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問,端午龍舟會前糧價飛升的這段時間,龍城縣令在忙什么?
燕六郎可以立馬搶答:
明府在游山玩水,兼到處打秋風。
不過前一個,用明府自己的話說,他是在心憂正事,游山玩水只是順帶的,對的,表象,只是表象。
但燕六郎眼下怎么看怎么覺得好像游山玩水似乎才是正事…
估計只有木訥跟在后面的柳阿山兄弟,對明府的話深信不疑。
不管怎樣,這幾日,歐陽戎帶著燕六郎與柳阿山逛遍了蝴蝶溪的上下游。
從上游連接云夢古澤的狄公閘廢墟舊址,到下游蝴蝶溪與長江的入江口,還有沿途十數個尚未完全退水的“澤國”,歐陽戎親自用腳力丈量了一圈。
今日三人又去了趟大孤山上的東林寺,找到了主持善導大師,不過這一次不是善導大師開導眾人,而是和藹可親的父母官歐陽縣令開導善導大師:
于是,雙方就災情問題進行了坦誠、深入、長時間、建設性的溝通,并且認為對話是及時的、有益的,加深了縣衙與東林寺的相互理解,歐陽縣令注意到東林寺主持關于災后建設問題的有關表態與積極意愿,對此表示高度贊賞,歐陽縣令指出…
恩,最后,善導大師大手一揮,決定再改造一片舊寺廟,收納一批無家可歸的災民為佃戶耕種寺田…就再苦一苦佛祖,功德他來扣。
也不知道縣太爺和師傅聊了什么,秀發小沙彌從未見過如此豪氣大方的師傅,或許這就是官民魚水情吧。
秀發小沙彌感嘆,絲毫沒注意到縣令走后,自家師傅摸頭嘆氣的,下午都沒去給女施主、女菩薩們看手相。
“明府,縣衙還有好多事,咱們還不回去嗎?”
半山腰上,歐陽戎又停步了,帶著燕六郎與柳阿山一起,在山腰處一座風景極好、匾名“遮目”的亭子里遠眺風景,燕六郎忍不住小聲問。
“你們看,這是咱們縣城,這蝴蝶溪確實像一片蝴蝶的翅膀啊,名沒取錯。”
歐陽戎忽然伸手遙指山下那一片綿延的青瓦建筑;龍城縣并沒有城墻,當年大隨平滅南陳,大一統南北,曾下令將南方大多數州縣城墻拆去;縣城坐落在蝴蝶溪兩岸,蝴蝶溪蜿蜿蜒,河上船帆如云,再遠望,便是一望無際的東流大江,入江口處有泥黃色的沙洲。
燕六郎插嘴:
“咱們這條蝴蝶溪確實是個好地方,這溪水滋養了西岸的上百座劍爐,聽老人說,從爐中取出的通紅劍身,只要一澆上蝴蝶溪的水,就能讓劍‘嘶嘶吼出’青色的煙,使鑄出的劍品相不俗…自先秦以來,這溪水也不知澆灌出了多少把名劍。”
瞧了眼歐陽戎認真傾聽的側臉,一直木訥不言的柳阿山也開口道:“俺之前在劍鋪做伙計,聽資歷老的劍匠們說,這條蝴蝶溪最厲害的不是溝通云夢澤與長江的要害地位,而是此溪有龍氣,是天下少數能鑄造鼎劍的地方之一。”
見明府似是感興趣,燕六郎也接話道:
“聽說當年,前朝大隨還未一統南北,南朝這邊最后的陳國,便是舉國之力在咱們這兒鑄造鼎劍,只可惜劍剛成便被大隨滅國,后來那位隨朝瘋帝又是窮舉南北物力,接著在這條蝴蝶溪畔修爐鑄劍,這次劍還未成便天下大亂,義軍四起…
“后來還是太宗收拾了攤子,大乾立國后吸取教訓,與民生息,再也不鑄那些害人的東西了。龍城的劍鋪營生也就慢慢沒落了,直到后來柳家又重開了古越劍鋪。”
柳阿山回憶了下,“劍鋪有個老劍匠說,這條蝴蝶溪是福地,但也是禍亂之源。”
“你們說的這個鼎劍,是什么東西?”歐陽戎好奇。
柳阿山搖頭,“不知,應當是最厲害的名劍吧,聽說王侯將相們都想得到它。”
燕六郎也插話,“何止,聽說世外世內的練氣士們也想得到這玩意兒,有人說南北朝的鼎爭,爭的就是這些鼎劍。”
歐陽戎搖搖頭,和小師妹講的什么神話道脈、云夢劍澤一樣,只當獵奇事物聽。
回歸眼下正事,年輕縣令轉頭朝柳阿山道:
“那位老劍匠說的沒錯,這條蝴蝶溪確實是禍亂之源,不僅滋養出一顆吸食民髓的惡‘柳’,它還成了龍城水患的幫兇。
“每次云夢澤一漲水,狄公閘只要沒擋住,蝴蝶溪的水就漫出河道,淹了龍城縣城,這條溪彎彎曲曲的,一點泄洪能力都沒有…”
歐陽戎凝視山下。
他作為龍城縣令,這次水患的職責除了賑災外,還有治水。
對于后者,歐陽戎剛來縣衙上任的時候,便與刁縣丞交談過,只是那時他連賑災的糧都不夠,更別提治水了,刁縣丞當時是建議他去找柳家‘要飯’,和前幾任一樣,重修狄公閘,擋住上游云夢澤的水。
眼下,他一整折騰后,賑災的糧勉強夠了,加上動員全縣、以工代賑、組織端午盛會…已經能養活城外的難民們了。
于是眼下治水便成了當務之急。
因為他知道,端午過后梅雨季最大的降水期就要來臨了,當下龍城縣是一點水利工事都沒有,在地勢如盆地、雨季容易蓄水的云夢澤面前,就和沒穿褲衩一樣,是大是小一覽無余,到時候洪峰不淹了龍城才怪。
而其它人,例如刁縣丞,都是靠縣志的經驗順口溜來預判水患,什么“四年一大淹”,今年已經大淹過了就不會淹了…
歐陽戎在這方世界還沒遇到過什么超自然力量,所以他接受的教育不允許他去相信順口溜,他沒法自己騙自己。
這幾日他走訪蝴蝶溪上下游,便是在弄清水利情況。
眼下的情況很簡單,也很棘手。
云夢澤、蝴蝶溪、長江三者可以看成一個“工”字形,蝴蝶溪就是中間這一“豎”,云夢澤可以看作一個占地方圓數千里的蓄水池,是江南道最大的淡水湖,它的水就是主要從這一“豎”排入長江,再由長江東流入海。
而眼下,歐陽戎眼里看見的這條“豎”,彎彎曲曲的。
曲折水道最難泄洪。
這水怎么治?
是繼續去修狄公閘,走當年狄夫子的老路,和后續縣令們一樣每四年一次縫縫補補?
來龍城走一遭、攢功德的年輕縣令捫心自問。
燕六郎與柳阿山聽完歐陽戎三言兩語便清晰無比的講解,皆愣。
燕六郎思索了下,嘗試出主意:“要不咱們去…擴寬河道?”
歐陽戎沒點頭,燕六郎反應過來什么,愁眉苦臉自語道;“也不行,就算咱們有人手,但是咱們現在也沒有多余的銀糧,撐不起這工程量。”
歐陽戎卻是聞言起身,垂目拍了拍衣擺上的灰:“誰說沒有銀糧?治水的銀糧不是已經來了嗎?”
“明府說的銀糧在哪?”
“不就在下面?還是自己長腿來的。”
歐陽戎輕指了下山下的縣城,然后又獨坐,安靜看了會山下風景,他率先轉身:“此處確實視野開闊,走吧,該回去了。”
年輕縣令走出亭子后,轉身看了一眼亭上的牌匾,不禁自語:
“好一個遮目亭,絲毫不遮目…有道是,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已然有主意了的他笑吟一句,下山吃“肉”去了。
歐陽戎沒想到,他剛回縣衙就被人喂了一口“肉”。
縣衙公堂。
“什么,你說我不在的時候,蘇家來找過本官?”歐陽戎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哪個蘇家?他們來找本官干嘛?”
他確實不記得龍城本地最大的十三家鄉紳豪族中有姓蘇的人家。
刁縣丞搖搖頭,“那位蘇家大郎說,他是來給他家補稅的,之前明府查帳,他們自我審察了下,發現可能有些摸棱兩可的稅沒交上,所以現在呈給明府。”
歐陽戎奇道:“竟然還有為咱們官府著想、主動查漏補缺的?額,他們補交了多少?”
刁縣丞咽了咽口水,“一千兩銀子。”
歐陽戎眼皮子跳了下,“這是漏了什么稅,補交這么多?”
刁縣丞攤手道:“我讓手下去查了蘇府的帳,發現他們每年都按時納稅,分文不少。”
“那你還不把錢退回去?”
刁縣丞聞言,看著歐陽戎的眼神有的古怪起來:
“可是那位蘇家大郎說,若是沒有漏,那就把這筆銀子捐給縣衙,讓明府大人自行處理,他們只求明府大人的一副筆墨就行了,什么時候給都行。”
歐陽戎嘴角抽了下,起身去桌前瞧了瞧這筆巨款。
這張桌子都被銀子壓的有點搖搖晃晃。
一千兩銀啊,都抵得上他威逼利誘那幫惡霸劣紳們捐錢的一半了。
年輕縣令把手里的銀子丟回桌上,走大堂上背手踱了幾步,忍不住回頭:
“咱們龍城縣還有這等遵紀守法的良民?”他詫異問。
主要是歐陽戎早就對縣里這群地主土豪們失望透了,或說,對他們壓根就沒懷有希望過,這些日子斗智斗勇,觸及利益比觸及靈魂還難…
可眼下卻突然殺出一個白蓮花來,比踏馬的良民還良民,真是令人男默女淚。他如何不震驚。
好家伙,這么一想,有點小淚目了都。
這波啊,這波叫PUA。
歐陽戎一嘆。
刁縣丞想起一事,又道:“對了,明府,你與貴叔母現在住的梅鹿苑,也是這蘇家無償捐的。”
歐陽戎啞然。
不多時,刁縣丞帶公務離開,留下某位年輕縣令站在大堂內一人獨對一桌白花花的銀子。
他摸了摸下巴。
“鹿鳴街蘇家…就在旁邊?隔壁那家蘇府,記得小師妹就住在那,她說是世伯家…也就是說,這個蘇家是恩師的故交?”
歐陽戎披上衣服,準備出門,可猶豫了下,又把官服掛回去了。
人家找名義捐一千兩,只求他一副字畫,頗有君子之交的意味,若是登門拜訪就顯得有些俗了,更何況這蘇家還是恩師的故交,他也不能太熟絡,得避嫌。
歐陽戎點了點頭,將人情記下,旋即派人喊來了燕六郎。
他下巴示意了下銀子:“拿去買糧,全花了,不準剩。”
頓了頓,年輕縣令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特別是街上新開的米鋪,得好好照顧下人家生意。”
“喏。”
第一抹晨曦最先是落在東林寺山頂的鐘樓上。
只是今日上樓敲鐘的灰僧衣沙彌心思絲毫不在鐘上,頻繁望向山下的蝴蝶溪方向走神。
若是此刻有早起的紀律僧人路過,瞧見了也不會去管,因為今日寺廟香火肯定沒多少,且主持會帶著一大幫僧人下山去城里的彭郎渡布道。
因為今日是五月五,又是一年端午。
龍城縣內。
天還未大亮,擴建后的新渡口,便最先熱鬧起來,壯丁苦力、販夫走卒、家丁奴仆、衙役書吏、還有叫賣早點的小販,便熙熙攘攘擠在碼頭,搭臺般桌,爬梯掛彩。
被晨曦剛剛捂暖的蝴蝶溪上,眼下最顯眼的不是外地運糧的大船,而一艘艘絢麗多彩的龍舟。
若從全城往下俯視,便可看見,天光還未完全照亮的各條大街上,從各個坊巷走出來的人頭,匯聚成了川流不息的人浪,皆朝著賽龍舟的蝴蝶溪渡口流去,城外的流民們亦是涌入城中,大街小巷都有藍衣的捕快巡邏,維護秩序…
龍城縣衙牽頭舉辦的端午龍舟會終于開始了。
剛到上午。
“明府,明府!”
鹿鳴街,龍城縣衙,報道完的官吏們都是往門外走,去碼頭看龍舟,只有某個怨種捕快逆著人流,往縣衙里面跑,嘴里呼喊著,他逮到一個熟人快嘴問:
“趙四郎,看到明府了沒?”
“早上有弟兄去給縣令大人送早點,好像是在后宅。”
“這么晚了,賽龍舟大會都等著明府開幕呢,怎么還在后宅啊?”
燕六郎無奈,一路推攘著人流,趕到了被大水沖塌后無人居住的縣衙后宅。
剛進來他就看見某個穿著青色長袍的年輕縣令,正在彎腰搗鼓院子里一個奇怪的“沙盤”。
燕六郎覺得院子里這玩意兒應該叫沙盤,因為看著有點像軍隊模擬地勢山形的沙盤,只不過明府搗弄的這個是放大版,占滿整個院子,并且里面還有模擬的河道,水源連接著另一處抽水的井。
“明府,該出門了。”
“哦。”
歐陽戎頭不回的應了聲,蹲在池邊洗了把臟兮兮的臉與手,然后走去,順手關上了井邊抽水的井車。
院子里這座龐大“沙盤”里急速流動的“溪水”,停了下來。
燕六郎取來官服,展開,幫年輕縣令穿上;期間,這位性子毛躁的藍衣捕快忍不住瞥了眼院子里的奇怪“沙盤”。
自從上回從大孤山東林寺‘游山玩水’回來后,明府就迷戀上了這玩意兒。
他先是托柳阿山尋來了不少工具材料,然后在縣衙后宅找了個沒人打擾的大院子,在里面吃喝睡,埋頭折騰了兩日,最后做出了院子中的這個“沙盤”。
瞧樣子,燕六郎覺得很像那日在半山腰上看見的蝴蝶溪與龍城縣地勢,不過仔細一瞧,卻又有些變化,有些彎彎曲曲的河道好像變直了些,有些地勢好像移動了些…
燕六郎看不懂這是在干嘛,不過…這才正常,他覺得他要是看懂了明府的腦回路,那就真出息了,可以不做這跑腿怨種的捕快頭子了。
燕六郎嘆氣。
歐陽戎穿好官服,低頭整理袖口,邊出門邊問:“糧價現在多少?”
“明府,已經二十錢一斗,維持半旬了!”
“干得不錯。”
燕六郎臉色謙虛道:“是明府指揮的好。”
“不是,我是說那批外地糧商們干得不錯。”
燕六郎:“…”
歐陽戎帶著燕六郎走出縣衙,登上了柳阿山駕駛的馬車,在車上坐好后,他微笑解釋:
“根據你前日在碼頭倉庫探查回來的消息,眼下這批外地糧商至少已經匯聚了十萬石糧食在龍城,可是糧價還是維持在二十錢一斗,沒有發生同行之間的惡性競爭,這些外地糧商里面,應該是有腦子靈光、長袖善舞之人在串聯配合,默契賣糧。”
燕六郎恍然,“原來如此。”
歐陽戎輕笑,“看來也不全是毫無防備的,都是人精啊…這口肉,稍微有點硬。”
燕六郎試探道:“那今日…”
“一切如舊,走吧,這一年一度的端午,得讓全城人都過個好節。”
歐陽戎笑說,燕六郎點頭。
這時,似是想起什么,年輕縣令又問:“對了,小師妹伱最近有看見嗎。”
燕六郎思索了下,“我上次回家,街上看見她好像從淵明樓里出來。”
“沒事跑那里去干嘛,哪里能干嘛,額,小師妹該不會好女風吧…”
年輕縣令凝眉。
燕六郎欲言又止,想問,謝姑娘這么明顯,明府都看不出來,把如花似玉的小師妹冷落好幾天,該不會是好男風吧…家中一根獨苗的藍衣捕頭不禁收臀往后縮了縮。
歐陽戎并不知道氣氛突然蕉灼了起來,不多時,馬車抵達彭郎渡,他當先掀開車簾,頓時一陣鋪天蓋地的熱浪襲面。
唔,是咸粽子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