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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9章 王舍人,你沒有和朕說實話

  朝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對的雙眼中都滿是問號,他們被這一消息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右丞相王綰看了看李斯,觀李斯一臉終于來了的表情,面色復雜。

  他侍奉嬴政從政公子成為王,再到始皇帝,他也從一介舍人成為大秦右丞相。

  原本那個自趙歸來,做什么都會找他相商的少年郎,又一次在做重大決定時沒有和他相商。

  在嬴政為政期間從丞相做到老丞相的王綰,記不得嬴政上一次主動召他入宮,是什么時候了。

  老丞相望了一眼身旁緩緩坐下,忤逆了始皇帝卻安然無恙的老朋友馮去疾。這位原本有些看不上的御史大夫,如今卻和高高在上的陛下一樣,有些看不懂了。

  好似所有人都在變,只有他在原地踏步…

  剛剛坐下的馮去疾穩定不了片刻,在王綰注視下霍然站起,昂聲垂首道:

  “此舉大善!堯、舜、禹、湯皆有巡視天下之舉,圣威遠揚。其后蠻夷臣服,政通賢明,此上應天命下合傳統,陛下圣明!”

  在遠古的堯、舜、禹時代,就出現了自上而下的巡察,形成了后來巡視制度的雛形。

  堯命舜攝行天子之政,舜即開始巡視東南西北四方,確立了“五歲一巡狩”的制度。

  《尚書·舜典》記載了舜巡視四方的情況——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

  此后,夏、商、周三代均循此制,但巡狩的時間各不相同。

  西周時設立監察御史,但只是天子左右負責擬文記事、保管典籍的官吏。當時設有稱為“方伯”的官吏,對稱臣納貢的異姓諸侯和分封的同姓諸侯進行監察。

  至春秋戰國時期,巡視仍以國君為主,國君有“巡縣之制”,國君、相國、郡守都可以巡視地方,監察御史也開始行使監察職能。

  齊相管仲認為:監察御史對于君主統治具有主動性——一曰長目,二曰飛耳,三曰樹明。

  “陛下之威勢早應傳播萬里,四海遺民無不渴求陛下降臨,陛下不顧勞累,奔波勞碌,心系百姓,古之圣王不及多也!”

  第一位贊成者是馮去疾,博士周青臣生怕連第二位都趕不上,和人比賽似的竄起來大聲說道。

  手舞足蹈,聲情并茂。

  其后,贊成者如過江之鯽源源不斷,朝堂一片陛下圣明之聲。

  始皇帝先前說的是“要諸君知曉”,沒有說“要諸君商討”。這是通知而不是詢問,只需要遵守而不需要有其他意見。

  在不知曉為何馮去疾反對始皇帝決定,而安然無恙的時,聰明人都不會效仿——姚賈的上卿之位剛剛罷免不久。

  “待至三月,朕巡行起處,咸陽一應事宜…”

  始皇帝試探地看向嬴成蟜,嬴成蟜回以躍躍欲試的眼神。

  方才他想蒙驁封侯,所以捏著鼻子站出來沒有拒絕。

  監國他可不想,只要嬴政敢說,他就當場說不干。

  “不論大小,皆由皇后一言而決。”

  始皇帝移開視線,他才不跟豎子較勁,幼稚得很!

  群臣面面相覷,很是意外。

  秦國沒有后宮不得干政的說法,秦國傳統就是誰行誰上,女性也可。羋八子、華陽太后、趙太后都是如此。

  群臣的意外只是監國人不是嬴成蟜。

  始皇帝今日親自造了這么大的聲勢,卻是雷聲大雨點小。

  雖然意外,但皇后監國也是常理,反對者寥寥。群臣再拜,言說“必聽皇后調遣”,“以事陛下之態度事皇后”,“此舉大善”。

  兩件大事都辦完,功德圓滿,始皇帝欣然地聽了一會彩虹屁,拍拍手掌,笑道:

  “諸事已畢,退…”

  “陛下!”

  “朝”字還沒有喊出來,最前排站起來一個老人,打斷了始皇帝言語。

  “臣王綰,請辭。”

  老丞相低著頭,恭敬地道。

  嬴成蟜詫異望去,李斯詫異望去,馮去疾詫異望去,一眾朝臣盡皆詫異望去。

  始皇帝剛抬起來的屁股又坐了回去,臉上喜色慢慢收斂回去。

  “為何。”

  “老臣年事已高,請陛下看在老臣兢兢業業十年不敢懈怠之處,準老臣歸田。”

  始皇帝看了王綰半晌,高臺下那個低著腦袋滿頭白發的身影,站在人群中卻顯得很是孤獨,有些凄涼。

  “可。”

  始皇帝輕聲道。

  “謝陛下。”

  王綰如釋重負,露出今日第一個微笑。

  “馮去疾。”

  始皇帝揉著眉心。

  “臣在!”

  馮去疾第三次站起,沉聲回應。

  “你可愿為右丞。”

  馮去疾一愣,眾臣皆是一愣。

  這和左丞相之位的變換不同。

  分封制,郡縣制之辯,在最終辯論時李斯不止一次說要丞相之位,明目張膽得向兩位丞相發起挑戰。

  隗狀破壞潛規則拉起大幕,結果最后輸給了李斯,政斗失敗,所有人都知道李斯會接任左丞相。

  而這一次,老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去疾是同一陣營的人,兩人不是競爭對手,也沒有開始政斗。

  莫名其妙馮去疾就轉性了,莫名其妙王綰就請辭了,莫名其妙馮去疾就被陛下安排接任右丞相了。

  今日發生的一切,包括蒙驁封侯號冠軍,陛下突然宣布巡行,都很莫名其妙。

  在其他人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今日朝會少說也算是半個主角的馮去疾沉聲道:

  “臣必不負陛下信任!不辜陛下所托!”

  “那就你來當罷。”

  始皇帝四指并攏,向外擺了兩下。

  “退朝了。”

  朝會散去,各個官府開始忙碌起來。

  王巡行不是百姓出門,需要準備的事物太多太多了。

  儀仗馬車,既要保證始皇帝安全又要將始皇帝的逼格拉到最高,最好是讓天下所有目睹者看到就視為神明。

  少府準備武器,丞相府規劃路線,治粟內史府備錢糧…

  始皇帝一句話,下面人便跑斷腿,大家都開始忙碌起來。

  “你什么時候投到了長安君麾下?”

  相邦府,一間用來儲存已畢奏章的屋室內,王綰一臉輕松地坐在硬木椅上,輕聲道。

  屋內除了他以外,只有一人——來和他交接右丞相位子的馮去疾。

  小吏都被王綰叫出去了,有資格進來此地的呂不韋,李斯也給了這位老丞相臨行體面,沒有來此攪局。

  這個地方馮去疾不是第一次來,但這一次作為主官而至,感受截然不同。

  四方書架上堆積的竹簡,桌案上長年累月渲染,洗不掉的墨漬,還有空氣中飄蕩的竹木與墨汁混合的香氣,都讓馮去疾有種初次相識的感受。

  “不想說便不說。”

  王綰起身,佝僂著背,這樣他自我感覺舒服一些。

  “這里是你的了。”

  他向著門口走去,腳步輕快,且還在加速。

  就好像他所在的地方不是人人都想要入主其中的相邦府,而是一個龍潭虎穴!

  “右相!”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驚醒了馮去疾,他如夢方醒。

  “如今你是右相,綰不過是一個白身罷了。”

  王綰如此說著,腳步卻慢了下來,他走了,他想要走的明白。

  一直和他站在同一陣線的馮去疾,為他陣營二把手的御史大夫,什么時候就偏到那豎子一方了呢?

  “你何時與長安君有聯絡的?是孟西白被滅門的時候,還是蠟祭之時,亦或是,早在樓臺新換管事之時?”

  王綰沉聲道。

  今日馮去疾的所作所為他不知原因,但從結果為嬴成蟜為最大獲利人倒推,他得出的結論就是馮去疾在為嬴成蟜做事。

  今日沒有房中這位新右丞,嬴成蟜不會為朝堂敬畏至此,隱隱有秦二世的呼聲。

  馮去疾搖搖頭,輕笑一聲。

  “去疾不是長安君的人。”

  “你以為你如此說,我便會相信乎?”

  “去疾是御史大夫,今日所為,不過是行御史大夫之職責罷了。”

  馮去疾誠懇道。

  王綰默想片刻,身形不穩,猛然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穩住身形,打翻了硯臺,硯臺中的墨水流了他滿手。

  “明白了,原來如此…”

  他最后的疑惑也散去了。

  “馮去疾,倒是小瞧了他。”

  李斯略有不滿地道。

  相邦府后廳,只有呂不韋,李斯兩人在此。

  呂不韋聞言搖搖頭,笑了一下。

  “你是因為馮去疾官位驟然在你之上,所以心生不滿?”

  “正是如此。”

  李斯爽快承認了。

  大秦以右為尊,他這個左丞相名義上和右丞相平級,實際在群臣眼中還是低了半級。

  “眼光放長遠一點,不管是左丞相,還是右丞相,終究還是丞相。

  “你當初曾不滿我為相邦,日后當繼續不滿下去才好。”

  呂不韋翻看著馳道最近修繕事宜。

  “但這馮去疾不只是你,我也走了眼,沒想到這棵墻頭草竟然也有覺悟一日,我本以為他馬上就會被陛下拿下官職,沒想到他竟能再進一步。”

  御史大夫的職責,一是作為丞相副手處理政事,因此有私下被稱為副丞相。二是作為監察機構御史臺之長,負責監督百官。

  其升任方式,一般是若有丞相之位空缺,隨同丞相一直辦理事務的御史大夫便可遞任。

  “這么多人沒有想通陛下的性子,竟然叫他猜到了,他可沒有你幸運,有君上提醒。就審時度勢這點,馮去疾比你我都強。”

  李斯郁悶頷首。

  “不知這棵墻頭草是如何得知,陛下所愿為恪盡職守。今日其行事完全符合御史大夫,不卑不亢,不合制縱王反對也不妥協,正合陛下心意。”

  呂不韋提點道:

  “君上曾說過,伴君如伴虎,要揣摩上意。但陛下的上意,就是不想臣下揣摩上意。陛下想要的是所有朝臣都做好本職工作,不要胡思亂想。

  “你當初就是吃了這個虧,仔細想一想,哪怕是要殺韓非,陛下是不是也給了明確指示?我們這位陛下,看不上陰謀詭計。

  “朝堂什么蛛絲馬跡,何人被陛下召見,何人又突然受寵,那些統統不用管。只要你一直做好你的左丞相,我下去,就是你上位。”

  翻竹簡的手突然停頓,呂不韋抬頭道:

  “不對,現在馮去疾也有希望。”

  “陛下宣王綰入宮覲見。”

  相邦府門口,駟馬王車停在此處,一位宦官入內宣告。

  王綰神情復雜。

  陛下終于宣召他了,但是是在他失去了右丞相官位之后。

  老人跟在宦官身后,輕車熟路地上了王車。

  “過來坐,與朕同食。”

  始皇帝坐在一桌精美菜肴前,拍著身邊椅子招呼王綰。

  王綰有些恍惚。

  許多年前,那個從趙國回來的倔強少年,沒有金銀財寶高官厚祿,只知道示之以誠,根本拉攏不到人。

  那些成了精的老狐貍只看中利益,這些虛禮完全無視。

  只有他這個不得志的小官,為能與政公子并肩而食,在這個分餐制的時代同食菜而感激涕零。

  “謝陛下。”

  王綰沒有客氣,坐下就吃,哪怕始皇帝還沒有動筷子。

  始皇帝墩齊筷子,夾了一塊鹿肉放到王綰碗中。

  “成蟜說年長者要少食肉,可以長壽。朕向來嗤之以鼻,廉頗百歲高齡,食肉兩斤不在話下,能吃身體才能好。你年歲漸長,也多食些肉。”

  “唯。”

  王綰吃掉碗中肉。

  兩人沉默著吃了一會,筷子在盤碟中落了十數次后。

  “怎么突然要辭官。”

  始皇帝突然道,就像王綰辭官一樣突然。

  “做不下去了。”

  王綰筷子不停,邊吃邊說。

  “老了,該給年輕人讓位了。再占著丞相的位子,就該招人忌恨了。”

  “王舍人,你沒有和朕說實話。”

  王綰筷子一頓,繼續扒飯。

  他剛投到始皇帝麾下時,官位便是舍人。

  “朕所認識的王綰,是一個身處舍人之位,敢叫朕望王位的狂徒。”

  “陛下,晚老了,沒有那么大的意氣了。綰家族人丁興旺,一個細君,八個小妾,給綰生了六個兒子三個女兒,綰不是孤家寡人一個了…”

  “你吃罷,朕吃飽了。”

  始皇帝輕放筷子,失望離席。

  王綰沉默著進食,一口一口,認真至極,這是政公子請他吃的最后一頓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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