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一場稀稀落落的小雪落在了城墻頭,化成水,流到了城墻根,冬季到了。
銀裝素裹,本就清冷的長街上更是無人,百姓都躲在家中,期盼著這個冬季快速過去,他們不喜歡冬天。
冬季于貧苦的百姓,意味著寒冷、肅殺、坐吃山空。一片白茫茫不值得歌頌,也沒什么好看。
“老天爺,趕緊讓這個冬天過去罷!”
天下百姓瑟縮著吶喊。
冬天不適合出行,自然便不適合出巡。
寒冷的天氣會給秦軍帶來極大的麻煩,為本就危險重重的巡行增添無數負面變數,卻會為六國余孽提供更好的刺殺機會。
始皇帝不怕這些,但也不會給自己找麻煩,創造困難往上上。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這是大自然的規律,也是古人的規律。
古人對天有著極大的敬畏,是因為他們真的靠天吃飯,遠比現代對天要依賴的多。
冬天一旦持續的時間久了一點,是真的會有人餓死凍死的,老人尤甚。
老人體能不如年輕人多矣,每一次冬天,對于許多老人而言都是一次生死危機。
扛不住,就是死。
在這一片風雪中,大秦兩位將軍自西北奔赴咸陽。
始皇帝特赦,為大秦帝國戍邊,駐守在上郡的蒙武,駐守在九原郡的蒙恬兩父子可以歸都城。
頂風冒雪,星夜兼程。
父子二人掛著一身白霜,回到了那個自小長大的蒙家。
迎接他們的除了蒙武細君趙素,蒙恬細君卜香蓮,任大秦內史的蒙毅。
還有一位裹著厚厚皮衣,被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長安君嬴成蟜攙扶的垂垂老者,蒙驁。
“回來啦?”
老將笑口大開,很是歡喜。
“阿父。”
“大父!”
嬴成蟜將老人交到蒙武,蒙恬手中,笑著道:
“老小子,皇兄喚我,我先入宮,改日再來看你。”
蒙武蒙恬沒回來時,他在此處陪著蒙驁沒有問題。蒙武蒙恬歸家,這一家子肯定有話要說,他再待下去就不合時宜了。
“多謝長安君。”
老將感激道。
沒讀過書不認識字的老將并不傻。
出了蒙家大門,面對長街的嬴成蟜臉色瞬間便黯然下來。
蒙驁生氣若有若無,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活不了多久了。
生老病死,是他無法左右的事,他有一次感受到了深深地無力感。
上一次,是他阿父秦莊襄王病逝,他有萬貫家財,無數天材地寶。咸陽有醫術最高的醫家傳人夏無且,尋常人難以瞧見一個的醫家圣手。
這些卻難為嬴子楚續上一月的命。
死亡面前,眾生平等。
無論是乞討度日的乞兒,還是權傾天下的共主,都一樣。
長安君府的池塘沒有結冰,片片雪花落入了池塘,融入其中。
天冷,錦鯉不再愉悅得在水面翻騰,都在最深最溫暖的池底游曳。時而浮上水面,張開大嘴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就快速沉下去。
水底錦鯉增多,那根沉在水底的銀針動蕩頻繁了許多,水面上的浮漂動的頻率也快了許多。
冬日不忘直鉤釣魚的始皇帝臉上很平靜,扭首向身邊剛從蒙家出來的夏無且道:
“蒙公如何?”
最近每日,夏無且都會入蒙家給蒙驁檢查身體,根據蒙驁身體狀況開調理藥方,對蒙驁身體狀況了如指掌。
“這個冬季應是挺不過去了。”
庭院內,靠坐在廊柱上的嬴成蟜,池塘邊垂釣的始皇帝,拱手而立的夏無且,三人都沉默了。
北風打著旋來又走,順走的不只是溫度,還有生命。
“封個徹侯。”
嬴成蟜突然道:
“那老小子別看從沒說過,其實還挺看重這個的。人都要死了,封個徹侯讓他樂呵樂呵。”
夏無且想告退了,這不是他能聽的內容。
經歷過這么多次打交道,他已經知道始皇帝和長安君這兩兄弟的關系不一般。不是如其他王室子弟一般視對方如仇寇,而是如貧苦百姓家相依為命的親兄弟。
但封侯這種大事,尤其是徹侯,嬴成蟜隨意插手,還是讓夏無且有種不真實感——大秦帝國如今只有一位徹侯,武城侯王翦。
夏無且暗想,不看好嬴成蟜的話,卻看好嬴成蟜的領地。
翌日,咸陽殿召開朝會。
始皇帝有令,所有有資格的人都必須參會。
朝會上。
文臣以相邦姜商為首。
右丞相王綰,左丞相李斯,御史大夫馮去疾位于下手。
武將以國尉廉頗為首。
蒙武,蒙恬,屠睢,趙佗,任囂位于下手。
還有一位本不應出現在朝會上,眼看出氣多進氣少的蒙驁。
蒙武,蒙恬,蒙毅圍坐在蒙驁身邊,眼中有著不解與憤怒。
始皇帝單獨下了命令要老將蒙驁參加朝會,必須到。
本來蒙驁身體就極差,朝會的時間還特早,天未亮就要起床出行,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時候。
即便是牛車中鋪上了厚厚的獸皮,車廂內提前一刻鐘便生火提高溫度,老人身上裹上四層皮衣。
老人的氣色在出門那一刻,依舊是肉眼可見的差了幾分,咳嗽了幾聲。
“此是殺人!阿父我扶你回屋!”
蒙武一臉憤怒地說出誅心之語,攙著阿父就要向回走。
“我去與陛下分說!怎能如此行事!”
為始皇帝發小的蒙恬這次沒有維護發小,也是與阿父一般表情。他頭一次對始皇帝生出如此憤怒,失望的情緒。
臉上感到寒冷,寒意從表膚侵到內臟的蒙驁身子很是抗拒。
那雙本來炯炯有神的雙眼瞪了一眼長子,長孫,沒有幾分神采。
“王令,要從。”
老人虛弱道。
他看過不從王令的武安君下場,這個錯他不會犯。
他要死了,但他的家族還在,他生命延續的子孫還在。
朝會開始。
始皇帝要相邦姜商匯報了一下各地政令實施后的情況,可有什么要緊必須馬上處理的事情。
要治粟內史付子康匯報了一下各地稅收,從繳納賦稅判斷各地歸心程度。
要廷尉張圖匯報了一下各地牢獄人數,服徭役的人數,隸臣妾人數,案子多寡。
這次朝會開的時間很長,在第一排的嬴成蟜時刻關注著蒙驁這一方向。
他看到蒙驁已經坐不住了,身體直打擺子,平常最簡單的正坐老將從前可以坐一天依舊如鐘,現在卻是折磨。
他看到蒙武,蒙恬,蒙毅三人臉色越來越難看,不滿、怒火堆積的越來越多。
他也很是憤怒地看向高高在上的始皇帝,猶如實質的眼神讓始皇帝瞬間生出感應,望了過來。
“皇兄,你在等什么?封侯啊!”
嬴成蟜嘴唇微動,沒有發出聲音。
始皇帝會讀唇語,能從他的口型看出他在說什么。
坐在高臺上的始皇帝扭頭向蒙驁看了一眼,笑了一下。
沒有蓋聶,趙高的遮擋,這笑容清晰無誤地出現在所有朝臣面前。
朝臣各自想著,想法不一。
蒙武怒色上臉,一直藏拙的他藏不住了,就要立刻起身。
他早就看當今的王不順眼,他受不了這等屈辱!他蒙家滿門忠烈,為嬴氏一族征戰而死在戰場上的蒙氏一族不知道有多少,憑什么阿父被這么折辱!
卻被老將死死壓住,也不知道正坐都費勁的老將哪里來的氣力。
知道內情的嬴成蟜,本以為始皇帝下一秒就要開口,要為蒙驁封侯。
卻不料始皇帝目光一轉,掃向了負責糾察百官,有副丞相之稱的御史大夫馮去疾。
“馮去疾,近日咸陽官員違背秦律者…”
“陛下!”
嬴成蟜長身而起,在滿朝文武面前粗暴地打斷了始皇帝言語。
本就安靜的滿朝文武肅然一靜,靜的可怕。
嬴成蟜權勢滔天,他們知曉,他們對嬴成蟜唯恐避之不及。
但你嬴成蟜怎么敢如此放肆?在始皇帝說話時強硬打斷。你權勢滔天不假,但你忘了這權勢都是天給你的!
秦國的天是始皇帝。
滿朝文武對被打斷話語的始皇帝行注目禮,不少都以為必然能看到始皇帝大怒——始皇帝不興喜怒不形于色那一套,生氣歡喜都寫在臉上。
然而,他們看到始皇帝的笑意更深了。
“何事啊?”
他們聽到始皇帝的聲音很溫柔。
一剎那,所有朝臣盡皆心中閃過此念,震驚不已。
嬴成蟜雙手高舉,微微低首,沉聲道:
“莊襄先王元年,蒙公為將,伐韓,取成皋、滎陽,作置三川郡。
“二年攻趙取三十七城。
“三年,功韓取十三城。
“四年,拔魏國暢、有詭兩城。
“五年,拔攻魏,拔二十城,置東郡,平晉陽反。
“六年,擊敗五國聯軍。
“陛下繼位,王元年,相邦呂不韋,與其門客嫪毐于蘄年宮叛亂,蒙公率八千甲士奔襲,平蘄年宮之變。陣斬賊子呂不韋,嫪毐,撥亂反正奉陛下為王。
“蒙公勞苦功高,對大秦忠心耿耿,對陛下竭盡心力。蒙公之子蒙武,蒙公之孫蒙恬,蒙毅繼承蒙公之志,皆為帝國肱骨。
“臣為蒙公,請封徹侯!”
石破天驚!
上一個把滿朝文武打懵逼浪頭還沒過去,比剛才還要更大的浪頭就打過來了。
蒙驁去世,眼看陛下就要拿到全部兵權了,你長安君現在要給蒙驁請封徹侯?
陛下用了肥沃齊地好不容易換掉王翦這個徹侯,你現在要再請一個?你當陛下不知道你跟蒙家走得近?
——蒙武在玄鳥殿大宴上連皇后阿房都沒有敬酒,唯獨敬了嬴成蟜一樽,早被有心人看在眼中。
你不是反貴族,要給陛下集權嘛?現在你干的這叫什么事?你在奪陛下的權啊!陛下對你的圣眷多也不能這么多用啊!這不是找死嘛!
“陛下!”
老將蒙驁虛弱的高喊,在身旁長子蒙武,長孫蒙恬的攙扶下顫顫巍巍起身,他要阻止這件事!
“蒙公稍待。”
始皇帝話音不高,但那話語聲中的堅定和警告清晰可聞,四個字便讓老將滿腔言語盡數憋在心中。
老將在之前披甲佩劍闖宮的時候已經被始皇帝警告過一次了。
移動視線看向親弟,笑道:
“封號可想好?”
朝臣皆低下頭,在寒冷的咸陽殿不做聲,一眾人等皆以為始皇帝是怒極反笑。
若是正常情況,人臣可以提出封號諫言,但現在是非正常情況。
提出給蒙驁封侯本來就是在始皇帝殺人線橫跳,要是連封號都提前想好那就是完全跳到了被殺那一邊。
“蒙公為大秦取下七十來座城池,縱秦國成立以來,奪城無出其右者,勇冠全軍,請封冠軍侯!”
嬴成蟜言語鏗鏘有力。
一眾朝臣盡皆內心驚呼。
少數武將眼中泛起異樣光芒,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嬴成蟜。
雖然覺得這位年紀輕輕的長安君都不一定能活過蒙公,但擋不住他們此刻對這位給蒙公仗義執言的長安君感官特別好。
“勇冠三軍,冠軍侯,不錯。”
始皇帝連連點頭,柔和的自語讓滿朝文武都以為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下一刻始皇帝就是說把嬴成蟜拖出去剁去四肢暴曬在宮外,他們也不會驚訝,他們覺得始皇帝做出什么樣的過激反應都不會讓他們驚訝。
“準了。
“蒙驁,封冠軍侯。”
始皇帝面容一肅,沉聲道。
朝臣有一個算一個,盡皆抬起腦袋,滿臉驚駭欲絕,震驚不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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