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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九、悲田濟養院的一位熟人

  不得不承認,謝令姜的目光很有壓力。

  玉卮女仙的呼吸都不自覺放輕聲了些,連換氣的頻率都差點要縈亂起來。

  此刻,她很確定一件事情了。

  謝令姜已入七品,晉升中品練氣士,若是沒有記錯,七品的儒門正統練氣士,叫做翻書人。

  玉卮女仙望見了謝令姜周身或是因為大起大落的情緒波動,隱隱散發的朱緋靈氣。

  她此時唯一能做,是小心翼翼隱藏身上的靈氣波動,千萬不能露出馬腳。

  二人間,氣氛沉默了會兒。

  終于。

  “沒去過。”

  謝令姜緩緩收回目光,低頭看著手腕紅繩搖頭開口。

  玉卮女仙壓在心頭的那塊大石頭暫時放了下來。

  謝令姜微微皺眉,又問:

  “對了,師兄不是要進悲田濟養院視察嗎,這么快就視察完了?”

  玉卮女仙斟詞酌句道:

  “去看了,沒什么好查的,還是舍不得你,就回來了…”

  頓了頓,她看了一眼謝令姜,越說越順口:

  “準備下山,你先去換衣。”

  謝令姜又看了“歐陽戎”一會兒,才點點頭,眼眸從他臉上挪開。

  她轉而尋到善導大師,借了后殿一間候客房,去往殿后,重換男裝。

  玉卮女仙長吐了一口氣。

  爾后,宛若惜字如金般,應付了下善導大師的搭話。

  待余光瞥見大殿外某道隱藏的身影,她轉身出門。

  趁著謝令姜不在的間隙,玉卮女仙徑直來到柳六身邊,背對著他,目視外面風景,嘴里冷聲問:

  “那邊如何。”

  “女仙神機妙算,歐陽良翰果然是去了悲田濟養院那邊,已經入網了,插翅難逃,現在柳七在那兒盯著,以防萬一,女仙真乃…”

  玉卮女仙皺眉打斷道:

  “歐陽良翰身上有一把叫裙刀的東西,你去取來,本仙沒戴此刀,謝氏女好像有點懷疑。”

  柳六抬起眼皮看了眼前面這個一身官服打扮的“歐陽戎”修長背影,眼神越看越驚嘆,恭敬回道:

  “裙刀?是佩刀對吧,好像有點印象,小的這就去取。”

  “慢吞吞的,取不到就算了。”

  玉卮女仙看了看天色,眉頭愈皺,語氣不耐煩道:

  “行了伱快走吧,謝令姜要出來了,本仙去應付。

  “等會兒帶她和門口的那幫捕快下山接人。

  “你現在去悲田濟養院給歐陽良翰收尸,一切按計劃進行。”

  玉卮女仙丟下一句話,轉身再次入殿。

  柳六張望了眼殿內,悄悄離開。

  悲田濟養院的變化卻是挺大的。

  “縣令大人,這邊請這邊請。”

  一個穿著黃色僧衣的中年酒糟鼻和尚朝歐陽戎熟絡攤掌,迎進了院子里。

  歐陽戎剛剛一入門,就被秀發嘴里的這個秀獨師兄熱情迎接。

  歐陽戎背手進門,一路上他左瞧瞧,右望望。

  這一回縣衙資助東林寺的修繕擴建,確實給悲田濟養院帶了不少好的變化。

  例如,院內那座竹林邊的地宮枯井,就被欄桿和木板圍的愈發嚴嚴實實了。

  應該不太會再出現當初那種,幾個老弱傷殘精神病同時掉進去齊聚過家家的畫面了。

  歐陽戎滿意點頭。

  “縣令大人之前是不是有來過?”

  瞧見這位年輕縣令幾乎都不需要他帶路,自己就能熟練左拐右拐的入內,秀獨師兄臉色露出好奇之色問道。

  “算是吧…”

  歐陽戎隨口應付。

  難道我當初養病天天晚上偷跑過來‘跳井’這件事也要和你說?

  秀獨師兄神色恍惚拍了拍腦門,看起來是記性不太好的亞子:

  “哦哦,小僧想起來了,縣令大人好像有一次失足掉井了…罪過罪過。”

  歐陽戎不禁回頭瞧了眼這位悲田濟養院管事僧人酒糟鼻通紅的臉龐。

  他隱隱嗅到一些酒氣,瞥了眼秀獨黃色僧袍袖口的水漬濕痕。

  唔,怎么感覺你們東林寺的和尚都不太對勁?

  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

  好像就一個秀發稍微正常點,不過大概、可能、或許…快也要被善導大師帶歪了?

  對于秀獨的小小犯戒,歐陽戎看破不說破。

  喝酒可以,別亂性就行。

  “怎么沒什么人?”

  歐陽戎回頭問了嘴。

  之前他記得院子里到處都是亂跑的病人,一下子整的這么安靜有序,歐陽戎稍微有點不適應。

  秀獨忙道:“都在內院那邊等縣令大人,小僧這就帶您去。”

  “行,很早就想來瞧瞧。”

  歐陽戎笑了下,跟隨秀獨和尚,穿過前樓去往后院。

  內院有粉墻環護,竹林環繞,三間垂花門樓,四面抄手游廊。

  它并不是一個院子,而是數個相鄰的院落用白墻分割,不同的殘弱病人在不同院子里活動。

  一聲輕響,木頭院門被從外向內推開。

  在秀獨的恭請下,歐陽戎率先進入。

  他好奇的左右張望了下。

  只見院內有不少石桌凳椅,不少缺胳膊少腿的老幼傷殘正或坐或躺在院內曬太陽,看樣子可能是在等待午飯。

  歐陽戎不知道的是,遠處的傷殘人群之中,正有一個獨臂青年坐在石桌旁。

  獨臂青年一雙低垂許久的眼眸緩緩抬起,投來一道靜悄悄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終于還是來了。

  阿潔默然。

  他手臂緊了緊懷里包著布條偽裝為長棍的劍鞘。

  注視著緩緩靠近的歐陽戎。

  阿潔忽想起。

  那年在長安,他的第一柄劍,好像也是替財主殺人獲得的。

  只不過那年,他還是一個殘疾乞兒,只有一條爛命。

  劍鋒捅進目標肺部的悶突聲,阿潔直至現在都記憶猶新,偶爾夢里又聽見。

  但是那時,他身后有想保護的人,刺殺的目標也不是什么好鳥。

  他刺出的劍,義無反顧。

  而現今…

  桂娘若是知道了,應該會再也不給我釀桂花酒喝了吧…

  阿潔心里默默想到,他低垂的眼睛瞧著不遠處歐陽戎越來越近的腳步。

  是的,“桂娘”不僅僅是阿潔被扣押在云夢劍澤桃谷里的那柄愛劍的劍名。

  也是一個與他相依為伴的普通聾啞女子的名字。

  他們當年都是長安街頭被弄殘乞討的乞兒。

  那么…他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起,心開始冰冷下來的呢?

  阿潔默然,緊抱懷中寶劍,沒有答案。

  阿潔只知道,自從失去那柄“桂娘”,從六品跌下七品后。

  他再也松不開懷里這柄新劍了。

  再也放不開手了。

  這時,一道孩童的嬉鬧聲傳來。

  缺胳膊小男童與一個流鼻涕的聾啞丫頭歡快打鬧著從獨臂的阿潔面前小跑經過。

  兩個殘疾孩童同將一根竹竿當馬共騎,似是在玩鄉野孩子間流行的竹馬游戲。

  歡聲笑語傳到抱劍的阿潔耳邊。

  阿潔的眼睛沒去瞧他們,默默落在前方某人身上。

  “縣令大人,這邊請…”“好…”

  這個年輕縣令已經進入他周身十丈了,甚至阿潔都能透過周圍熱鬧的雜音,清楚聽到年輕縣令的聲音。

  這聲音…不會錯了,就是當初在暗巷給他塞遞銅板、關心建議的那個青年。

  阿潔坐在石凳上,默然抱劍,他再次確認了。

  就在這時,阿潔看見,這叫“歐陽戎”的年輕縣令在靠近之后,似乎是也發現了他,年輕縣令眼神里露出些驚訝高興之色,轉身朝劍要出鞘的他快步走來,還輕松自若的揮揮招呼:

  “咦,你…你果然在這里,對了,你還記得我嗎,咱們見過一次。”

  只有一面之緣,這個日理萬機的年輕縣令竟然還記得他…阿潔抿了抿嘴。

  他坐石凳上的身子越發緊繃,懷中劍也死死抱住。

  劍客的眼神似乎是隨著身子的顫動,一時間有些搖擺起來。

  可下一秒。

  阿潔的身體陡然松垮下來,眼瞼宛若病虎般低垂。

  頂尖練氣士在蓄力出劍或出手之前,絕不像市井賣藝的拳夫般渾身肌肉緊繃,僵硬出招。

  而是渾身處于一種似緊非緊,似松非松的松弛狀態。

  一擊便是全力必殺。

  他是好官,阿潔決定…

  不斬首,

  留全尸。

  心中斬斷猶豫,徹底決斷,阿潔渾身放松下來,懷抱著的纏布寶劍也愈發松散。

  他朝正在走來的歐陽戎輕輕點了點頭,像是待招呼回應一般,等待歐陽戎送上門來。

  終于,

  歐陽戎進入了三步以內,這是最佳出劍的距離。

  不過略微奇怪的是,阿潔發現歐陽戎的腳步輕輕左拐,繞開了石桌,似乎是…認出了他懷里抱著的是劍,所以意識到了危險要跑路?

  可惜,遲了。

  渾身肌肉松弛的阿潔面色無比平靜,他輕松抬起手來,拔…

  一霎那間,這位獨臂劍客眼底忽爆射出一抹驚懼錯愕之色,就宛若平湖起驚雷一般,掀起一陣又一陣滔天駭浪。

  他原本放松狀態的全身肌肉,驟然間緊繃起來。

  就像一把滿弦上箭、充滿張力的彎曲勁弓,下一秒箭桿就要離弦跑路。

  沒錯,是跑路,奮不顧身的跑路!

  可阿潔縱使心中如海嘯般驚駭,現實中的身體卻是絲毫不敢動彈一下。

  氣機被他人近身鎖定的他老老實實端坐在石凳上,面色與身體都宛若新鑿出的大理石雕像般,鮮活又僵硬。

  阿潔眼睜睜看著歐陽戎從他面前繞過,走向他側后方極近的另一張石桌。

  接近正午的溫暖陽光下,歐陽戎停步桌前,展顏一笑,朗聲問道:

  “好久不見,你應該還記得我吧?”

  只見這張石桌前,正有一位穿青白素裙、骨相纖瘦的少女獨坐桌邊。

  她有一雙宛若秋水澗溪般的眼眸,此刻長翹的睫毛顫眨了下,微微歪頭,似是發呆,沒有回話。

  也…說不出話。

  纖瘦少女放在石桌上的右手,缺一根小指。

  歐陽戎到來后,她原本扶桌子的微曲四指,往素白袖子里縮了縮,似是想藏起。

  原來歐陽戎剛剛進院子后,并沒有第一眼認出只在昏暗小巷有過一面之緣的斷臂青年阿潔。

  而是認出了另一位悲田濟養院的老熟人——曾在凈土地宮相處過的斷指啞女。

  “對了,你…你有名字嗎?”

  石桌前,歐陽戎微微彎腰問詢,旋即話語頓了頓,似乎是發現去問一個啞巴她的名字,有點過分了。

  他歉意一笑,不由的直起腰板,四望左右觀察,臉色好奇的嘀咕:

  “唔,那個穿鶴氅裘的老道士呢,應該也在這里吧…”

  面對歐陽戎的貼近搭話,纖瘦啞女低下腦袋,一時間,兩手有些無處安放,從桌上收回,她兩手低垂纖細身板的身側。

  似是有些內向拘緊。

  另一張石桌子旁,趁這時機,阿潔終于敢動彈一點。

  他緩緩轉頭,臉色僵硬的望向側后方石桌旁的纖瘦啞女。

  此女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出現,坐在他身后不遠處。

  而最令阿潔震愕驚怒的是,他在此之前,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他作為一位曾隱隱觸摸上品劍修門檻的劍客,周身十步之內,本就是令敵人頭滾滾的絕對領域。

  可此刻,有人不請自來的走進了他的絕對領域。

  亦或者說,他現在是在纖瘦啞女的絕對領域里。

  宛若登門拜訪,卻反客為主。

  阿潔冷汗直冒。

  他側頭后瞟的眼睛余光,清楚無誤的瞧見。

  這個纖瘦無比的斷指少女,手上與身上沒有藏劍,空無一物。

  但跌落七品卻同品幾乎無敵的獨臂劍客,懸停在半空中的手掌卻顫顫巍巍。

  絲毫不敢觸摸懷中寶劍的銅色劍柄。

  歐陽戎或許看不出來什么。

  甚至是覺得面前這位纖瘦啞女在陽光下的側面容顏十分清秀干凈,令人舒服,屬于那種第一眼不算太驚艷,但是卻讓男子越看越想看的柔弱耐看類型。

  還令人升起強烈的保護欲,絲毫沒有威脅與殺力。

  然而在劍客阿潔眼里,這個小臉清秀無比的啞女簡直宛若洪水猛獸。

  她光是安靜坐著,就是一柄當世最鋒芒的劍。

  世間沒有任何劍鞘能夠裝住。

  他的氣機被其完完全全鎖定了…

  無論某位劍客此時此刻有多么震撼。

  啞巴少女從始至終都沒有去瞧阿潔。

  面對歐陽戎好奇打量的目光。

  啞女深深低頭,不敢看檀郎。

小師妹不是沒懷疑…大伙別罵小師妹笨了,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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