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旭日未升,東方泛白。
阿房宮一間偏殿內,少年就已經捧著竹簡大聲誦讀,略有尖銳的嗓音,引來早起的鳥兒嘰嘰喳喳。
過去的八九年里,少年都像他的叔父一樣,睡覺睡到自然醒。而在換了一位刻板嚴肅,不茍言笑的老師后,少年就再也睡不得懶覺了。
揉揉惺忪睡眼,想著怎么還不吃飯,少年的念便誦斷了片刻。
戒尺迅速打在了桌案上,發出啪的一聲清脆警告聲響。
少年初時驚懼,此時已是見怪不怪。
知道這不是要打自己,只是在提醒自己后,少年就不害怕了。
“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
他強打精神,字正腔圓地繼續大聲誦讀,不敢再分心。否則,戒尺下一次就是打在少年手心了,很痛的。
端坐在桌案對面的李斯臉色嚴肅,右手拿著戒尺,左手放在大腿上,時不時就狠狠掐一下。若是褪去其穿的黑褲,就能看到其大腿已是青紫一片。
學生困,他這個老師其實更困。
從咸陽宮正門,由阿房宮所屬的宦官領路直達阿房宮,是雷打不動的兩刻鐘。
而從李斯家中直達咸陽宮正門,坐馬車大概要一刻鐘。這還是李斯位高權重,宅邸距離咸陽宮很近的緣故。
李斯賭性很大,愿意做孤臣賭一輩子榮華富貴。
而在日常生活中,李斯又很穩健。做十八公子老師,教導之日他起床時間要比學生早一個時辰。留下一刻鐘的時間應對變數,確保能在學生起床之前趕到。
帶上給學生的書,在要速度便只能舍棄舒適度,行路顛簸的馬車中小憩一刻鐘,在咸陽宮徒步走兩刻鐘,然后聽學生的早讀。
過早起的困倦,運動后的疲憊,學生毫無感情念書以致的催眠。要是不掐大腿,李斯隨時可能睡過去。
李斯暗道,他也在等早飯。
肚子里有了糧,再挺過這一段時間,他就不會困了。往常這個時間他睡得正香,這些天連續起大早,身體還不適應。
“智術之士明察,聽用,且燭重人之陰情。能法之直到勁直,聽用,矯重人之奸行…”
少年仍舊在大聲誦讀,誦讀的很慢,幾乎一字一頓。
因為這本書少年是第一次看到,這是李斯帶過來的《韓非子》。
少年已到了知其然,亦要知其所以然的階段了。不能再單純的死學《秦律》,而要知道《秦律》為何如此設定。
[斯已為丞相,再進一步千難萬難,近來政務也不甚繁忙。不如以斯畢生所學寫一本書,得不來李子之名,要后世之人能知我李斯思想,繼承斯的理念也好。]
長子從軍,剩余諸子女在家教習。細君不必種地紡織,每日歡笑度日。家中錢糧不缺,蓄養門客眾多。秦國朝堂法家子弟皆歸旗下,廷尉唯其馬首是瞻,一眾要員投入麾下。
軍功貴族,世家大族不說忌憚其人,至少不敢像以往那般隨意欺壓他。
從一介楚國小吏,成長為秦國棟梁之柱,幾乎位極人臣的李斯已然實現了愿景,在權勢地位上無所求了。
生前榮耀至極,不需要再拼搏,只需要維持住這份體面的李斯,望向了身后名。
著書立說,這四個他嗤之以鼻,認為遙不可及的字,被他抓到了近在咫尺的眼前。
少年見老師出神,誦讀的聲音又弱了下去。
“手伸出來。”
李斯面無表情。
少年苦著臉,瑟瑟縮縮伸出小手。
火辣辣的刺痛感,少年用力甩手,苦中作樂地想著。
食過早飯,李斯又教了一個時辰,布置下今日的功課便告退了。
少年松了一口大氣,甩掉竹簡翻身上床,倒頭便睡。每日起的這么早,他很困。
正睡的香甜,忽然心有所動,感覺到有人就在其身邊。
自從他來到阿房宮,不同武功的他便有了這么一項神奇的能力。就算睡得再死,只要有人來到他的身邊,他總能立刻醒過來。
猛然起身,滿眼警惕,他在坐起來的一瞬間瑟縮到花梨木床最深處,張開口就要大喊“來人啊”。
“小十八。”
嬴成蟜張開雙臂,溫和笑著。
少年先是愣住,然后如乳燕投林,飛撲到嬴成蟜懷中,趴在嬴成蟜懷里埋下小腦袋。
“叔父…”
這聲呼喚有明顯的哭腔。
輕輕拍打小侄子后背,嬴成蟜調笑道:
“聽說我家小十八最近在學秦律,學沒學到男人不許哭泣,違者刮去胡子,眉毛這條法令啊?你這么小還沒有胡子,但眉毛可就保不住嘍。”
小侄子不應,身子顫抖幅度越來越大,從原本壓抑著的啜泣,變成哭泣,再變成嚎啕大哭。
嬴成蟜來之前已經知道小侄子被趙高施過辣手,頭痛了好幾日。
“時不時被趙高嚇到了?他已經死了,再也不能欺負小十八了,不怕不怕。”
“叔父…”
抬起小腦袋,小侄子臉上全是眼淚,眼圈肉眼可見地腫了一點。
“阿母死了,他們殺了阿母…”
嬴成蟜笑容一凝。
他對胡妃本來沒什么好感,之前對這位亡國公主的印象,就是一直不給兄長好臉。在得知自己被其誣陷之后,他對胡妃滿滿的都是惡感——惡毒的女人,該死!
但對嬴胡亥而言,死的那個是生他養他,一邊罵他孽種,一邊陪他捉蟲子玩的阿母。
嬴成蟜喉頭像是被什么物事堵住了一樣,向來能言善辯的他面對一個八歲的稚童,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沉默著,雙臂環抱著小侄子,撕心裂肺的哭聲讓他好似窒息一般的難受。
好久之后,哭聲漸歇。
“胡亥恨他們,但胡亥不敢說,胡亥怕死。叔父,胡亥是不是很軟弱?”
“沒有啊,叔父在小十八這么大的時候,還沒有小十八勇敢呢。”
“真的?”
“真的。”
“他們以為胡亥還小什么都不懂,其實胡亥什么都知道。父皇不是真喜歡我,我說的話他都不相信。母后也不是真喜歡我,我叫她阿母她都不應。他們裝作喜歡我,是怕母妃找他們報仇。他們不喜歡胡亥,胡亥也不喜歡他們,胡亥喜歡叔父,叔父帶胡亥一起走好不好?”
嬴成蟜沉默,他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來之前他沒有想過這件事,他本以為這趟就是單純哄小孩。
他的懷中放有一罐玻璃球,他本打算和小侄子打上幾局,故意輸給小侄子就能讓小侄子歡喜。
少年難掩失落之色,從嬴成蟜懷中爬起,強笑道:
“對不起,胡亥讓叔父為難了。”
兩手空空的嬴成蟜覺得更窒息了,小侄子懂事得讓他心疼。
“叔父不要把胡亥說的那些話說出去好不好,胡亥不想死。”
嬴成蟜看著眼前早熟的有些過分的少年,歷史上使大秦二世而亡,殺戮所有兄弟姊妹,殘暴不仁的秦二世,有些恍惚。
小十八剛出生時,嬴成蟜便動了殺心。
殺了這個讓大秦不會二世而亡的罪魁禍首,讓大秦帝國長盛不衰!
嬴成蟜沒有想到,有一日,這個他想殺死的小侄子會將他視為最親近的人。
胡妃死后,嬴胡亥再也沒有玩過最喜歡玩的蟲豸。沒有了阿母陪玩,蟲豸玩著還有什么意思?
好多個深夜,嬴胡亥都是咬著被子,哭著醒來。他的阿母死了,他不能光明正大哭,也不能盡人子本分為阿母復仇。
周圍一眾人看似對他百依百順,但年少的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一層隔膜。
“哭累了罷,先睡一覺。”
嬴成蟜打濕毛巾,擦去小侄子臉上的淚痕,為小侄子拉上錦被,坐在床頭。
“睡罷,睡醒了,叔父帶你走。”
“胡亥不睡了,叔父,我們現在就走罷。”
少年踢開被子。
嬴成蟜重新拉上去。
“你怎么也要留點光陰給叔父,好讓叔父去說服你父皇,母后啊。”
“胡亥和叔父一起去。”
嬴成蟜按住掙扎的少年,故作嚴厲地瞪了一眼。
“聽話!老實睡覺,一覺醒來什么都好了。”
嬴成蟜走到寢殿殿門時。
“叔父!”
嬴成蟜轉身,溫聲道:
“怎么了?”
少年拉著被子,忐忑不安。
“你不會不回來了罷?要是不回來,叔父就告訴胡亥一聲。胡亥不會怪叔父的,只求叔父不要把胡亥說的話說出去好不好。”
少年這些天等的很累,很累,他承受不住又一次的等待。
若結果注定是失望,那就不要給他留希望。
“你是睡不著罷?那就看書,把桌案上的竹簡讀十遍,叔父就回來了。”
門扉開又合。
不喜歡讀書的少年以最快速度跳下床,在喜歡睡覺的晌午,拿起不喜歡的竹簡,全神貫注地大聲誦讀。
讀著讀著,少年又掉眼淚了。
“叔父,你一定要回來啊…”
阿房宮,正殿。
阿房為嬴成蟜倒上一杯茶湯,雙手遞上。
“叔叔幾時回來的?”
嬴成蟜雙手接過,微微低頭。
“昨夜乃歸,皇嫂不要這么客氣,你親自為我斟茶湯,成蟜喝不知味。”
“驪龍已飛,如今的阿房不過是一介廢人,連個銳士都打不過,哪里是叔叔的對手,叔叔還要怕一個廢人不成?”
嬴成蟜沒有喝茶湯,放在桌案上。這濃稠的物事他來了快三十年也喝不慣,他覺得都不如直接喝熱水。
“成蟜不是畏懼皇嫂,而是敬。敬皇嫂大公無私對公子公主視若己出,敬皇嫂于趙服侍皇兄使其度過最艱難時日,敬皇嫂為皇兄練驪龍以保皇兄性命無憂。這份敬意,與驪龍騰飛與否無關。”
阿房心中放下一塊大石,長出口氣道:
“叔叔此言,阿房歡喜又慚愧。陛下有些話不說與叔叔聽是為了維護阿房,阿房卻不能影響叔叔與陛下感情,有些話不吐不快。”
“皇嫂有話,但講無妨。皇嫂說完,成蟜也有事要和皇嫂直言。”
阿房本來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
“近來宮中這些事,胡妃之死,趙高之死,前因后果叔叔應已耳聞了?”
嬴成蟜點點頭。
這些事,蓋聶飛鴿傳書給他說了一遍,瓶兒又飛鴿傳書給他說了一遍,楚妃也飛鴿傳書給他說了一遍,他現在對過程了解的不能再了解。
昨日之所以在始皇帝面前裝作不知情形,是要始皇帝自己想到趙高說實話原因。
大多時候,人都更相信自己的分析。
“胡妃那賤人誣陷叔叔,說叔叔強占其身,生了胡亥。叔叔未得知消息,不是陛下不信任叔叔不告訴叔叔,而是阿房自作主張軟禁了瓶兒。叔叔練的是《黃帝》,陛下早已知曉情形,怎么會懷疑叔叔?這一切都是阿房的錯,是阿房以小人之心度叔叔君子之腹。”
說完話,阿房有些忐忑地觀望嬴成蟜表情。
她只有一位叔叔,而這位叔叔的實力早在十年前她就已領教過了。
彼時秦莊襄王嬴子楚剛去世,秦國明面上最大的兩股勢力便是呂不韋,趙姬兩大勢力。
在始皇帝立后這件事上,兩方勢力皆不認可一位侍女做皇后,嬪妃隨便封,掌管后宮的皇后絕不能讓她這個卑賤之人當。
她這位叔叔站在其夫君身邊,頂著這兩大勢力的反對,硬生生得將她這個小侍女扶到了皇后位子。
她讀的書少,沒有那么高的見識。
但她很清楚,能夠讓趙姬,呂不韋這兩大勢力退步,她叔叔的勢力至少要比兩方都要大才行。
為皇后以后,知曉了嬴成蟜當年光榮往事,她對嬴成蟜一直有所忌憚,哪怕嬴成蟜從來沒有表現過反意。
嬴成蟜有恩于她不假,但嬴成蟜有篡位的實力也是真。阿房對嬴成蟜的態度,便一直很矛盾。
“嗨,就這個事啊?”
嬴成蟜失笑。
“只要是個男人,聽到這種事心里肯定會不舒服的,談不上信任不信任。以皇兄直來直往的性子,他要是真懷疑我,早就一道圣旨讓我滾回來了。他心系天下,這小事能讓他一時不舒服罷了,哪里能長久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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