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一年一月四日,冬。
大秦冠軍侯蒙驁病逝,為秦國征戰一生的老人沒有熬過凜冽寒冬。
老人葬禮辦的很浩大,連高高在上的始皇帝都出面了,這是最大的殊榮。
葬禮畢后第三日。
喪了阿父的蒙武,喪了大父蒙恬策馬向西北而行,他們要去為大秦鎮守邊疆。
私下有儒生說:
“不合禮制,應守孝三年以示孝道!蒙武,蒙恬為了軍功而不守孝,這樣的人還成了秦國將軍,秦國哪里是人的國?是虎狼之國!”
嬴成蟜聞訊,大為憤怒,臨出行前告與始皇帝。
垂釣的始皇帝頭都沒回,懶洋洋道:
“隨他們去說好了,秦國又沒有言辭過激便判刑的律令。你怎會對此事生氣?不應早就習慣了乎?一幫只知道嚼舌根的腐儒,成不了事,教人尚可。”
這番話沒有讓嬴成蟜收住腳。
他找到那個儒生,將其送去了西北,送到了蒙恬身邊,參軍!
“你既然說蒙武,蒙恬不應該去戍邊,那就你去戍邊好了,你去把他倆替回來。”
這是嬴成蟜對儒生的贈別之言,你行你上!
新鄭。
和老人相交數十年,因謀反罪而被“處死”的老將王齮正靠坐在搖椅上,和幾位一同被“處死”的老兵閑聊,說著老友丑事。
“武安君,樊於期,麃公,桓齮,我們這些人里面,就數他蒙驁膽子最小!常說殺人過甚有傷天和,不利子孫。”
跟王齮一輩子的六子翻翻白眼,嘀咕著“在咸陽怎不見說”。
大刀王五用僅有的一只手臂端起酒碗,遞到王齮嘴邊,殷勤慢慢。
“王公喝口酒,慢慢說。”
人老了,既喜歡說陳年往事,也喜歡聽陳年往事。若是這陳年往事,是身邊人,偶像的秘辛,那就更喜歡聽了!
“長平之戰,蒙公,王公,武安君,可是埋了四十萬趙狗,蒙公膽子會小?王公戲言罷。”
一個失去雙腿的老兵質疑道,他是蒙驁帶出來的兵。
“你小子還不信,容我喝口酒。”
王齮伸手接酒碗,他不習慣他人伺候著。
酒碗落地摔得粉碎,酒液四濺,他沒接住。
“怪小人怪小人!沒拿穩!”
王五賠笑著。
王齮擺擺手,壓下心中異樣。
“不喝了。
“也不知道他從哪聽說的‘義兵’二字,自長平之戰后,他破城而不殺俘…”
數日后,有信鴿自咸陽飛來,送來蒙驁已故的消息。
王齮呆坐了半個時辰,擦擦雙眼。
“說你兩句丑事,至于去死嘛…
“你這鳥人還得了個冠軍侯,羨慕死乃公了,武安君都沒你威風。
“你這鳥人性子就是急,得了徹侯迫不及待和武安君炫耀,就不能如齮一般沉穩?”
老人自言自語,就好像面前坐著的是那個明明不喜殺俘,在長平之戰卻搶在他前面去下殺俘命令的老友。
擔心老人出事的親衛六子,在門外守了老人一夜。
旦日入門,見老人嚷嚷著要吃肉,仿如無事人一樣,一顆心這才落了肚。
生死離別,對于平常人來說很稀罕。
對一位老將軍而言,一點都不稀罕。
只是午夜夢回之時,會驚醒,會想念,會遺憾…
消息繼續東飛,飛到齊地。
正在逗弄孫兒王離的武城侯王翦呆愣住。
“大父,陪我玩,陪我玩!”
懷中孩童使勁揪著王翦胡須,王翦吃痛,回神,將最寵愛的孫兒交由他人照看。
大秦戰神披甲,持劍,面西而坐,身前放一壇烈酒,兩個酒碗。
酒滿兩碗,一碗撒入身前地,一碗雙手持著送入口中。
“王翦拜別冠軍侯!”
偉岸身軀前傾,久久未起。
東北。
東胡近來常常受到王賁騷擾,劫掠,搞的這些東胡人都不知道,秦國和他們到底哪邊才是胡人。
劫掠牛羊,劫掠女郎,這是中原禮儀之邦能做出來的事?
理由還都是一個秦兵在你們東胡地盤上走丟了,你們東胡不給我找,那我王賁只能親自來找找。
東胡首領悲憤不已。
你們秦軍不是最紀律嚴明,令行禁止,怎么總走丟啊?!每天都有走丟的,你就不能看住嘛!
為了防范一招鮮,吃遍天的王賁,東胡在和秦軍接壤處派重兵防守,每日都會和秦軍有小規模摩擦。
忽有那么幾日,秦軍消停了。
東胡不知緣由,心中突突亂跳,生怕王賁在憋一個大的。
遣人行至遼東郡前打探情報,只見滿城兵士右臂盡綁黑帶!
大秦冠軍侯蒙驁離世,大秦將軍王賁披麻戴孝三日,令全體秦軍右臂纏綁黑帶,不興兵戈,以送老將軍!
沛縣。
鬼谷子笑的很歡喜,越看眼前人張揚姿態,越是歡喜。
“口說無憑,你有甚證據?”
來人伸手入懷,掏出一塊玉,小心翼翼地拿給鬼谷子看。
“此便是信物!”
鬼谷子定睛一看,那玉兩指寬,三寸長,色澤綠中帶白,內有黑色小點,還不通透。
“王族信物,就是這么一塊劣玉?太廉價了些罷?”
“老丈有所不知,美玉自然是有。常言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小子流落民間,真要是拿著一塊和氏璧,性命早就沒了。”
“也就是說,嬴氏一族是故意把你流落在民間的?這是為何啊?”
“王高高在上,那些臣子很容易就蒙蔽王的眼睛。我不一樣,我就在民間,沒有人能蒙上我的眼睛。每年我都要去咸陽和陛下相會,告訴我這一年的所見所聞。朝堂的政令,那都是我和陛下一起商量的。老丈你今日請我喝酒吃肉,是個好人,來年我要陛下封你徹侯,給你數不盡的金銀財寶!”
“哎呀,一上一下,明辨萬里,原來真是王子當頭,老夫多謝王子!”
伙計端著新切的三斤狗肉上來了,正聽到最后來人說要給鬼谷子封徹侯,笑道:
“足下莫要聽信這無賴言語,前些日他還是武城侯王翦的門客,說武城侯能夠打敗項燕,都是他出謀劃策的功勞。”
來人哈哈大笑,一把將新端上來的三斤狗肉都堆在自己面前,先對伙計道:
“要你多嘴!”
然后拿起一塊大骨頭,放嘴里便大啃特啃,邊吃肉邊道:
“肉有如許多,足夠我與兩位老丈共食了。若是老丈不要我吃,我便向這盤中吐口水。老丈仔細想想,是否要邀請小子共食。”
鬼谷子敲敲盤子,笑道:
“你吐口水,只有你能食,我二人食不得。你不吐口水,我二人才能食。此應該是你要不要我二人食用才是,哪里是我能決定的。”
來人瞪大雙眼。
“老丈,你比我這個無賴還無賴啊!”
“這怎能說是無賴呢?這是道理啊。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理?我看你這行為舉止,若是我向這盤中吐一口口水,想必你依然會吃的下去罷?”
來人嗨了一聲,滿不在乎地道:
“老丈就是吐十口,我也食得。我命賤,卻不似兩位老丈一般高貴。”
鬼谷子哈哈大笑。
“那就是了,你比我兩人矮的下身,所以你占據主動,你是贏家。無賴有時候并不一定是壞事,他人言語嘲笑算的什么,能填飽肚子嘛?吃到肚子里的肉才能填飽肚子!”
來人眼神立刻認真起來,思索片刻后,心悅誠服道:
“小子受教,多謝老丈教誨。”
就這么閑談的功夫,來人已經是啃完了兩塊骨頭。就是在思考說話的時候,嘴里的牙齒也沒有停止咀嚼。
老徒弟氣得很,要不是師傅在,他早就把來人趕跑了,這種無賴憑什么和他共食!
其實老徒弟先前就已經吃飽了,但眼見桌上的狗肉就都被來人吃完了,一臉憤恨地拿走一塊最大的骨頭啃著。
不給這個無賴留!
“老丈,再來點酒?”
來人用力下咽,有些艱難,笑著和鬼谷子商量。
“你若是這么問,我定然是不會要的,我已經吃飽喝足了,哪里有花我的錢,請你喝酒的道理?你剛剛可還是打傷了我同伴。”
來人轉轉眼珠,眼睛又是一亮,壓低著語氣沉聲道:
“你們兩個老邁之輩不想受皮肉之苦,就給小子再要一壇酒!”
“孺子可教!”
鬼谷子欣慰點頭,高呼一聲。
“再上一壇酒!”
來人喜滋滋地專心喝酒,吃肉,骨頭扔的滿桌案都是。
他不說話,鬼谷子也不說話,細細地打量起來人。
只見其額頭高高隆起,長長的鬢角能到耳根部分,留有的胡須分兩邊,很漂亮。臉龐細看上去有些威武,但都被那更濃的痞氣給掩蓋了。
身穿一身沛縣百姓最常穿的灰色粗布麻衣,腳上的鞋子也是很常見的布鞋。
這個打扮,在沛縣一抓一大把。
來人吃完了三斤狗肉,舒服地長出口氣。
老徒弟只吃了其中兩塊骨頭,鬼谷子一口未動,連帶上之前的一斤狗肉,來人至少吃進了三斤半狗肉。
“老丈打量夠了乎?是在看小子到底是不是陛下親兄弟乎?”
來人笑問。
“你吃飽喝足了乎?”
鬼谷子反問。
來人拍拍滾圓圓的肚子。
“半飽!”
“哦,還要多少酒肉?”
“三斤不嫌少,五斤不嫌多,十斤將將好,二十斤能吃飽。”
老徒弟霍然站起,座下凳子生硬擦地發出不好聽的異響。
他就從來沒見過這么無賴的人!還二十斤能吃飽?你以為你是饕餮?撐不死你!
“你這無賴…”
“哎!坐下!”
鬼谷子嚴厲一瞪。
“唯。”
老徒弟低眉順眼地應了一聲,坐下。
這一幕盡被來人看在眼中,來人一臉驚奇地在鬼谷子和其徒弟身上來回打量。
“來二十斤肉,五斤酒。”
鬼谷子叫完后,笑瞇瞇地看著來人。
“老丈大氣!知道小子有肉無酒吃不下去,還為小子叫了酒。”
來人又一次盛贊。
“我活了這么久,很少見有人能食這么多,你讓老夫開眼,應是你大氣才對。”
“…老丈對小子如此客氣,倒是讓小子有些誠惶誠恐了。若是老丈不棄,小子愿拜老丈為師,如何?”
鬼谷子大搖其頭。
“不行不行,你是當今陛下親兄弟。秦國兄終弟及,你將來是要做王的人,老夫可沒有這么大的福分。”
“哈哈哈,老丈真是有趣!”
在這個小食肆一次性要二十斤肉,五斤酒,這已經是不常見的大食客了。
食肆內其他食客目光都向著這邊望來,一見到來人面貌,盡皆面露異色。
“又叫這小子騙到酒肉了,不知道這次說的是什么身份。”
“哈哈,這豎子編故事張口就來,還一本正經信心十足,外地來人確實容易唄誆騙。”
“劉老太公這下又要發火了,二十斤狗肉,五斤酒,有這小子好受。”
“這些物事對劉老太公而言算得了什么?也就是劉家老二一頓飯錢。這豎子但凡和劉老太公低個頭,也不至于這般境地。”
鬼谷子這次要的食物有點多,一個伙計送不過來,連帶著掌柜的也親自端著五斤酒送上來。
到了桌案前,伙計放下手中二十斤狗肉正要說話,被掌柜用力撞了一下。
“慢用,慢用。”
掌柜賠笑道,一把拽著伙計遠走。
管他是不是被騙呢?能賣出去就好,反正最后有人結賬,多什么嘴!
老徒弟聽到周邊聲音,知道眼前小子是個慣犯,面色更是不善。
鬼谷子卻對周邊議論聲充耳不聞,像是根本聽不到似的,單身前伸。
“請。”
來人笑道:
“老丈,這些可都是給小子的?”
鬼谷子微笑點頭。
“那便好。”
“好”字音還沒落,來人快速伸出雙手,一手端起二十斤狗肉,一手拎著五斤酒,撒腿就跑,一溜煙就跑出十幾米!
這十幾米既沒有肉掉落,也沒有酒灑下。來人不是天生膂力過人,就是武功高強。
“老丈去找劉昂,就說是被劉季騙了,要劉昂連帶前面的酒肉一并結算!這頓飯不是老丈請我,而是我請老丈!”
鬼谷子看著劉季背影,呵呵一笑。
“劉昂,應是赤帝阿父罷。為人子而直呼阿父姓名,有趣,有趣。”
起身,招呼老徒弟。
“走,去赤帝家中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