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讓他們把名字改了,別給我整這套,什么良翰渠,叫馬屁渠得了。”
“明府,其實他們也是一番好心啊,畢竟是前無古人的治水舉措,明府留個名理所應當。”
“這該不會是你小子取的吧?”
“沒有沒有,我哪有這文采…是刁大人取得,刁大人是咱們龍城縣是出得名的懂取名,往日縣里不少街坊樓閣都是找他題字。”
“他這是懂取名?他這是懂升官,難怪咱們縣一大堆街道、湖泊,要不是叫狄公,要不是叫陶公,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是這兩位名人故里呢,結果就是擔任過縣令罷了…估計他們故里都沒咱們龍城積極。”
“反正不準用我名。”
“是,明府。”
微微小雨。
大孤山半山腰,遮目亭。
歐陽戎,燕六郎與柳阿山一行三人又一次在這座視野開闊的亭內歇腳躲雨,只不過這一次,三人不是下山,是登山。
燕六郎將一份縣衙關于裁彎取直新營造的命名提議,遞給了歐陽戎,被后者閱后痛批了一頓,藍衣捕頭撓頭,臉色尷尬。
“算了,我來取。”
歐陽戎嘆息一聲,將手里文書遞還給燕六郎,走到亭前,憑欄遠望。
亭內寧靜了會兒。
他瞇眼看著即將被‘裁直’的蝴蝶溪,右手輕拍欄桿道:
“既然原來蜿蜒河道像一片蝴蝶翅膀,今朝我們裁彎取直,就是斷翅,那便叫…折翼渠吧。”
燕六郎眼睛微亮,頷首嘀咕:“折翼渠嗎…明府大才!卑職回去就將新名帶到。”
頓了頓,他又苦笑道:
“對了明府,還有新渡口的名字,他們之前是說,既然已經有彭郎渡,那新渡口就叫檀郎渡,可是照明府剛剛要求,這名也不行…”
“好了好了,這個改日再議吧。”
歐陽戎無奈回過頭,含糊打發了過去,其實他也是個取名廢,浪費腦子取了一個就得了。
年輕縣令望向外面亭檐下的微暗天空輕喃:
“折翼渠才是重中之重,一旦挖通,便是海闊天空,新渡口新商街都只是它后面順帶的瓜熟蒂落,慢慢來,還早著呢。”
歐陽戎其實有句話沒說:說不定到那時,他都已經回家了。
興致勃勃的燕六郎并不知道這些,只覺得跟著明府,滿腔干勁。
他這些日子領略了折翼渠開鑿后的全新氣象,臉色振奮不已,用力點頭,“那行,都聽明府的。”
“義倉分出來的糧食怎么樣了。”
歐陽戎又轉頭問。
燕六郎笑道:
“稟明府,已經開始裝船,不日便能運出龍城。
“按您之前的吩咐,我們龍城義倉留下十五萬石用于賑災與開鑿折翼渠,多出的約莫十六萬石糧食,全部去支援江州城與其它受災縣鎮。”
歐陽戎點頭叮囑道:
“記住,是先去把運糧槽船的冊本送給江州城的監察使沈大人,由沈大人處理這筆糧食,在此之前別自作主張送去其他縣。另外,路上注意安全。”
“遵命。”燕六郎頷首,又眨巴眼睛小聲道:“放心吧明府,燒糧船這事…咱們玩剩下的。”
歐陽戎瞅了他眼,沒說話,回頭朝木訥不動的柳阿山問:
“柳家那邊可有什么動靜?”
柳阿山搖頭,“只有一些老劍匠發牢騷,暫未發現柳家有何動作,西岸的劍鋪一切如舊。”
歐陽戎若有所思頷首。
燕六郎忍不住側目看了眼木訥的瘦高漢子。
他在明府身邊主要是負責縣衙方面的事情,偏向公務;而一些不方便擺明的私下事,明府都是交給這位阿山兄弟。
有些事情就連他這個親信也蒙在鼓里,事后才隱隱后知后覺。
記得之前柳阿山贖身后,明府沒有讓他加入縣衙的體系,而是讓他去賑災營的流民間組織了一批青壯人手。
所以與燕六郎手下的捕班,算是兩批人,都在明府手下辦事,一明一暗,而不久前熱情招待王操之等外來糧商時,便是第一次配合。
不過現在看來,這位阿山兄弟在龍城本地的人脈與消息源似乎比他還廣些,至少在其曾做過伙夫官奴很多年的古越劍鋪是如此。
“等會兒不用跟來,我與六郎去找主持,你回家看望下你阿母與胞妹。”
歐陽戎朝柳阿山不容拒絕的吩咐了句,便當先帶著二人離開遮目亭,繼續上山,青石臺階旁一些探進道路中央的野花青草打濕了三人袍擺。
這幾日,龍城的雨水頗多,一直落落停停。
眼下,午時才剛過,明明抬頭能看見太陽高懸,可頭頂的細雨還是反復無常的來,趁著這太陽雨中場休息,歐陽戎一行人繼續趕往東林寺。
今日上山也算是公事。
這次折翼渠的開鑿,筆直的河道繞開了縣城的主要建筑群,從大孤山腳不遠處的位置橫穿過去。
某位只想搞錢的年輕縣令尋思著,既然以后會享受這種水運便利的好事,香火更旺,某狗大戶古寺怎么也得投些錢出些力意思意思吧,加入其中,官僧共建嘛。
所以今日算是梅開二度又來打秋風的,不對,是父母官又來下基層噓寒問暖,體驗下寺廟齋院的伙食。
一想到開明大方的善導大師那副當仁不讓的圣潔面容,山道上趕路的年輕縣令不禁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不過也不怪他惦記,因為眼下衛氏女皇明晃晃地扶持佛教,打壓與離氏皇族關系緊密的南北道門,導致大周朝佛風頗盛,各地寺廟確實很富。
趕了大半路,未到古寺,細雨又落。
幸虧柳阿山雖話少卻經驗豐富,出門拎了三把油紙傘。歐陽戎接過一把紅傘張開。
三人撐傘前行,欲找亭子再歇。
或許是早晨天晴的假象,也或許是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三人一路上瞧見不少龍城縣的富戶香客出行登山。
特別是富人家的小姐、夫人們,有很多戴帽女郎帶著丫鬟登山,上東林寺燒香。
不過這中途的太陽雨,明顯是錯亂了她們中大多數人的手腳。
三人走了一會兒,終于遇見一座竹林旁的空蕩小亭,本要過去歇息,不過歐陽戎瞧見不少沒攜傘的香客女郎跑往小亭。
他與六郎、阿山他們對視了一眼,沒有過去占位置。
歐陽戎帶著他們,隔得稍遠的站在路旁一簇濃密竹葉下,撐著油紙傘歇腳。
期間不少經過的女子香客相續發現小亭,匆匆小跑進去。
眼瞅著這座小亭逐漸被鶯鶯燕燕的女郎們占滿,又閑來無事,歐陽戎眸光投了過去。
看著看著,歐陽戎被其中一道頗為顯眼的倩影吸引了目光。
這是一位穿著桃色齊胸襦裙的女郎,頭戴白紗帷帽,看不見模樣,但體態窈窕,靜立雨中。
她身邊還跟著一個臉色著急的包子臉小侍女,企圖往擁擠的亭內擠,不過和其它邊緣處的女郎們一樣,當然是擠不進去。
且若僅此而已,目光挑剔的歐陽戎倒也不會太注意。
可歇腳時無聊的他發現些迥異。
例如眼下,小亭已被其它富家小姐、夫人們帶領丫鬟站滿優異位置。
桃裙女郎與包子臉小侍女只能站在亭外最后一級臺階上,這是屋檐擋不到的地方,她們的大半邊身子被漸漸淋濕。
可是與其它同樣被擠出亭外的焦急眾女相比,桃裙女郎姿態十分寧靜,頭戴并不能遮多少雨水的帷帽,看不見表情,人在細雨中俏立不動。
不多時,亭外的這陣太陽雨緩緩停下,躲雨的小姐、夫人們伸手探出,驚奇發現后,趕忙帶著丫鬟跑出亭子,朝古寺小跑奔去。
那位桃裙女郎依舊沒動,反而是帶著面色疑惑的包子臉小侍女,從容轉身,走進此前擁擠、此刻空曠的小亭,低頭輕拍衣袖。
而這時,太陽雨忽又落下,說來就來,才剛剛跑走一點路的小姐、夫人們瞧見古寺仍遠,趕忙往回跑,待原路返回小亭,她們身上已經全被淋濕。
站在小亭中央的桃裙女郎并沒有幸災樂禍,只是默默轉身,取出手帕,垂首幫助幾位似是相識的女郎擦拭衣裙上的雨水。
這些皆落在了不遠處歇腳的某人眼里。
全程迥異的表現,與其它手忙腳亂的從眾女郎們擺在一起,很難不顯眼。
有些女子即使是看不見臉,光是氣質就足以令人側目。
霧氣朦朧的雨幕下,某位年輕縣令想了想,從容收起紅傘,遞給柳阿山。
“送去亭子。”
“老爺,就一把傘如何分?還是算了吧,您事忙。”
“不用分,能派個丫鬟去寺里找僧人借傘就行了。”
歐陽戎輕輕搖頭道,轉身去與燕六郎湊一把傘。
柳阿山一愣,點點頭,帶著朱紅油紙傘,趕去小亭處。
他一聲不吭的把傘塞給亭外雨中一個臉色微愣的小丫鬟后,立馬離開,回頭去追已然轉身走人的歐陽戎二人。
只當是一段小插曲,三人頭不回繼續趕路,前往東林寺。
身后的小亭內,其它女郎們或害羞或好奇地張望那位送傘不留名的俊公子背影,蘇裹兒兩指微微挑開帽下白紗,瞧了眼那把紅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