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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跟朕去甘泉宮

  蒙毅。

  九卿之內史,掌咸陽一切事務。

  他年紀輕輕,只有二十五歲,卻走完了別人一生都難以走完的路。

  在蒙恬,蒙武,蒙驁等自家人面前,仍有幾分孩童稚氣的蒙毅。

  在外人面前,一直是個知書達理,處變不驚的朝堂重臣,深受始皇帝信任。

  今日在章臺宮外等候的蒙毅,也是如此。

  夜幕暗沉,伸手模模糊糊能見五指。

  但好在這是章臺宮外,整夜有火燃燒不停。

  又好在因為蒙驁闖宮,新加了十數個火源。

  橘黃色的火苗,在專門收容的青銅器械中竄不了多高。

  但不妨礙將火焰附帶的光芒散布出去,把章臺宮前照的亮如半個白晝。

  光芒照耀出坐在石凳上的蒙毅。

  站在蒙毅身后的三個城防軍看不到蒙毅臉色,只能看到蒙毅那挺直的脊梁,和雖然年輕卻絕不單薄,巋然不動的背影。

  而那些正對蒙毅而站的郎官們,則能清楚看到,年輕內史的面容儒雅,沉靜,不急不躁。

  不愧是蒙公的孫兒,年紀輕輕,坐了這么久一聲不吭,真能沉住氣啊。

  郎官們內心贊嘆著蒙毅。

  如果他們知道這一切都是蒙毅裝出來的,想必會大跌眼鏡。

  蒙毅很緊張,緊張到一動都不敢動。

  如果他不緊張,那么他不會出現在這里。

  他隨大父蒙驁一起入宮面圣,本就是擔心蒙驁言辭有差,指著始皇帝說鳥人。

  始皇帝要求接見蒙驁一人,把他撇在了外面,蒙毅都要急死了,恨不得沖進章臺宮替大父答話。

  他等得望眼欲穿,等得抓心撓肝。

  終于,章臺宮的大門被打開。

  蒙毅內心狂跳,心中一邊默念著“急切無用,一切已為定局”,一邊自然地微轉頭微抬眼,看向章臺宮宮門口。

  出來之人穿著一身在橘紅火光映照下,反射著光芒的甲胄,身形瘦削。

  跨出章臺宮后,便回身將章臺宮宮門重新閉合。

  出來的只有一個人。

  蒙毅稍稍離開石凳的屁股又坐了下去。

  章邯這身甲胄,比大父戰甲浮夸太多。

  蒙毅說不出心中失望多一些,還是安心多一些,反正他的臉上都是一片平靜。

  如一汪深潭,看不出潭底是蛟龍,還是魚蝦。

  蒙毅沒有主動上前尋章邯,章邯看到在那里靜坐的蒙毅,倒是眼神一變,主動趕了過來。

  還沒走到蒙毅身前,便是一聲低音斷喝。

  “你蒙家是想尋死不成?”

  章邯的第一句話,就讓蒙毅心底一沉,知道大父定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往日他為內史,章邯為郎中令。

  兩人同是九卿重臣,雖然沒有多少私交,但在總有相見之機的情況下,面上總是過得去的。

  如果不是發生了什么大事,章邯絕對不會對他如此質問。

  章邯腳步停下,來到蒙毅身邊。

  蒙毅壓下心緒,本想做個疑惑的表情,問一句“章兄何出此言”。

  但當他微微側目,看到章邯眼中未散去的殺意,便是心中驟寒。

  章臺宮中僅有三人。

  陛下,蓋聶,大父。

  大父到底說了什么,讓章邯對大父動了殺心!

  和其心一起寒下來的,還有蒙毅那張儒雅的臉。

  年輕內史言辭激烈,一字一頓,毫不相讓。

  “你,尋,死?”

  如果只是一句質問,蒙毅還愿與章邯虛與委蛇。

  但章邯對蒙驁動了殺心,這是蒙家上下盡皆無法忍受的事。

  章邯在章臺宮里被蒙驁教訓,出了章臺宮被蒙驁孫兒蒙毅教訓。

  心中殺意熾盛。

  手摸長劍,微拔出鞘。

  有清越摩擦之音驟響。

  “你可知蒙驁在宮內說了什么。”

  蒙毅沒穿甲胄,沒帶兵器。

  但面對身穿猙獰骷髏甲,手微拔長劍的章邯,臉上卻沒有半分懼色。

  他微微起身,盯住章邯雙眼。

  “大父名姓,你也配叫?”

  左手食指在他頭下的脖子上緩慢滑過。

  “劃這。”

  “尋死不急,邯會劃的。”

  “不敢劃你拔什么劍啊。”

  蒙毅冷眼冷諷,重新坐下。

  雖然面上強勢無邊,但蒙毅內心實是虛得很。

  大父得罪章邯他不怕。

  他怕的是大父得罪始皇帝。

  章邯為郎中令,是始皇帝心腹,有城府,深受始皇帝信任。

  章邯殺意表現的越明顯,說明蒙驁對始皇帝越冒犯。

  蒙毅憂心忡忡。

  沒過多久,章臺宮中,一道直充霄漢的劍意,讓蒙毅心中大亂。

  能有此劍意者,只能是劍術卓絕的蓋聶。

  章臺宮中,除蓋聶外只剩三人,始皇帝,蒙驁。

  蓋聶這劍意不可能是針對始皇帝,那便是只能是針對蒙驁了。

  章邯面色冰冷地道:“邯的劍很快,內史大人不會太痛苦。”

  蒙毅面色比章邯更加冰冷,以此來掩飾他內心的慌亂。

  蒙毅不知道其大父到底說了什么,能讓向來面色冰冷的蓋聶爆發如此驚天劍氣。

  “鳥人!”

  在這種心境下,蒙毅無心與章邯爭吵,他只想罵人。

  章臺宮內。

  鋒銳秦劍插入桌案中,很輕易得就直沒過柄。

  鋼鐵,木頭的摩擦幾乎沒有聲響。

  就算有,也被老將的怒聲吶喊所掩蓋。

  老將聲音剛落,一道驚天劍氣沖天而起,似要頂破章臺宮宮頂,直破那九重云霄。

  蓋聶沒有拔劍,但他自身就是當世最強之劍。

  白衣劍圣抽動嘴角,雙目微瞇,長發根根有如軟劍。

  “何人所為。”

  蓋聶鋒芒畢露不說,還趕在始皇帝之前向蒙驁發出問詢。

  這明顯是僭越。

  這僭越讓性情粗魯,正沉浸在憤怒中的蒙驁都眼皮跳三跳。

  陛下面前,怎么敢這么說話的?

  這一看就讓蒙驁眼皮不再亂跳。

  始皇帝沒有阻止,沒有言說。

  捂著臉坐在那一動不動,似是默認。

  老將就知道,他應該回答蓋聶的問題了。

  老將披甲執劍,闖宮見駕表明堅決之意。

  又言說了當年一大段答應嬴成蟜不能說的秘辛。所做的所有一切,都是鋪墊,為眼下的這個答案而鋪墊。

  重重踏前一步。

  老將扶著桌案,明明是答蓋聶問,卻緊盯著以手扶額的始皇帝。

  兩字自老將牙縫中蹦出,帶著老將無盡的怒意。

  “太后!”

  秦國有兩個太后。

  一個是嬴成蟜生母韓太后。

  一個是始皇帝生母趙太后。

  蒙驁這句回答雖然沒有說出太后之姓。

  但無論是蓋聶,還是始皇帝,都知道老將口中的太后,只能是趙太后。

  蓋聶聞聽老將言語,那一身無處宣泄的劍氣,依舊沒有半分收斂。

  扭轉頭,蓋聶與蒙驁一樣,雙目逼視著始皇帝。

  章臺宮內,三人神情,動作全部定格,就好像是被相機拍下的照片。

  如果不是蒙驁劇烈喘息,導致一起一伏的胸膛,這里的一切真的看不出有任何變化。

  時間在此刻仿佛失去了意義。

  一根通明蠟燭的火苗忽然暴漲一分,發出一聲“蓽撥”輕音。

  “這是何意。”

  始皇帝手沒動,頭扭后。

  半張古井無波的臉上,是一雙毫無悲喜的眼眸,正對著蓋聶那雙有著強烈逼迫的雙眼。

  “你在逼迫朕乎。”

  這聲音沒有高低起伏,不像是人發出的。

  更像是凌霄寶殿上,歷經了幾個元會依舊長生不死的昊天上帝發出的。

  這聲音中沒有多少人性,盡是神性。

  本已與始皇帝相處日久,覺得對始皇帝有所了解的蓋聶。

  被那雙有如視天下萬物都是芻狗的雙眸注視,一下子仿佛大夢方醒,對始皇帝的認知,回到了未當行璽符令事之前。

  始皇帝,是千古一帝,是一位曠古爍今的絕世帝王。

  秦國敬之如神。

  六國畏之如神。

  在這個天下,始皇帝,就是活著的神。

  蓋聶外放的劍氣雖然依舊縱橫無匹,但已由無序變成了有序。

  蓋聶身軀依舊挺拔如劍,本就冷硬的聲音,聽上去比先前更加冷硬。

  “陛下要如何做。”

  “朕要與你說乎。”

  蓋聶雙目微瞇。

  他是個頂聰明的人,往日他都是懶得去想,懶得思考。

  但今日,他認真去思考,認真去想,卻依舊不知道始皇帝心中作何想。

  “以下犯上,去自領十廷杖。”

  蓋聶默然半晌,微微低頭。

  這低頭卻與趙高低頭不同。

  趙高低頭是頭頂沖著始皇帝,快要將腦袋埋到胸里了,是表示恭敬。

  蓋聶低頭幅度極小,與其說是低頭不如說是調整了下腦袋。

  因為始皇帝坐著,他站著,所以他比始皇帝高了一截。

  這個調整,讓他對始皇帝呈俯視之姿。

  其也不拱手,昂然道了句。

  “唯。”

  倒像是他才是發號施令的那個人,大踏步向章臺宮門行去。

  沒走兩步。

  “再加十杖。”

  蓋聶腳步未停,聲音依舊昂然,像極了可斷而不可彎的寶劍。

  “唯。”

  門開。

  門閉。

  這一開一合間,帶起的門風吹歪了幾根靠近宮門的蠟燭火苗。

  火苗明滅不定。

  室內明暗不定。

  始皇帝的臉色,看上去陰晴不定。

  在火苗搖曳間,始皇帝的聲音適時響起。

  “朕乏了。”

  蒙驁手掌猛的一拍桌案,怒目圓睜,頭發發根根根直立。

  老將沒有被蓋聶的下場嚇住,今日執意要為嬴成蟜討一個說法。

  “陛下到底意欲何為!”

  “天明,朕會去探望成蟜。”

  “長安君險些身死!”

  “那便是未死,算不得什么大事。”

  “陛下…”

  蒙驁雖老。

  聲猶壯也。

  年輕時曾在軍中做傳令兵的蒙驁,聲音之大,罕有人比。

  當下含恨發聲,更顯響亮。

  “蒙公。”

  始皇帝聲音不大,語速也沒有蒙驁快。

  但就是這樣不疾不徐,聽不出喜怒哀樂的聲音,卻硬生生打斷了蒙驁。

  讓蒙驁接下來的話全部胎死腹中。

  “汝比武安君,何如。”

  武安君白起,戰無不勝,死于秦昭襄王所賜秦王劍下。

  蒙驁與蒙毅說過,白起之死,非戰之罪,而是鞏固王權。

  但為什么殺白起是鞏固王權呢?因為白起不聽秦昭襄王調令,不去攻打趙國。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這句話雖然是后世出的,但在秦朝一樣適用。

  白起沒有做一個純粹的武將,他不尊王令,摻和進了朝堂之爭,摻和進了王事。

  就是這件事,讓蒙驁有了只管聽從王上之意,只管帶兵打仗。

  只要不參與朝堂之爭,秦國不滅,蒙家榮華亦不滅。

  而如今,他蒙驁,就在參與王事,參與始皇帝家事。

  老將臉色大變,看著面前的始皇帝,卻好似看到了他所服侍的第一任秦王——秦昭襄王。

  兩個王上的身影相合,一時間讓蒙驁額頭冷汗涔涔,本就不利索的腿腳有些發軟。

  “蒙公年邁,也乏了罷。”

  “臣,確是乏了。”

  “那就回去。”

  “唯。”

  蒙驁面色灰敗,拱手俯首,行向章臺宮門。

  走有三步。

  “叫上夏無且,代朕去看看成蟜。”

  蒙驁腳步一停,想要說長安君沒有受傷,不必勞煩陛下太醫令大駕。

  大嘴抿了幾次,終究是沒敢。

  老將背對著始皇帝的臉上,多出了一絲慘笑。

  “唯。”

  還沒等老將邁步,始皇帝的聲音再次從其身后傳來。

  “叫章邯,帶那幾個兵卒進來。”

  “唯。”

  老將停頓一瞬,其身后再沒有命令傳出,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章臺宮外。

  蒙毅看著筆直站立,臀部血肉模糊的蓋聶,心中跳的厲害。

  蒙驁久不入宮,不知道蓋聶如今多受寵,但蒙毅可是知道的。

  蓋聶在始皇帝那里的受寵程度,早就超越了原來最受寵的趙高。

  方才看到蓋聶被杖責時,蒙毅按捺不住心緒,問了蓋聶被杖責原因。

  “捏對陛下不敬。”

  一聽是這個回答,蒙毅就更慌了。

  你不敬不是常事,怎么就今天被打?

  你往日再不敬,還能有我大父不敬?

  陛下這是做給大父看,做給我蒙家看!

  蒙毅連坐都坐不住了,心緒難平,轉來轉去,焦急地等待其大父。

  外面郎官們詫異地看著臀部衣袍血染的蓋聶,又詫異地看著來回轉圈圈的蒙毅。

  他們不明白向來受寵的蓋聶為什么被打,也不明白沉著冷靜的蒙毅怎就沉不出氣了。

  章邯見狀,卻沒有落井下石。

  被打的不是蒙驁,那就證明始皇帝沒有動蒙驁念頭。

  他先前所作所為,已經足夠讓始皇帝知道其忠,沒必要照死得罪暫時不會出事的蒙家。

  吱嘎~

  章臺宮宮門開了。

  蒙驁似乎被身上那套沉重戰甲壓彎著腰,行路蹣跚,走了幾步路就差點摔倒。

  好在蒙毅自看到蒙驁便飛奔上前,恰是時機地扶住了其大父。

  爺孫倆共同行進,沒有半點言語交流地行至章邯面前。

  “陛下要你帶這三人進去。”

  蒙驁一指三個城防軍,聲音蒼老地沖章邯說道。

  這一次,他沒有叫章邯鳥人。

  “諾。”

  章邯應聲。

  看了一眼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歲的蒙驁,帶著三個城防軍,重入章臺宮。

  “大父…”

  蒙毅欲言又止。

  “你去叫夏無且,帶他去長安君府尋我。”

  蒙毅重重點頭,點了幾個郎官,去太醫署尋夏無且。

  幾個奮勇爭先的郎官攙扶著蒙驁,緩緩向咸陽宮外行去。

  “蒙公,結果未知。”

  蓋聶雙目熠熠生輝,看著蒙驁蒼老,單薄的背影說道。

  蒙驁腳步不停,似乎沒有聽見,也似乎不知道蓋聶說的是什么。

  章臺宮外。

  除了值守郎官。

  就只剩下蓋聶一人,孑然獨立,劍氣外放,雙目緊盯著章臺宮。

  那屁股以下盡皆被血染的血跡,也絲毫無損他的形象。

  一炷香時間過去。

  章臺宮宮門再開。

  章邯率先走出,其后是三個城防軍,再其后是始皇帝。

  蓋聶看到始皇帝,身形一動,臀部的疼痛,沒有讓他移速降低多少。

  “陛下去哪里。”

  “你又來問朕。”

  “臣之職責,是保護陛下。”

  始皇帝低頭看了蓋聶下半身血衣。

  “不礙事?”

  “無礙。”

  “那便跟朕去甘泉宮。”

  “唯。”

  蓋聶拱手俯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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