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見付子康這副架勢,頓時明白付子康是什么意思了。
最近這是怎么了?
怎么是個人都要朕屏退左右說秘辛…
始皇帝看看付子康高高瘦瘦的,走路虛浮,不像是武功高強的樣子。
轉頭對身邊跟著的蓋聶,蒙毅,王綰,李斯,趙高五人道:“朕與付子康單獨…”
“聶要跟著。”蓋聶不待始皇帝說完,便冷硬著道。
上次蓋聶不在,致使始皇帝為嬴成蟜所偷襲,在蓋聶心中留下不小的陰影。
蓋聶現在看誰都像要偷襲始皇帝,他好像有了始皇帝被迫害妄想癥。
他現在對于始皇帝的安全,極其看重。
眾人,包括始皇帝都詫異地看了蓋聶一眼,顯然沒有料到最先出聲反對的,竟然是一直支持付子康的蓋聶。
付子康看看蓋聶,稍微思考了一下,想著蓋聶曾在長安君府,嬴成蟜搞出來的物件蓋聶應該都見過,便點了點頭。
“可。”
“長安君之富有,真是令斯大開眼界,此謂之神跡亦不過矣。”
李斯先夸贊了一句嬴成蟜,然后轉頭對付子康沉聲道:“先前付治粟內史在議政殿明明言說,長安君送來治粟內史府之錢,足以修建馳道。而今觀之,此地金錢雖巨,但不過五年軍餉。付治粟內史如此蒙騙陛下,斯不知此是何意?”..
付子康瞅瞅始皇帝,再偷眼看看李斯,低著頭不言語。
但那意思很明顯了——蓋聶能跟過來,你李斯不行。
李斯內心有些怒意。
斯如今是左丞相,與你說話,你卻如此怠慢。
蒙毅自從到了治粟內史府眼睛就瞪直了。
他剛從其父蒙武那里知道嬴成蟜可以造琉璃,今日就看到了有秦國去年軍餉五倍的金錢。
那金子閃爍的金光都要把他眼睛晃瞎了,視覺沖擊力拉滿。
“右相,此真有五倍軍餉?那長安君豈不是能以一己之力,供大秦六十萬軍隊征戰五年?”
這位內史壓根就沒注意付子康說了什么,還在拉著王綰確認此地金錢數額。
“確是如此。”
王綰邊答話邊一陣心驚。
長安君的神異又回來了?
至于趙高,一向是恭敬恭謹地侍候著。
始皇帝不要他說話時,他便不說話,老老實實地做工具人。
“爾等在此等候,蓋聶隨朕同行。”始皇帝一錘定音。
付子康撇下恭敬的趙高,惱火的李斯,驚呆的蒙毅,后怕的王綰。
領著始皇帝和蓋聶七拐八扭,走入唯有他才能進入的一個小庫房。
這小庫房占地極小,還沒有那些治粟內史府官員辦公屋舍大,只有十平方米大小的樣子。
庫房門雖不大,但是小門上掛有七把大鎖,每把鎖的鎖鏈都有手臂那么粗,這扇小門表面上都要被那些鐵鏈纏滿了。
“此地能存五年軍餉乎?”
始皇帝看庫房門就知道這個庫房大致有多大,懷疑地道。
就算這間庫房滿滿的都是金子,也不過是六十萬金左右。
一金抵千錢,那就是六億錢。
十年軍餉約一百二十億,那五年軍餉就約是六十億錢。
六億錢雖然也是個龐大數字,但和六十億錢相比,是十倍之差,還差得遠。
“然也。”
付子康止不住地點頭,摸出一大串鑰匙,開始開庫房門上掛的七把鎖。
始皇帝見狀也不再說什么了,靜靜地看著付子康開門。
內心暗道:這豎子該不會是給我塞了一庫房的琉璃吧?就算如此,能拿出足夠修建馳道一半的金錢,那豎子也是立了一大功。這些年市面上琉璃并沒有大肆增加,那豎子從哪弄得這么多錢?
咔噠~
七把大鎖鎖舌和鎖身相撞的聲音清脆悅耳,付子康連開七鎖。
“陛下向后撤一些。”
“撤一些?”
“然也。”
這是怕其內之物傷到朕?
難道這庫房關著的是活物?
是什么奇珍異獸?
玄鳥?
神龍?
始皇帝疑惑地向后撤了兩步。
“陛下請再撤五步。”
始皇帝已經被付子康勾起了全部好奇心,又是后撤了五步。
付子康點點頭,這才拉開庫房門。
他拉庫房門時,身子一直站在門口,隨庫房門而動。
在始皇帝滿是期待的目光中。
映入他眼簾的的不是金光閃閃的金子,也不是五顏六色的琉璃器,更不是他剛才想的什么玄鳥神龍之類的。
而是,一捧撲出來的灰。
那灰似乎一直被房門牢牢堵在庫房里,現在失去了房門堵截,一下子全部沖了出來,像是屋內有百人同時向始皇帝扔了一團土似的。
“退!”
始皇帝還沒反應過來。
蓋聶左手向后輕拉始皇帝,右手抽出腰間寶劍攔在始皇帝面前。
白衣劍圣一把劍舞得猶如千把劍同時揮舞,其姿絢爛至極。
看不見摸不著的劍氣,在這些灰塵中卻顯出形質,讓所有飛來的灰塵如撞上一抹無形墻壁,簌簌掉落。
五息過后,所有飛來灰塵已盡數為蓋聶打落。
白衣劍圣歸劍入鞘,其衣依舊雪白,纖塵不染未有處污痕。
始皇帝瞇著眼睛,踩著地上那些灰土走到還站在門口的付子康身邊,異常平靜地道:“你說能抵五年軍餉的,便是這些土。”
付子康點點頭,又搖搖頭,他冠上的灰不住往下滑落。
他剛才雖然一直躲在門口,但他畢竟沒有一個劍圣護著,身上還是落了一些灰,整個人看上去灰頭土臉的。
“此物不是土,是水泥。”
始皇帝沒有發脾氣,哪怕這看上去是如此滑稽可笑,他也沒有一絲惱怒的模樣。
“水泥?此名朕第一次聽。”
始皇帝看向庫房內堆到頂的水泥,快走兩步,伸手去抓。
“陛下且慢。”
付子康急忙攔下。
“嗯?”
始皇帝回頭看了付子康一眼,嚇得付子康立刻縮回手。
“此物燒手,陛下不宜直接觸之。”
“燒手?此物又非火焰怎會燒手?”
始皇帝今天聽到的稀奇事越來越多,他的語氣也越發平靜。
趙高若是在此,必會知道此刻始皇帝已是心有怒意,只是強忍不發而已。
“臣不知,是長安君說的,臣親眼見長安君把一小豬放入石灰內。一日后,那小豬豬皮紅腫,有灼傷痕跡,遇水開裂。”
“…你說此物是那豎子送來的?他說這個,叫什么?”
“水泥。”
“他說這個水泥能抵五年軍餉?!那豎子就是這樣糊弄朕?”
嬴政一聽是嬴成蟜送來的,平靜之色盡去,怒氣勃發,大發雷霆。
始皇帝怒而跺腳,灰塵四起,襯的其所穿冕服上那只玄鳥如在云中。
蓋聶看著沾染不少嬴政身上沾染水泥的冕服,面無表情。
浪費我的劍。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容臣為陛下掩飾一番此物妙用。”付子康見始皇帝發怒,忙不迭地道。
始皇帝冷眼觀之。
“朕沒記錯,你是那豎子舉薦而來?”
“是,長安君待臣恩重如山。在臣將要餓死之際,是長安君收留了臣。賜姓為付,名子康。”
一提到嬴成蟜,付子康雖然還是有些畏手畏腳的樣子。
但明顯語氣要堅定了許多,眼神中也充滿崇敬。
秦朝之時,好多人都沒有姓,姓是尊貴之人才能有的。
睡虎地秦簡的六號木牘,十一號木牘,分別是驚,黑夫兄弟倆給兄長衷寫的家信,三人是親兄弟。
連秦朝士兵都沒有姓,從中可以看出,秦朝有姓之人起碼都有一定地位。
嬴成蟜未付子康賜姓取名,這在秦朝是一件極其光榮的事。
“那為何朝堂之上,你不為成蟜言語。”
“長安君不需臣言語。”
始皇帝瞇起雙眼,聲音有些危險地道:“那如果成蟜要你言語。”
“那臣便言語。”
嬴政看著這位坦然承認,高居廟堂,為九卿之一的重臣,冷冷地道:“汝食朕祿,效忠成蟜,汝不忠也。”
“子康確不忠于陛下。子康做治粟內史,便如在長安君府管賬。長安君舉薦子康做治粟內史,于子康而言,都是為長安君效力。陛下若覺得子康不可,子康這邊辭官回去做長安君府賬房先生便是。”
付子康連臣都不稱呼了,可見確是有心辭官。
“朕的九卿,還不如那豎子府上一個賬房先生乎?”
“治粟內史一年兩千石,俸祿還是陛下給的多些…”
嬴政看著付子康身子畏縮,但是眼神堅定的樣子,很難理解為什么付子康明明怕他,卻還敢這樣與他說話。
“大秦九卿之治粟內史效忠成蟜,不效忠朕。你可知只此一條,朕就能殺你!”
付子康眼中流露害怕神色,但是嘴上卻道:“長安君說,只要與陛下說實話,陛下便不會殺我。只要管好帳,不管心中怎么想,陛下都懶得管我。”
“哼!”
始皇帝一聲冷哼,剛才那肅殺之氣,卻隨著這聲冷哼瀟灑得干干凈凈。
“那豎子這些年頑劣不堪,偏愛觀人心,竟把這招數用到朕身上了,真是放肆!付子康,現在是你為你效忠主君贖罪的時候了。”
“你若能證實這些被你叫做水泥的灰土能抵五年軍餉,朕今日對你和嬴成蟜既往不咎。若是不能,你二人犯了欺君之罪,便上刑場走一遭吧。”
付子康初還害怕,聽完始皇帝全話,長舒一口氣,輕松答道:“唯。”
始皇帝一見付子康信心十足的樣子,心知這水泥必有奇異之處。
不禁趁著付子康忙碌之際,蹲下細看水泥。
但始皇帝看來看去,也沒看出什么名堂,覺得這就是灰色的土。
他想要用手抓一下,又想到方才付子康說的燒手…
“蓋聶。”
“臣在。”
“你抓一些水泥,看看有什么奇異之處。”
蓋聶面無表情,用那種你當我傻啊的眼神看著始皇帝。
“這要是趙高,他便抓了,你終是不如趙高忠于朕。”
蓋聶沉默三息。
“陛下方才要我做什么?”
“抓些水泥看看有什么奇異之處。”
蓋聶又沉默三息。
“陛下方才要我做什么?”
“抓些…蓋聶,你現在越來越大膽了,你竟敢戲弄朕!”
“是陛下下旨,要臣記性變差,所看過文字盡皆記不住三息,臣不敢不遵。”
“朕說的是文字,言語可以記住!”
蓋聶再次沉默三息:“陛下方才說什么?”
“…沒什么。”
“唯。”
朕都沒下命令,你“唯”個屁啊!
始皇帝覺得,還是趙高適合當行璽符令事。
奏章批得慢一些不打緊,不被氣死很重要。
兩人說話的功夫。
付子康已準備好了所有物件。
地上放有半盆清水,一個鐵鍬,半盆石子,半盆黃沙。
就在始皇帝眼前,付子康先將水泥鏟了半鐵鍬放在地上,又鏟了半鐵鍬黃沙堆在水泥上,再鏟了一個半鐵鍬的石子堆在黃沙上。
然后付子康拿起瓢,一邊在水泥,黃沙,石子混合物上澆清水,一邊用鐵鍬來回和弄。
但付子康應該是沒干過類似活,弄得黃沙,水泥,石子分散到處都是。
始皇帝看了片刻,皺了皺眉,看出付子康是想將這三者混在一起。
于是奪過付子康手中鐵鍬,親自上手。
付子康一聲驚呼:“陛下怎可做此活!”
始皇帝不耐煩地道:“你若做得好,當朕愿做?”
始皇帝三下五除二就將三者聚在一起,來回翻攪,比付子康強了不知道多少。
攪著攪著,始皇帝覺得沒有黏性了,不抬頭道:“是不是還要加水?”
“哦?哦!是是是!加水加水!”
付子康看得有些呆滯,被始皇帝一句話叫醒,匆忙以瓢舀水,慢慢澆上。
一邊澆,付子康一邊欲言又止。
“想問就問,方才說不忠于朕的膽色不在了?”
付子康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早就知道水泥?曾經和過此物?”
始皇帝還是沒抬頭,繼續翻動著水泥,黃沙,石子混合物,自然地道:“沒有,但這和和泥并無甚區別。朕幼時和阿母居趙國,房屋總被趙人毀壞。朕總要和泥填補,不填,便要和阿母受凍。”
“哈哈,多虧朕和泥技術好,那些趙狗再怎么拆朕都能修好,朕和阿母就被凍醒過兩次。治國朕不敢說當世第一,但和泥,這世上沒有人能比朕強。”
付子康聽著始皇帝得意滿滿的話,不知不覺,又有些呆了。
他的眼眶有些水霧,他從沒想過,不可一世的始皇帝,天下之主。
最自豪的竟然不是治國,而是和泥…
“又發呆?加水!”
始皇帝和了一會發現又沒粘性了,抬頭一看,發現付子康又開小差了,不耐煩道。
“天下人誰沒被凍過,朕凍過你有甚可哭?別以為哭了朕就不治罪,稍候若這水泥不能抵五年軍餉,你還是要殺頭的。”
付子康一邊流淚,一邊倒水。
他的淚水混著清水,順著始皇帝揮舞的鐵鍬流入水泥,石子,黃沙混合物。
這位忠于嬴成蟜的大秦治粟內史聲音有些嗚咽地道:“必不會讓陛下失望!”
“…那就好,馳道有望,江山永固,天下才能再無受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