來,“可是我沒想到老先生的動作這么快,今夜就把人喊來了…原本還想著明日與老先生再商量些細節來著。”
“商量個屁。”
老鑄劍師冷笑:
“衛氏的人都快來了,再拖下去,棋差一招,那伱費盡心機想要的劍,可就永遠得不到了。”
柳子安忍不住看了一眼老鑄劍師臉上的表情,嘴里辯道:
“什么費盡心機,我也是在幫助老先生,別忘了,咱們可是同一陣營…
“老先生不也是對大哥不滿意嗎,若沒我幫忙,劍就真的要落到您仇家手里了,為他人做嫁衣裳的滋味,老先生花了大半輩子鑄劍,能受得了?”
“為他人做嫁衣裳嗎…”老鑄劍師嘴里咀嚼了下,笑了笑,沒再說話。
柳子安停下腳步,轉臉不禁問道:
“云夢劍澤的女修為何來的如此之快?老先生又是用何物聯系的?”
老鑄劍師泰然自若的伸出一根枯指,指了指鼓囊囊的胸前懷中。
沒有隱瞞。
柳子安目光循去,面露恍惚,原來是剛剛那個被灰布包裹的方正硬物,估計又是老鑄劍師背后的師門留下的某些練氣士物品。
雖然匠作道脈的工匠們沒有殺傷力,但是別忘了,他們依舊隸屬九條神話道脈之一,是練氣士。
搞清楚眼下狀況,但柳子安的眉頭依舊未松,頻頻側望老鑄劍師的表情。
“你懷疑老夫?”
老鑄劍師忽然笑問,又點點頭,宛若自問自答:
“老夫只想鑄劍,順便報仇,后者若是假的,為何要幫你坑殺柳子文?直接和柳子文衛氏他們合作豈不更好?更安穩?
“否則,你說老夫憑什么幫你?憑你長得美?呵倒是想得美。”
“反正當年那件事的秘辛老夫已經告訴你了,老夫為何要柳子文死,為何不能讓衛氏得劍,這一點,咱們述求相同。
“柳子安,你也爽快,竟真替老夫殺了柳子文,這殺人誅心的死法,老夫挺滿意。”
老鑄劍師笑了笑,提壺仰頭,痛飲一口黃酒。
還有什么是比手足兄弟相殘,還要讓仇家痛快的嗎?
特別還是對注重宗族的柳子文。
聽到大哥的名字,柳子安默默移開目光,沒有接話,他岔開話題,盯著胃口大開的老鑄劍師問:
“那你召喚云夢女修過來,為何不早點通知我?難道是有什么話瞞著我,要傳去云夢劍澤給那位大女君?”
柳子安語氣不滿,老鑄劍師的隨性行事,讓他隱隱有一種事情脫離掌握的感覺,這樣很不好。
“發現那女娃一來,老夫就已經提前派人喊你去了,只可惜你來的太晚…”
老鑄劍師撇嘴,不過話語頓了下,他也搖搖頭:
“不過老夫也沒想到,云夢劍澤的女修來的如此之快,僅兩柱香功夫,劍氣就到了…本來老夫還怕引起其它練氣士的注意,準備分幾次隔幾夜用這玩意兒的。
“但也不知為何,這個越女就在龍城縣附近。”
柳子安側目,皺眉道:“是剛好路過,還是…早有了察覺?”
老鑄劍師搖搖頭:
“若早有察覺,剛剛那位越女就不會這么輕易走了,放心吧,那封信會如期送到那個叫雪中燭的大女君手里,她會…如期來的。”
老人抿了口酒,瞇眼嘟囔。
柳子安臉色變換了下,最后復雜表情歸于一抹無奈之色。
若不是衛氏的壓力太大,他也不至于行此險招,眼下距離約定好的劍匣取劍之日越來越近,而柳子文好死不死,死的太晚,讓他來不急布置,沒法糊弄到衛氏了,眼下只能引狼驅虎…
“不過,剛剛那個小女娃,倒是有點意思,是個小啞巴,這云夢劍澤,真是什么千奇百怪的女子都有。”
老鑄劍師失笑搖頭。
“什么意思?小啞巴?”
“沒什么,剛剛沒怎么細聊,也不知這小女娃在云夢劍澤是何身份,瞧著不太像普通越女…”
老鑄劍師輕輕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