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說的是‘蟹六跪而二螯’這六個字?”
“正是如此。”
“君上以為如何?”
嬴成蟜猶豫片刻,即便房屋中只有他與荀子兩人,還是下意識地以手遮口。
小聲道:“是不是寫錯了?”
荀子稍稍錯愕,顯然是沒想到嬴成蟜有這個答復。
呆了兩息便放聲大笑,直叫他頭上青灰色皂巾來回抖顫,險些脫落。
嬴成蟜也跟著笑出聲來。
“便是成蟜愚蠢說的不對,荀子也不必如此大反應罷?這也太夸張了些。”
“卿非是笑君上愚蠢,實是笑君上返璞歸真,無拘無束。此問卿問過弟子不下數十,無一人如此言說已。”
“我若拜你為師,我也不會如此言說,學生哪里敢言老師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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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齊君曾贊卿最為老師,卿三任祭酒,天下皆以卿學問最高不會犯錯。但果真如此乎?便是孔子至圣都會犯錯,卿自然也會。”
荀子不知道。
嬴成蟜前世有一種題型叫閱讀理解,拿出一篇文章,圈幾個句子問表達了什么。
作者親自作答和標準答桉相差甚遠,難以及格,出現閱讀自己的文章無法理解其中含義的現象。
嬴成蟜被這種強行拔高,捏造深意的題型折騰得腦袋大。這導致他思維迥異于時人,想事情不愛往高深去想。
“此還真就是筆誤所致?荀子你這一個筆誤,可是讓萬世之人猜測不知凡幾。有人云荀子從未見過螃蟹,所寫螃蟹習性長相都是道聽途說。有人云荀子愛以螃蟹就酒,但因囊中羞澀,買到的螃蟹都少了雙足。”
自認儒家的老人笑聲不休,聲音清亮。
“稷下學宮居于東海之濱,卿怎會未見螃蟹真目?卿便是囊中羞澀,腿腳勤快些親去海邊捉些便是。這番言論想是君上不成熟之想,卻假借后世之人,君上如狐般狡詐矣。”
嬴成蟜笑呵呵地拜別荀子,向外走去。
“荀子若有閑暇,還是更改《勸學》此文罷,免得讓后世之人徒費腦筋。”
荀子送嬴成蟜出門。
“文章既成,便順其自然好了。君上怎知,卿之《勸學》會流傳萬世。莫非,君上去過其后萬世?”
嬴成蟜自然點頭。
“成蟜便是兩千年后的人,學過《勸學》。若按此算,成蟜也算荀子之學生。”
荀子笑容擴大。
“此非戲言,卿聽甚歡喜。若卿之弟子盡如君上,卿夢面孔子,當能說一句儒家創自你,發自卿也。”
注視著君上離去,荀子關上房門,吹熄了三盞昏黃蠟燭。
脫去外衣,取下皂巾,躺在床上,卻久久難以入眠。
“吾之言若真能流傳萬世,不為王禁。稷下學宮,想必不會只有一家了罷。秦王不以子民為人,秦律殘酷。只行法而不授德,終是一場鏡花水月。勸天下學,有教無類,方能成大國。君上,此事,你能做到,否…”
老人沒有應嬴成蟜之言改《勸學》,是因為老人就是故意寫錯的,老人自始至終都沒有承認筆誤不是嗎?
身居東海之濱的老人,怎么會不知道螃蟹究竟什么模樣?
如果真是筆誤錯寫,那老人當即就能改“六”為“八”,這也不是什么難事。
老人之所以在《勸學》里面寫下“蟹六跪而二螯”。是為了讓讀此篇之人知曉,他這個學問極高的人也會犯錯,他也要學習。
每個看到此處錯誤的人都可以來到其面前,指出其錯誤,讓其知錯,讓其益學。
荀子望讀書之人知曉,學習是一輩子的事,學習沒有止境,永沒有學完知世事之日。
荀子在《勸學》開篇第一句話就點明主旨。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荀子和孟子很對不對付,一個提出性惡論,一個提出性善論。
但在學習這方面,兩人的觀點是一致的。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這句話表面在說人的問題在于喜歡去做別人老師。
實際上說的是修身大忌是驕傲自滿,而好為人師就是一種自滿行為。
因為總喜歡當別人老師,就意味著覺得自己學問已經夠多。
這種思想,行為,妨礙著德操,學問的進一步提升。
荀子曰:“學不可以已。”
行出荀子居所的嬴成蟜走到另一處屋舍,站在外面,看著窗紗外露的通明燈火,止步不前。
“君上站了半天,何不入內一敘?”
屋內主人高聲喚道,卻未打開門扉,像荀子一樣將嬴成蟜迎入屋內。
嬴成蟜默然片刻。
“隨便走走,打擾了王公休息,還望見諒。明日離開咸陽,王公早起可要仆役收拾一二,與成蟜同乘一輛馬車。”
轉身離去,再不猶豫。
屋內也再沒有聲音傳出,但其內燭光一直燈火通明,直到天亮。
咸陽城內,今夜燈火通明的不止鬼谷子一間屋舍。
王綰府上,資歷極高的老丞相穿戴整齊,身上是上朝的朝服。
門外,牛車也早已備好。
年輕時王綰對牛車嗤之以鼻,認為這就是貪于享樂之人才會坐的物事,求慢圖穩。
老秦人就應該坐馬車一路疾行,勢如破竹。
而到了如今這個年歲,適應不了顛簸的老丞相卻是愛上了當初最看不上眼的牛車,出行若無急事必然舍馬取牛。
老丞相在廳堂內扶著門框,看著馭手一手持著鞭子坐在牛車前梁上,看著大青牛尾巴一甩一甩地。
幾次想要出門,卻終是沒有邁開腳。
“陛下定還沒睡,是在等綰乎?綰入宮面圣,要說何話呢?”
老丞相自言自語,說著除了自己,和那虛無縹緲天地神鬼,再無他人能聽到的言語。
仰著頭看了看天空,月亮不甚明亮,繁星點點照耀。
老丞相想著那個在蠟祭時候,要天來討伐他的狂人,血管中早就冷卻的熱血限時回歸,讓他不禁想要問問這夜空。
天,你看不見那豎子乎?
他看著那圓圓的月亮,想著那上面存在的月兔,姮娥,干癟的唇瓣上下觸碰,卻終究是沒有一言半語對天訴說。
數十年前,此刻的他早就在章臺宮內,在那個不被任何人看好的趙國質子旁邊出謀,劃策。
若是他不去,那趙國質子的馬車也早就停在了他那個說不上簡陋,但也絕對不奢華的屋舍面前。
到了今日,就算是如此大事,他面前依然停著的是牛車而不是馬車。
王綰期待府邸外有馬蹄踢踏聲,有駿馬長嘶鳴,但又不希望其所期待的成為現實。
他就這么矛盾著站在府邸內,猶豫不決,進退兩難。
“成蟜公子,你行事應該陰險詭譎,怎能如此像個匹夫。當年既然藏拙不露面,此刻怎就耐不住性子。秦國的天,被你捅了一個窟窿啊…”
老丞相轉身向內行去,他站累了。
屋外的牛車緩緩駛離,青牛邁著悠閑的步伐回到牛棚,馭手疑惑著丟下鞭子回去睡覺。
馮家。
身為御史大夫的馮去疾枯坐在書房內,桌桉上點燃著七根明晃晃的大蠟燭。
他手持著狼毫毛筆,在一塊塊竹簡上奮筆疾書。
長安君,孟,西,白,百里,公孫,蒙,王綰,陛下…
這些字是用草書形式寫就,雜亂無序,除了馮去疾自己,沒有人認得出來這些字寫了什么。
七根大蠟燭不只能散發光亮,還順帶著散發熱量。
這讓馮去疾身上不久就滿是汗水,讓這位官至御史大夫,私下被稱作副丞相的秦國高官氣喘吁吁。
嘩啦~
寫滿了一張竹簡,馮去疾便將這竹簡劃拉到地上,再攤開下一張空白竹簡。
依舊是寫下一些唯有自己能看清的字跡,唯有自己知道寫了什么的名姓,寫滿繼續劃在地上。
當青石板地上滿是竹簡,身上衣衫已經有些煙漬的御史大夫右手拿著毛筆,雙手支撐在桌桉上,大口喘息。
“長安君到底要做何事?陛下又怎會對此視若無睹?城防軍近在遲尺而不救援,是陛下的意思還是蒙家所念…”
一直騎乘在墻上,哪邊風大哪邊倒的御史大夫有太多的疑問,太多的不解。
這場突如起來的滅門,讓這位本來打算明哲保身。只行錦上添花舉,不做雪中送炭事的御史大夫內心升起劇烈的恐慌。
他可以依舊做墻頭草,可以依舊兩不站隊。
而下場或許是相安無事,或許是三大世家。
“太快了,實在太快了,哪里有如此行事的?此等不管不顧不思大局者,陛下又為何能容忍下來!嬴成蟜,嬴成蟜,嬴成蟜…”
馮去疾掰斷了手上毛筆,雙目無神呆坐在椅子上。
這一刻,他在彷徨之余。
慶幸當日婉拒了三大世家的宴請。慶幸兒子馮劫早早就出了咸陽城就封地。慶幸這些時日沒有隨著貴族大勢對嬴成蟜攻訐,而是學王綰一樣默不作聲兩不相幫。
直覺告訴他,嬴成蟜滅三大世家滿門性質惡劣至極,明上違背了秦律,暗里在咸陽城上空懸了一把秦劍。
如此行為,必死無疑。
但現實中,城防軍的不作為,始皇帝直到此刻依舊默不作聲,讓他第一次覺得有些看不透咸陽局勢了。
“陛下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可直到現在也沒有任何動作,陛下是要借長安君之手,對貴族世家開刀乎?陛下就不怕秦國亡矣!”
馮去疾面目猙獰,低吼了兩句。
身子一軟,頹然倒在了滿地竹簡上,他抓起一張竹簡蓋在自己臉上。
“陛下和長安君一明一暗,一唱一和,瞞過了天下人。豎子,豎子,吾等才是豎子才對。若當初得知秦國一統時勢如此,吾等怎會入秦為官?事到如今,吾便是想做些事也做不成了。等了一輩子,事到盡頭,卻仍舊只能等。若葬于此處,吾這一生,當真是好生可笑…”
蒙家。
內史蒙毅第一次不聽大父蒙驁之命令,任憑蒙驁再怎么鳥人鳥人的大罵,頂著被逐出家譜的威脅,依舊是禁閉蒙府大門,不讓任何人出去。
其母趙素鳳目凌厲,再三呵斥,往常最是孝順的蒙毅這次卻忤逆母意,一意孤行,就是蒙府上下任何人不得外出。
年輕的內史雙手空空,在大父蒙驁,阿母趙素面前雙膝下跪。
“若大父,阿母執意出行,請踏毅尸。”
阿父,兄長出征在外,毅要守住蒙家。
參加那日宴請的眾多世家貴族,今夜整個府上都是燈火明亮,煎熬地等到黎明的到來。
雖然嬴成蟜殺三大世家是在青天白日,陽光并不能夠給這些習慣藏身在暗中,撈的盆滿缽滿的世家貴族一絲慰藉。
但他們本來想抓住的救命稻草就不是光明,而是始皇帝。天亮之后,他們就能入宮面見始皇帝,就能痛陳此事,就能直抒胸臆。
他們今日也去面見了,咸陽宮差點被洶涌的世家貴族沖破。
他們沒有見到始皇帝,只見到了皇后阿房。
皇后言說始皇帝不在宮中,而是去往了雍地祭祖訪太后,明早方能回返。
世家貴族們雖然不知道此話是真是假,但也只能當真的聽,他們不敢質疑始皇帝行蹤。
秦朝還不像后世,皇帝不能隨意游走只能困居在宮中。
在這個朝會還不是每日都召開的時代,坐擁天下最大權力的始皇帝擁有高度自由,想去哪就去哪。
最提心吊膽的要屬百里家了。
剛跟孟家扯上關系,被證明是百里奚后代,擁有悠遠底蘊的百里家此夜家族高層都不在咸陽城中。
他們害怕,害怕自己留在咸陽城內會和三大世家的下場一樣,被滅門。
很有擔當的百里家家主百里城沒有走,他就守在百里家。
他沒有看慣生死,但帶著百里家和孟家攀上關系是他所為,他說服不了走出咸陽城。
他就坐在院落中靜靜地等待,不管等到的是刺客,還是天亮。
他是老秦人,路是他自己選擇的。
是生是死,他都認。
黑暗漸漸澹化,就像是飽蘸了墨汁的毛筆寫字初極濃,越往后越澹。
當天邊的第一抹亮光照在百里城的臉上,一宿沒睡的百里家主釋懷一笑,慶幸于這抹亮光是陽光,不是利刃反射之光。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