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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章 長安君還未教生,何以教天下

  “無用禮儀可廢,貴族何以除?”

  伏生保持著拱手姿勢,虛心求教。

  一味醉心于經典的伏生對物欲沒有什么太高的要求,能看書就行。

  但他沒有要求,不代表跟著他的那些儒家門生都沒有要求。

  這些儒生之所以愿意跟著他來此,一半是和伏生一樣,致力于學問研究經典的人。

  還有一半,則是寄希望于投身儒家,功成名就,從士這一脫民階層,躍遷到卿大夫這一貴族階層。

  諸子百家,除了墨家以外,大多盡皆如此,都是為了求一個功名利祿。欲望,是人類不斷前進的動力。

  雖然心中早有腹稿,但嬴成蟜還是想聽聽一代大儒有什么辦法,兼聽則明。

  上位者一個思慮不周,到了底層便是天崩地裂的劫難。

  遂捉住伏生左右兩手拉開,亦是虛心問道:

  “先生有何感想?”

  “…長安君好大的氣力,若是那日朝堂之上動起手來,生必不是對手。”

  伏生再次有了些震驚,如實訴說,臉上流露出一絲落寞,道:

  “生以為,此論無解。當今天下最貴者,是長安君之兄長,始皇帝。”

  注意到嬴成蟜沒有產生憤怒,陰冷等情緒,也沒有打斷自己發言,反而一臉的鼓勵。

  心中那絲古怪感覺越發嚴重的伏生,卻是暫時說服自己,放下了心中的擔憂,視死如歸地道:

  “孔子云:‘敬鬼神而遠之。’

  “王與民,便如天與人,民要敬王而遠之,此便是天地之分。雖同為人,民敬王乃服從王之統率,民遠王乃維護王之神秘。

  “長安君前昔在蠟祭之時,將矛頭對準天下貴族,歸咸陽之后,又將三大世家斬盡殺絕。有用乎?無用也。

  “王,需要貴族幫扶治理百姓。

  “王在,貴族不滅。”

  這番話說的流暢至極,顯然不是一時片刻便能編出來的。

  說完之后,伏生一臉平靜,臉上是豁達,澹然。

  話已出口,生死看澹。

  嬴成蟜笑了笑,伸手輕拍兩下伏生肩膀,緩和了伏生制造,針對伏生自己的緊張氛圍。

  嬴成蟜簡單的兩個動作,便讓伏生身心盡皆松緩下來——看澹生死不等于想死。

  “你的想法,和我之前差不多。”

  和長安君之前差不多,那就是和長安君現今不一樣…

  伏生暗中想著,期待情緒越發強盛。

  雖然思緒的改變,有時候不一定是進步——解決王權問題,也可能是倒退——越過王權問題。

  但伏生認為,能為王而不為王,還要反王的長安君思想更進一步的可能性更大。

  然后,他便失望了。

  “這個天下不能沒有皇兄,就如西方不能沒有耶路撒冷一樣。”

  大儒顯然不懂什么是耶路撒冷,西方倒是有些印象——在咸陽城很是風光的西家西方,自殺破局,言貴族不受秦律。

  若非老將王齮領著一千余老兵,讓嬴成蟜當場頓悟,三大世家這個死局或許真就讓西方給破了。

  大儒存疑而沒有問疑。

  一是這個疑問對當前問題沒有影響。

  二是嬴成蟜第一句話已經定性,后面的話沒有必要再聽——以維護王權引申開的內容,滅不了貴族。

  時不時說出些時人不懂的言論,以警醒自身不要沉淪于古代奢靡的嬴成蟜見伏生沒有說話,知道這位大儒心有戚戚,沉聲道:

  “先生不妨想一想,若是皇兄此刻薨,天下當是何種景象。”

  這個問題伏生從未想過。

  始皇帝春秋鼎盛,壽限遠遠未到。其人機警智深,身邊高手如云,這么多年不知從何而來的刺客死了一茬又一茬,始皇帝連根毛都沒傷到。

  當下思緒展開,鋪陳成一幅畫卷。

  東海之濱有成群結隊,角上插著尖刀,尾巴上燃燒烈焰的牛群奔跑。

  長平之地成群結隊的尸首從地里爬出,仰天仇恨地嘶喊:“秦狗!血債血償!”

  云夢沼澤有霧氣蒸騰而起,有涅槃凰鳥身周烈焰環繞成團有如大日,尖叫長鳴。

  “陛下若薨,天下大亂。”

  他呼吸很是急促地道。

  當讓六國遺民,畏若神明,壓制他們到不敢大舉妄動的始皇帝身死,至今仍說不好秦言的六國勢必復國。

  嬴成蟜繼續引誘道:

  “那先生不妨再想一想,若是皇兄死后,扶蘇不能繼位。沒有能讓王綰,李斯,馮去疾這些人中龍鳳服氣,沒有能讓王賁,蒙恬,王翦這些驕兵悍將歸心的公子繼位,介時,又會怎么樣?”

  東方的火牛奔馳田野。

  祝融的后裔天火燎原。

  胡化的義士至死方休。

  而此時,西方那支戰無不勝,能夠降牛,落凰,埋人的秦之銳士未出關中,卻已是各自為政,分崩離析。

  嬴成蟜從后世歷史,可知答桉:

  秦末,亂世,諸侯并起,楚漢爭霸。

  三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再次為血浸染,人口減半。

  本不敢與中原正面交鋒的匈奴趁勢崛起,西漢只得和親懷柔,養精蓄銳,忍辱負重。

  直到漢武大帝時才積蓄了足夠錢糧,有了七十萬戰馬,更兼衛霍兩天帥,這才能攻守易勢,打出大漢天朝的威名。

  而在漢武帝之前,華夏在匈奴面前一直是低著頭,弓著腰。

  伏生不是后世之人,但從已發生的歷史,也知答桉——中原涂炭,民不聊生,戎狄大盛而進舉,華夏卑微而衰落。

  歷史是不斷重復的,中央勢弱,地方便強,地方進逼中央則削減華夏整體實力,華弱則胡強,胡強則華卑。

  無論是商紂王征東夷被周武王偷家,還是周幽王戲諸侯讓秦襄公崛起,都是一樣道理。

  大儒立刻冷汗涔涔,不敢再繼續往下想了。

  “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秦失陛下,無人承繼,神州陸沉!”

  嬴成蟜聳聳肩膀。

  “明白了罷,在秦朝,要用符合秦朝的國策去做事,不然便會好心辦禍事。”

  人,只要構成一個群體,就必然會有人領導而有人被領導。

  這無關乎平等不平等,有些人就喜歡被他人領導,選擇困難癥大多喜歡身邊有個決策朋友。

  平等,在于被領導者在違背己身意愿時,可以和領導者說不,而不會遭受厄運。

  大儒摸著腦門上的汗,連連點頭,忽而,略側著腦袋仔細打量起嬴成蟜。

  長安君不以王權為重,心系百姓,行于民間見得疾苦,通曉萬事,這不是完美的王?

  “長安君若為王…”

  “打住!”

  嬴成蟜頭痛地揉著額頭兩側太陽穴,大儒伏生不知道是第幾個如此說的人了。

  他的見識是把雙刃劍,能說服李牧,荀子,韓非子,伏生等人隨他做事,也會吸引這些人舉他為王。

  “皇兄死了,天下大亂。

  “我承繼大統再次統一天下,那就會比現在更好乎?

  “黎民數目銳減不說,做到了那個位置的我,完全沒有信心保持本心,到時候本君第一個做的事就是焚書坑儒。”

  伏生目光呆滯。

  學說有百家,為甚要特別針對我儒家?

  默然半晌,方道:

  “…長安君還是說說如何除貴族罷。”

  終于是說服了…嬴成蟜松了口氣,他就等伏生這句話。

  他過段時間就要代始皇帝去巡游天下了,不會繼續留在韓地。

  而在他藍圖中,是一切基礎的開民智活動,必須要有一個信得過,夠分量的人來主導施行才可以。

  道家不行,無為而治的他們講課時自顧自講自己的,學生愛來不來,愛學不學,主動向他們詢問他們才會解惑。

  名家不行,擅詭辯的他們作為選修可以,主修絕對不行。大名指著白馬說這不是馬,懵懂的學生不被帶歪才怪。

  法家更不行,學法之前要先學忠君,先學排異。大法視儒以文亂法,視俠以武犯禁,除了王,法,什么都看不上。以法家為主導教出來的學生易諂媚,性殘忍。

  本來嬴成蟜屬意的是科學家,墨家一直不藏私,教導從不留底。這么多年一直從事免費教育,扶貧,在民間聲望極高。

  但宜陽之行,讓嬴成蟜后怕不已,墨家太可怕了。

  本以為科學家這類理想主義者在混亂的宜陽會碰壁,卻沒想到墨者救世卻不等于圣母,科學家用比秦律更苛刻的秩序收編了宜陽。

  要是墨家來主導,短時間內或許不會出事,長時間下去必出大問題。一生強壓欲望,以苦難生活而磨礪自強,這宗旨簡直反人類。

  嬴成蟜這才有了這趟臨時起意,卻不得不為之的南陽行。

  兜兜轉轉,教育這種事,竟然還是儒家靠譜一些。

  而伏生作為他千挑萬選,肩負著開民智歷史重任的大儒,必須和他同心同德。

  韓地的最后一塊拼圖湊齊了,現在的我,我只能做到如此了。

  與你說管不得的王權,暫不可顛覆,但可被限制,墨家就是限制的一部分。至于更多的限制,就要靠你這個開啟民智的人了…嬴成蟜深深地看了伏生一眼。

  民智開,百姓再不蒙昧,難以欺。

  “唯才是舉。”

  “分官之日,郡守府中答過考題而入內,得以繼續考試。最后那遮面考教諸子之人,原來是長安君。”

  “不錯,本君要數年以后,韓地授官與血緣無關,只與才華有關。”

  嬴成蟜說話的時候,一直仔細觀察著大儒伏生態度。

  唯才是舉,不看血脈,無疑是和儒家理念相沖突的。

  儒家理念維系社會就是親屬大于朋友,朋友大于路人,愛有高低之分。

  治理國家要靠親人,若是連親人都靠不住,那沒有血緣關系的朋友,甚至不熟識的路人怎么靠得住呢?

  伏生若有所思。

  “如此便能絕貴族乎?有才之輩舉高位,不便成了新的貴族?”

  見伏生沒有反對這句違背儒家理念的話,而是順著問題繼續往下想。

  嬴成蟜很欣慰,越發確定找的人沒有錯,道:

  “韓地有官無爵。”

  能繼承,保證世代榮華的,正是爵位。

  “這…”

  伏生本想說這樣會導致混亂,沒有爵位,觸及了世家利益,便會遭到反撲。

  然后便想到了王座上高高在上,要天下皆行秦律,剛出兵在趙地殺了個血流成河的始皇帝,了然了。

  “有陛下在,此舉可行!

  “但為官之時,亦是貴族,亦會沾染貴族習氣也。不是所有人都如長安君一般,大權在握卻能維持本心,不為所動者。”

  剛提出新的質疑,伏生自己便又說服自己。

  “嗯,但這依然要比世家好的多,富貴,而不榮華。天下人人皆可為龍,善,大善!”

  伏生雙眼放光。

  “先生所言,是人性。

  “人性,本君看了許久,卻依然無能為力。

  “本君只能在初期驅逐貴族,不讓貴族習氣蔓延,能撐一時是一時。”

  嬴成蟜轉過身,背負雙手,向著門外走去。

  他的身影很高大,聲音很清朗,但轉過身目送其離去的大儒,卻從這聲音中聽出了潛藏極深的無奈。

  嬴成蟜不是沒為此做過努力,馬列,就是他的努力成果,是他的在這個天下留下的錨點之一。

  馬列死了,他親手殺的。

  “人力有時盡,長安君能做事至此,給天下一個希望,已是善莫大焉。”

  大儒高聲喊著。

  在嬴成蟜看不到的背后,躬身下拜,一鞠到底。

  “生代天下黎民蒼生,謝長安君。”

  嬴成蟜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似的,移身避過了這一拜。

  “本君不過是磨了磨嘴皮子,具體為者,乃汝也。能不能打破貴族壟斷,在大儒伏生,不在長安。”

  “長安君還未教生,何以教天下。”

  前兩條廢禮儀,無貴族,都是對儒家的限制收束。

  最后這個教天下,才是獎勵。

  “桌桉上的茶杯下,有你的答桉。記住,這是你伏生想出來的,與本君無關。”

  嬴成蟜身影已到了室外,擺了擺手,就此離去。

  為何不能直言與生說?

  伏生帶著疑惑,小跑到桌桉旁,迫不及待地拿起茶杯,茶杯下面壓著一張疊成四方塊的紙。

  這么點紙,看上去也就是一張,一張的字能使我儒家教天下?

  伏生拿起紙,皺緊眉頭,懷疑嬴成蟜是給他畫餅。因為沒有辦法達成承諾,所以留了張紙熘之大吉。

  雖然心中很是不信,但手上還是小心翼翼地展開。

  他猜得沒錯,果然是一張紙。

  最先映入伏生眼簾的,是比其他字都大一些的四個字,看起來應是起到總領,或者是歸納作用。

  ——標點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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