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撕下遮面之物,露出一張既怒且威的面孔,正是大秦帝國的主人始皇帝。
噗通~
嬴成蟜武功這么高還沒做出反應,身前原本正坐的老人已經雙膝跪倒在始皇帝身前,低著頭聲淚俱下。
“陛下!澤指認長安君造反!長安君親口與臣言說其要行君事,還要…”
蔡澤竹筒倒豆子一般,嘩啦啦將一切都說了出來。
從自己到牢獄之后與嬴成蟜兩人說的話,還有在這期間的所作所為,有些微加工得盡數訴說。
這一番經歷用言語來描述,著實要用一段時間。
在蔡澤低著頭敘述過程中,始皇帝皺著眉頭使勁瞪著不讓其消停的親弟。
不知道嬴成蟜意欲何為,不想壞了嬴成蟜事的始皇帝張嘴無聲言說——你這豎子又在玩什么把戲?
嬴成蟜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搖著頭,平舉雙手。示意這事與自己無關,自己也很無奈。
“澤萬死不允,言說陛下乃天命之主,違逆賊子必要受天譴。可長安君自稱昭襄先王早便言其為王,其才是三代秦王屬意之王。其言其行,狂悖無道…”
蔡澤還在繼續論述,始皇帝知道這不是嬴成蟜指使,就不想再聽下去了,他沒那么多閑工夫。
當下接了一個話頭,道:“此話倒也不假,祖父,大父,阿父確實都更屬意這豎子。”
跪在地上說的口干舌燥,內心中一直期盼始皇帝說些什么的老人終于等來了始皇帝的圣訊。
老人發動那才思敏捷老而不慢的大腦,努力地想要根據始皇帝言語自證清白表明忠心。
然后,老人發現自己是真的老了,腦子也老了,他不知道說什么了。
他趴伏在地上,不出聲。
始皇帝斜視嬴成蟜一眼,你這豎子還想讓朕把他扶起來?
嬴成蟜翻個白眼,下地雙手攙扶起蔡澤,似笑非笑地道:“先生真是鐵骨錚錚忠心不二一臣不事二主寧死不背主君。”
蔡澤不抬頭。
嬴成蟜硬托著蔡澤下巴把老人腦袋抬起來,逼著蔡澤正視自己和始皇帝。
老人臉上表情很是精彩,不住地在嬴成蟜,始皇帝兩人臉上來回亂瞄,不可置信和不可理喻分別占據他半邊臉。
事情發生太突然太無法理解,深諳亂世之中保全自身之術的老人連刻在骨子里的謹小慎微都忘卻了,放肆打量始皇帝行僭越之舉。
自三皇五帝時代過去,禪讓制變為世襲制,為王這個位置父子相殘兄弟鬩墻數不勝數。
老人在史書上見了太多,在現實中更是見證了羋八子和秦昭襄王母子相斗,最后一代權勢滔天的宣太后在冷宮絕食而死。
陛下怎么會和長安君如此要好?聽到長安君要造反,陛下怎么會是這個表情?
“現在綱成君可信成蟜之言了?綱成君是要替我兄弟二人做事,還是要為貴族做事。”嬴成蟜又一次問出先前問題。
“是為你做事,與朕無關。”始皇帝當蔡澤面拆嬴成蟜臺,拂袖不悅道:“朕還未同意你之所請。”
而這句話在蔡澤耳中自動轉變成八個字——你放手干,朕支持你。
這種與秦國所有貴族為敵的事,百年前有個叫商鞅的干過。
沒有秦孝公支持,商鞅有一百條命也不夠死的。
同理,在蔡澤眼中,沒有始皇帝支持,嬴成蟜也早便死了。
現在這句不同意你之所請不過就是條遮羞布罷了。
君主都是偉岸光明正義凜然的,這種對人臣下手剝削世家貴族肯定都是某個變法者自發自主為之,和君主沒有關系。
這樣若是成功那君主順利得利,若是失敗那就把變法者砍了以平息貴族怒火,商鞅不就這么死的嘛。
“陛下,若長安君要臣對陛下不利,臣該如何處之?”
老人必須要問個清楚明白,他可不想湖里湖涂得隨嬴成蟜同赴黃泉去嘗孟婆湯的咸澹,變法者難有好下場。
“聽他的。”
始皇帝曾派蔡澤出使燕國,知道蔡澤性情。
當下對癥下藥,也不說什么這豎子不會對朕不利的解釋言語,直接直截了當地道。
“唯。”
老人恭敬應聲。
天下最大的就是始皇帝。
雖然老人對始皇帝沒有那么認同,但相對于那些集合逼迫他的世家貴族,老人覺得始皇帝更值得信任。
“皇兄你可以走了。”嬴成蟜滿意道。
再沒有什么比始皇帝親身來此更能打消蔡澤心中疑慮的了。
始皇帝想要發火,朕一日政務繁忙忙得要死是你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見邊有蔡澤,忍住了,神色不善地道:“朕聽說鮑白令之溺死了。”
“是啊,老年人太不小心了。”
“這是最后一次。”始皇帝伸出一根手指警告道:“如果你所謂的變法是用這種殺人手段,那就休要怪朕插手了。”
朕當初要殺淳于越葬儒家以醒扶蘇,都要找正當理由借口,你這豎子怎么敢如此行事!
“唯。”
嬴成蟜點點頭。
殺鮑白令之,是他為了刺激世家貴族下的勐藥,嚴格來說這種私下殺人已經破壞了秦國規則。
“大秦以法治國,鮑白令之其罪致死,可公審殺之。不要讓朕再聽到溺死在咸陽獄這等荒唐言論,也不要像十年前那樣半夜刀人,不然朕沒法坐視。”
“皇兄放心,我知道分寸。死一個鮑白令之在他們脖子上放上秦劍足矣,我不會揮下去,把他們都殺了秦國誰來治理。”
“正是此理。”
始皇帝掃了眼平復情緒恢復謹小慎微,恭敬而立不敢直視其面的綱成君蔡澤。
當著蔡澤的面對親弟道:“蔡澤此人有大才,無大志。其言談之辯不在姚賈,頓弱之下。朕曾許以高官厚祿稀世珍寶請其游說各國,其不敢也。用不用,如何用,你自己衡量。”
皇兄果然知道蔡澤之才。
嬴成蟜笑看沒有半點難為情的蔡澤一眼。
“我倒是與綱成君言談甚歡,一見如故,如伯牙子期也。”
始皇帝把話說得清楚明白,再不停留,匆匆帶著蓋聶離去。
始皇帝走后,蔡澤一臉慚愧,訥訥不能言,似乎是為剛才瞬間拋棄嬴成蟜擺在始皇帝面前感到懊悔。
“先生還和成蟜表演?你我同類人,生命之重大于天,為保全性命而行事,怎么會不好意思?”
老人恢復常態,認同道:“此言大妙。”
“那,往下聊聊?”嬴成蟜笑道:“事成之后,長安君府在一日,蔡家只要不違法亂紀,保你富貴。”
只有富貴,沒有榮華…看來此子是當真要打破貴族,平民之限。
“謝過長安君,澤必竭盡全力。”
嬴成蟜也不客氣,立刻道:“吾有一事正愁,吾有糧分于天下,欲集于關中。然齊地之糧入關十損其九,楚地之糧至秦十去五六。敢問先生,可有法令我盡集糧于此。”
“一人力弱,眾人力強。若澤能如甘羅般引領眾世家,可集世家之力幫長安君之忙也。”
“哈哈哈哈哈!”嬴成蟜大笑出聲,輕拍老人肩膀道,“先生被逼無奈,也是可以生出大志的嘛!”
老人無奈地嘆口氣,道:“澤不為自身謀求些利益,無欲無求,長安君能放心邪?既然非要澤入局,澤為何不如武城侯一般,多爭一些。”
老人出身算不上微末,但也和顯赫沒什么關系。
拽了貴族的小尾巴脫離了平民階級,不管走到哪靠著這點身份都餓不死,但也就只是餓不死這樣了。
老人想擺脫現狀,早年間拜訪名師學習,這個名不是“有名”的“名”,而是“名家”的“名”,十年成為大名。
出師之后周游列國,向諸多大小諸侯謀求官職。
可惜卻沒有受到一國重用,哪個國家也待不長。
但這只是各國國君為了自身顏面謠傳出來的話語。
實際情況是老人憑借一張嘴,就成為各國君主座上賓,大多數君主都對老人很是看重。
但老人皆從中嗅到了危險氣息,不敢多待。
功名利祿老人想要,但這一切前提都是性命要在。
到了秦國,老人其實在辭去相邦之位后就想離去了。
但秦昭襄王下令,辭官可以不可離秦,否則立斬。
老人無奈,遂在秦國安頓下來,其家族蔡家在二十數年成為躋身秦國世家圈,倒也算是全了老人心愿。
本來老人想就此了卻殘生,沒想到晚年之際撞到了嬴成蟜手里。
既然沒法反抗,那就再努努力,讓蔡家再上一個臺階。
老人如此想著。
“好,我助先生成為世家之首。先生到時若是出爾反爾,不理成蟜,別怪成蟜下殺手。”嬴成蟜輕笑道:“皇兄不許我殺人,不然不許變法。但若事情無功成希望,成蟜也顧不得那么多,先泄私憤爽了再說,希望先生不是成蟜殺的最后一人。”
“澤善于亂世之中保全自身。”老人自得道。
數日后。
章臺宮。
提神的檀香氣也不能讓凌晨子時三刻批閱完奏章,又去找新納妃子造娃的始皇帝清醒太多。
精氣外泄,又起了個大早,就是個鐵人也扛不住。
只睡了三個小時的始皇帝強打精神,展開一卷奏章。
今見一奇物,傳聞張良所造,其名為紙,用以載字較竹簡遠甚…
剛看了前面幾個字,始皇帝本來有些昏沉的頭腦立刻為之一清。
眼中燃起怒火的始皇帝不及看完,就將這封從燕地傳回來的奏章狠狠摔在地上。
“豎子敢爾!”
始皇帝很憤怒,前所未有的憤怒。
“朕不要他推行,阿父不要他推行,大父不要他推行,祖父亦不要他推行,他為何就偏偏不聽!這豎子真當這天下只有他一人聰慧,眾人皆醉他獨醒!”
不需要全部看完,始皇帝就知道,這事情定完又是他親愛的弟弟嬴成蟜搞出來的。
二十年前嬴成蟜就捧著紙獻寶似的拿給秦昭襄王,被秦昭襄王束之高閣。
發明紙制造紙的就是嬴成蟜,哪有張良什么事。
“前車之鑒,后轍之師。不行商君之法,秦國將亡不遠,這豎子到底要多久才能懂!”
秦國之強,始于商鞅。
商鞅變法的宗旨是民弱則國強,有道之國,務在愚民,疲民,弱民。
商鞅獎勵耕織,農民只需要能夠種田,紡織就行了,其他的不需要知道。
商鞅收取高額賦稅,農民每日辛苦勞作從早到晚身體疲憊不堪,交完了稅糧食堪堪夠填飽肚子。
商鞅認為農民的可貴之處就在于無知,一旦讓他們掌握了知識,他們就不會好好種田,會有其他的想法。
疲憊的農民沒有過多的想法,也不會胡思亂想。
農民所創造的價值大部分都給了國家,秦國強大農民貧弱,農民便沒有造反的本錢。
從秦孝公一直到秦始皇,秦國始終貫徹商鞅的信念。
始皇帝最近下的焚書命令,就是法家愚民政策的進階版。
秦國處于關中版本,愚民政策1.0——讓農民什么都不懂,只學會農耕就行。
焚書這條命令是去年玄鳥殿上,始皇帝對天下發布的。
而在秦國大本營函谷關以內,商鞅早就做了一遍這種事。
看似始皇帝讓天下習文字,比禁止讀書識字的商鞅好上不少。
本質上,兩者所為是一樣的,都是徹徹底底的法家思想。
始皇帝并不想要天下認字識字,他推行書同文字政策是被逼的,是為了大一統。
如果不是新收了六國地盤,始皇帝巴不得天下人都愚昧無知,這樣他才好治理。
嬴成蟜之前和他提過開民智,被始皇帝拒絕了。
但出于對嬴成蟜的信任,以法家治國的始皇帝愿意以西北七郡為試點讓嬴成蟜去折騰,這已經是極大的讓步了。
換做別的人,膽敢撬秦國強大的基石,動搖法家治國的思想,且看秦王劍利不利。
始皇帝沒有想到,嬴成蟜竟然對西北七郡不滿足。
不告而為,將紙借張良之手發行天下。
消息能寫成奏章傳到始皇帝的面前,燕地不說紙張泛濫,起碼在當地也公開好一段時間了。
始皇帝原地喘著粗氣,一時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是第三次入咸陽獄找嬴成蟜質問。
還是直接下一道圣旨,將嬴成蟜早就發明出的紙給封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