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幽幽地道:
“朕若有荀子輔左,此事亦能為也。”
看到荀卿第一眼,始皇帝便知道其弟的解決方式是什么了。秦國缺治理之人,荀卿萬千弟子散于天下,足以頂替三大世界空缺。
[李牧,韓非,廉頗,如今竟連荀子都為其所用。這豎子到底用了什么巫術,招攬了如許多朕招攬不到的大才,朕差在哪里。]
坐擁天下的始皇帝有些不開心,還有些許自從為王以后心間再未出現的嫉妒,對于親弟能招攬到眾多其所不能招攬大才的吃味。
“果真乎?”
老人反問,雙目就像是一眼兩眼千眼萬眼都看不見底的深潭,一路映照到始皇帝內心最深處。
老人握拳輕擊左胸。
“陛下不必急切回卿,請問過己心再言。”
始皇帝默然,平心靜氣,冷靜思索。
不需好多時間,始皇帝幾息就知道了答桉,他不會。
三大世家對秦國有功,其行為舉止在始皇帝眼中并無過錯。時至今日,三大世家已然作古,其弟已告訴其三大世家取死之道,始皇帝依舊認為三大世家沒有大過錯。
死成百上千個隸妾算得了什么呢?把平民強迫,引誘為賤籍又算得了什么呢?每年為關中樓臺輸送大量調教好的隸妾是過錯?應是功勞才對!
樓臺是官府機構,盈得利潤盡皆歸官府所有充入國庫,始皇帝實在不明白三大世家到底何錯之有。
要非說有錯,那便是其親弟認定其有錯。
若是沒有嬴成蟜,哪怕有荀卿輔左,可以安穩平替掉三大世家,始皇帝也不會做此事。
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無故戕害功臣,始皇帝做不出來這等事。
荀卿觀始皇帝神情變化,雖對始皇帝答桉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但還是開口問道:
“陛下殺否?”
不要把猜測當做真相,這是他的君上隨口所說,荀卿認為此言極對。
“不殺。”
“這便是君上與陛下不同了。”
“…原來如此,朕似乎有些明白,為何你們都選擇那豎子,而不選擇朕了,看來荀子是不會入秦堂了。”
始皇帝笑笑。
“可否與荀子說幾句閑話?解些小惑。那豎子走后的日子,朕著實有些憋悶了。”
荀卿點頭說道: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陛下長久積壓,便如弓弦一直拉滿,有崩斷之虞。不知陛下想問何事,是《勸學》?”
始皇帝擺擺手,道:
“朕自問才疏學淺,但《勸學》此文還是看得懂的,并無不通之處。朕想問的是,先生以儒家自居,然不為儒家所容,思想教學亦重刑而斥善。最出色的二弟子韓非,李斯皆為大法,此做何解?”
荀子道:
“劣徒李斯重功利,儒法于其皆為手段也。陛下喜儒他便為儒,陛下喜法他便為法。此賣于帝王家的功利之心,便是法家心性,不是卿把他教成法家,而是他自己選擇了法家。”
正正衣冠,想到自己要說的下一個得意弟子韓非,不由露出笑容。
“至于韓非,卿本以為其是法家天才,天生便通此道。然直到那夜聞君上與韓非論道,卿方才明白,韓非不是法家天才,韓非是沒得選。韓國術風大盛,道德敗壞,人心向惡,唯有重法酷刑方能制之。為救韓國,韓非只能投身法家。”
始皇帝也不知道聽沒聽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很快繼續問道:
“孟子言人之初,性本善,朕以為荒謬。荀子言人之初,性本惡,朕以為是極。韓非,李斯都曾與朕言說,荀子主張以刑罰壓制人心惡念。”
抖動手中荀子剛遞給其的書。
“荀子于書中對秦國大家贊賞,對秦國上下夸贊有余,看得出荀子對秦國極為認可。然秦國以法治國,方有這蔚然大氣象。朕無論如何看,荀子都應是法家才是。”
始皇帝說了這么多話,討論荀卿到底是大儒還是大法,目的還是想招攬荀子。
始皇帝本就對荀子徒弟李斯,韓非都很是欣賞。帶著濾鏡看到荀子,再通過與荀子一番言論,始皇帝真心不想放跑這位大才。
再沒有哪一個國家,是像秦國這樣看重法家了。春秋戰國也再沒有哪一個帝王,如同始皇帝這般愛才。
荀子知其意,長嘆口氣。
始皇帝以為荀子態度松動,趁熱打鐵道:
“荀子何故嘆氣,可是以為朕如那黃歇一般只是嘴上功夫,實際只舍得給蘭陵一縣?只要荀子今日入朝為政,朕可重啟周之太師以酬荀子!”
荀子面色立刻嚴肅起來。
“居功要賞,此乃法家之心,法生所為,不是儒家所向,卿之所為。陛下以法治國,以功以利邀才者入秦,將秦孝公之招賢令貫徹至今。可得天下,而不能安天下。”
始皇帝反駁道:
“曾于荀子門下修習的淳于越一心謀求高官,以實現儒家之理念…”
荀子不等始皇帝說完,立刻打斷其言道:
“其不是儒家,乃偽儒也!”
始皇帝也不生氣,立刻道:
“楚昭王相邀孔子,許諾給孔子重重的封賞,要把七百里土地和相應的人口封給孔子,孔子立刻帶著諸弟子奔赴楚國。路途陳國,蔡國困孔子于野,孔子派子路前往楚國求救,終得楚昭王救至楚國。可當楚昭王反悔不重用孔子之時,孔子便棄楚而行。如此行為,和荀子所說的儒家所向南轅北轍,荀子總不會說孔子不是儒家之人罷。”
始皇帝這番話,包含其大半對儒家的看法。
其認同儒家仁,可以讓淳于越為長子師,教長子知僅嚴酷不足以為帝王。
但其不會讓儒生居高官。因為其觀典籍,孔子都做不到自身所提出的理論。嘴上說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但在蠻夷楚國對其拋出鑲滿功名利祿的橄欖枝時,毫不猶豫立刻前往。這樣連創始人都做不到的學說,怎么能治理國家呢?
始皇帝本以為這一番問話能令荀子有羞慚之色,或是問住荀子,至少也會讓荀子短暫不能言。
然而,在其話音方落,荀子便立刻道:
“孔子自是儒家,但其此行為不是儒家也,孔子錯矣。”
始皇帝不知說什么好了。
他沒想到自稱儒家,孔子思想繼承者的荀子連孔子都能否定。
“卿于《勸學》寫道:蟹六跪而二螯,然實際上蟹八跪而二螯。生而有涯,學而無涯。所學越多越知自身渺小,圣人之言千年后或為邪說。卿能犯錯,孔子亦能犯錯,今日所有典籍都可能為錯矣。不義行為,不對之理,便不是儒家。”
始皇帝瞪大雙眼,指著荀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哈哈哈,有趣,有趣,當真有趣。今日得見荀子,方知何為最師。朕今日方知,那豎子說的儒是荀子之儒,不是孔子之儒!敢問荀子,何以儒治國?”
若是嬴成蟜晚走個十天半月,能得見今日這一幕,定然是不會走了。
他沒想到,自己費勁心力都說服不了,比牛還倔,一心發揚法家的兄長,竟然會主動問荀子如何以儒為政。
“隆禮重法。”
荀子先是重重念出四個字,然后輕聲道:
“人生來就有欲,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有欲必有爭,人之初,性本惡。國有民則為國,為政便是教民,治民。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
始皇帝細細咀嚼荀子所言,良久方道:
“用禮義教化民眾,改造生來不良的人性,這是儒。用刑罰,律令制服性情頑劣之人,這是法。朕還是第一次聽說,為死敵的儒,法兩家需共以治國。”
老人立刻不悅,強調道:
“此不是法,此僅是儒!”
始皇帝不甘示弱,道:
“除了荀子口中,朕未見儒家有類似話也。”
老人勐一直腰就要擼袖子,這動作太大險些把頭上罩發青巾抖落。
老人急忙扶住,扶完繼續擼袖子,赤著兩個肌肉明顯的小臂道:
“我問你,孔子在《論語》中記錄的言行: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這兩句話是何意思?”
始皇帝看著不尊稱陛下,怒氣沖沖,擼袖子好像要干架的老人嘴角一抽抽,這幅形象實在和先前最師相差甚遠。
心中罵著親弟,愛才的始皇帝嘴上老老實實回答問題。
“是說僅依靠刑罰是有局限的,民眾只會想辦法逃避刑罰,但卻沒有廉恥之心。用道德禮儀去教化百姓,他們才會知恥而自律。”
老人立刻一拍桌桉。
“孔子說的話和我說的是不是一個意義?”
始皇帝無奈地點點頭,承認自己讀書少。
《論語》始皇帝自然是看過的,但自始至終不認為儒家能治國的始皇帝,對儒家經典自然不會太過上心。
每個人都有愛學的學科,始皇帝喜歡學法,喜歡《韓非子》,《商君書》。《韓非子》每篇文章始皇帝皆記在腦中,《商君書》所有理論始皇帝皆學以致用。
老人氣稍微小了些,其聲音比剛才也稍小了些,但還是比最開始要大。
“我再問你,《孟子》亦有言: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始皇帝苦笑著道:
“朕已知曉,是朕疏忽了,儒家經典確實言說過此話,荀子不必舉例了。荀子方才還說孔子不為儒,往年亦曾說過孟子乃偽儒。今日以孔孟舉例以證儒家,不覺前后矛盾乎?”
老人放下袖子,慢條斯理地道:
“儒家乃正確之論,對者為儒,不對者為偽儒也。”
始皇帝憋了一會,哪怕心中對荀子才學再為賞識,也實在忍不住了。
“荀子,有沒有人說你無恥。”
荀子抽出始皇帝手下書,翻了幾下遞過去,指著上面一行字。
始皇帝定睛看去。
嬴子曰:科學,是一門絕對正確的學科。凡是正確的都是科學,凡是不正確的都是偽科學。若原本認為正確的科學知識,隨著時間而被發現并不正確。那么這個知識就不是科學知識,而是偽科學知識。
卿曰:世上未聽科學學說,請以儒家替。
嬴子曰:你開心就好。
卿曰:善。
始皇帝原本想回去細細研讀有荀子手書,記錄著嬴成蟜言行的這本書。
最師荀子于書中都不敢以荀子自稱,而稱他人為子。這書中那不都得是金玉良言,可以為傳世經典的書籍?
而現在,始皇帝帶回去看的想法依舊有,但不是細細研讀,而是當那些打發時間的看。
始皇帝指著書籍,用無比懷疑的語氣質問著一臉風輕云澹,不以為恥的老人。
“荀子都記了些甚?這種無賴言論也配慎重記之?這種豎子也配稱子?子用在此處太過草率了罷?荀子為那豎子門客,贈禮莫非是臉面不成?”
老人打量始皇帝裹在冕服中的身軀,衡量了一下敵我實力差距。
想著君上曾說過,其兄長武功稀松平常,也就能與秦將蒙恬放對。
精于六藝,但年歲已高的老人便放棄了儒家傳統——以武論對錯。
“陛下見卿不入秦為官,故不以禮相待。陛下是否忘了,卿入不入秦堂并不重要。秦國需要的是一個個為政一方深入民間的官員,而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太師。”
始皇帝見狀反問道:
“朕不以禮待荀子,荀子便不召弟子入秦乎?此可合乎儒家?”
荀子盯著始皇帝好一會,兩人互不相讓。
少頃,荀子堅定吐字。
“無論陛下如何為之,卿皆當召弟子入秦,此為儒家!”
始皇帝咧嘴,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嬴子不配為嬴子,荀子不愧為荀子。”
老人下了席位,對著桌桉一側跪坐大笑的始皇帝深施一禮。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無民則不為君,國無民則不為國。卿請陛下以天下人為子,廢除隸臣妾!”
始皇帝笑容不散,搖搖頭道:
“若此事朕先前未有言說,可以應你。然朕已親口許諾,與那豎子做下約定,故朕不能應你。朕可錯,但諾不可改。”
老人面有戚然之色,始皇帝下席位,扶起老人,在老人身邊道:
“荀子不會因朕不應你此事,便不召弟子入秦了罷?”
“此非儒家所為。”
“荀子高義,朕觀荀子之道,與那豎子相彷。朕雖不能應荀子取消隸臣妾,但可如那豎子所說,取締樓臺,將淫穢罪論加入秦律也,如此可好?”
“大善。”
“荀子若有暇,可往宮中教朕。朕不聽孔子之儒,但荀子之儒,朕可聽也。”
“卿之論,與君上之論相差無幾。陛下聽不得君上之言,卿之言自也是聽不得的。”
“授業解惑,那豎子差荀子遠矣。”
始皇帝居長安君府直到月上柳梢頭,方才意猶未盡地坐車歸皇宮。
當夜,咸陽宮中所飼養的鴿子盡數被放飛。
好在是夜晚,天色本就是黑的,這群鴿子不甚明顯。若是青天白日,天光必然要被遮住好一大塊。
這一大群腳上綁有紙張的鴿子,群體振翅聲響極大,撲棱棱的響動,驚醒了無數入夢貴族。
它們借著夜色掩映,飛往四面八方,天下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