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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李廷尉能言善辯也

  這一番話高屋建瓴,道盡了春秋戰國五百余年的紛亂變化。

  道盡了諸子百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變無窮的根源。

  李斯就如同一個跨越歷史長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神明。

  冷眼看著人類五百年來的發展歷程,然后將這一切嘶聲喊出。

  這番話沒有任何超出朝臣理解之外的言辭,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朝臣都能清楚明白。

  但也正因如此,才讓朝臣震驚難言,一時肅靜。

  因為這番話一針見血,不,是針針見血,說的簡直深刻到極點。

  如果拋開斗爭,拋開政見。

  就李斯這一番話,百分之八十的文臣都想當眾道一聲“彩”字。

  “彩!”

  朝堂法家子弟盡皆大喝,雀躍難言。

  朝臣門因為政見不同不便喝彩,他們卻是不妨礙。

  法家在朝堂有可能受到分封的就四個人——廷尉李斯,廷尉正,廷尉左監,廷尉右監。

  這四個人李斯挑起了郡縣制的大梁,廷尉正和廷尉右監告病未來,廷尉左監下了大牢。

  余下這些法生本就受不了分封,此刻自是緊跟李斯的步伐。

  且因為法家這門學派自誕生以來就是為君主服務,所以對郡縣制的接受天然便比其他學派要高得多。

  “廷尉高見!”

  “前賢圣人怎不想變?未到其時也!”

  “槽粕留之,精華舍棄,廷尉所言甚是也!”

  法生們興高采烈,在全場靜默的時間里盡情歌頌李斯,暢所欲言。

  這幾日李斯拉著他們一起研究郡縣制,早已折服了他們。

  說是共同參悟,實際情況卻是李斯為師,他們為學生,教導他們何為郡縣制。

  其實剛才在百官群情洶涌攻擊李斯的時候,這些法生們便奮起反擊。

  但任憑他們跳的再高,聲音再大,怎敵得過滿朝文武?

  如今聽得李斯一言驚四座,言論又是由淺延深得將群臣攻訐盡皆粉碎。

  法生們全都出了一口惡氣,像是炎炎夏日喝了一杯冰水般爽得受不了,也怪不得一個個都興奮異常了。

  簡單來說,這段話和之前嬴成蟜與韓非相說的話一樣,屬于時代打擊。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馬后炮,事后諸葛亮便是這個意思。

  這一刻,身上仿佛綻放萬丈光芒的李斯傲視群雄,他知道這些朝臣的感受到底如何——就和那日他在長安君府的感受是一樣的。

  李斯不留痕跡得向嬴成蟜遞了個感激的眼神,嬴成蟜也不留痕跡地輕輕搖了搖頭。

  雖然嬴成蟜賦予了李斯超越這個時代的眼光,眼界,李斯才能說出這么一番話。

  但嬴成蟜自認,這番話要是讓他來說,絕對說的沒有李斯好。

  嬴成蟜認為,自己不過是吃了穿越者的紅利罷了。

  如果他不是穿越者,他和李斯這些真的能言善辯,有強大文化底蘊的大佬相比,什么都不是。

  不能再等下去了。

  已經在賭桌上拍下性命,再無回頭之路的胡人丞相再次登場。

  “六國俱滅,未至一載。變與不變,除了因時制宜,亦要因地制宜。臨近關中之地,如趙,韓等,陛下之銳兵強弩三日可達,不必分封,陛下治之即可。大者劃郡小者劃縣,縣歸郡下,變分封為郡縣可矣。”

  “然齊,燕,楚地,距咸陽何止千里之遙?此改分封為郡縣,初一賊起,初五請求出兵,便算我大秦銳士盡皆來去如風日行千里。趕到之日,賊人早已破城離去矣。”

  “此等距離王幾甚遠,政令不通達之地,正適分封,怎可為變而變?”

  左丞相隗狀說完,一群說不出來話的朝臣只聽了個大概,大致知道隗狀是在說分封不可廢,一個個便扯著嗓子爭先恐后。

  “左相所言甚是,吾等附議!”

  “此言大善,正該如此!”

  “為變而變,本末倒置也!”

  他們的呼聲如長江江水滔滔不絕,論聲勢,可比那些法生們強太多了。

  隗狀聽著這些聲援,非但沒有興奮,反而暗嘆口氣。

  較之前之聲勢,差了不止一半。

  此等聲勢能壓住李斯?

  長安君壞我謀劃,壞我性命也!

  李斯冷笑一聲。

  上次朝會,便是這個問題,讓他難以答出。

  “破燕之時,燕王遣使報于陛下。愿奉秦國為宗主國,自稱秦臣,只求保留宗廟社稷。愿為秦國守土開疆,歲歲納貢。若有外敵入秦,內敵生亂,可率軍勤王。”

  “敢問左相,若行分封,我大秦滅燕之戰死傷的兒郎,豈非白死?我有一策,可定乾坤。”

  “修馳道,連同四極八荒。無論是兵出咸陽,還是邊疆求援,往返三日即可。我大秦城池若三日可破,何制皆不能保秦!”

  修馳道,通四方。

  這便是李斯解決軍隊出征困難的辦法。

  此論并不高妙,勝在切實可行。

  “修長城,修帝陵,修皇宮,此三項早已耗盡天下民力。李廷尉若要再修馳道,人力何來?真要逼得天下皆反,民不聊生,要我大秦再與整個天下戰過方才罷休乎?”

  隗狀高聲懟了回去,這位藍眼丞相看著李斯內心冷笑。

  長城修繕是大秦國策,是征戰之堡壘,退守之屏障,你李斯敢反駁此項,武將們能將你生生撕碎。

  而皇宮,帝陵,事涉陛下!

  我隗狀今日舍下性命,一切皆敢言說,你李斯敢否?

  隗狀自以為這一番奏對無懈可擊,卻不料李斯雙眼一紅。

  玩命?

  你隗狀是真正拼卻性命,我李斯卻是有陛下允可!

  “長城不可不修!皇宮帝陵,停之又有何妨!”

  李斯大袖一甩,一副錚錚忠臣,為江山社稷可拋卻性命之模樣。

  “調皇宮,帝陵之民力,修馳道而固天下,舍小家而守大家,陛下乃萬圣之君,豈在意此等小節!左相方才已言,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亦是天下人的天下,何以不懂此理邪!”

  隗狀臉色一變,猛然看向始皇帝之面貌。

  群臣臉色皆如隗狀一般,盡皆看向始皇帝之面貌。

  李斯擅自抽調皇宮,帝陵之民力,可是得了陛下之授意?

  若得陛下授意,吾等趁早偃旗息鼓便是。

  若非陛下授意,陛下對李斯之言作何感想?

  是同意,亦或反對?

  始皇帝調整身體,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迎著群臣的眼神冷冷道:“大朝議政,不當揣摩上意,再議。”

  群臣不解其意。

  但只要始皇帝未明確站隊郡縣制,這輛掛著分封制標志沖鋒的馬車,就沒有停下的道理。

  只是這一刻,群臣看著李斯的眼神,比剛才首次看向隗狀的眼神還要異樣。

  左相是為子孫后代謀求基業,搏命尚可理解。

  你李斯搏命,又為的何事?

  若說你是陛下授意,但你此論卻明顯會使陛下生厭——陛下好大喜功,打下一國于咸陽興建一王宮,怎會提前屬意你抽調皇宮,帝陵之民力去修建馳道?

  群臣哪知,此事李斯已與始皇帝說過,早已爭得始皇帝同意。

  他們只看得到始皇帝興建六王宮,卻看不到六王宮沒見端倪時,咸陽馳道早已興建完畢!

  又是趁著眾臣有口難言,怔怔震驚之際,李斯趁熱打鐵。

  “夫從前天下實分封,是時也,是地也,是其不知郡縣制,唯知封建制也。其時行分封之制,與其說大家遵奉王道,毋寧說天下別無選擇是也!”

  “是故,不足為亙古不變之依據。此論若爾等不自認愚癡之人,再不用說,斯再與爾等說史實。”

  方才始皇帝說過樓臺案件今日不提,臣子不得再議,否則便是自食其言,要剁掉四肢丟在咸陽殿外的廣場上。

  如今李斯這一段話,與始皇帝所說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卻令群臣臉色一下子便難看到極點。

  只因說話二人身份相去甚遠,始皇帝在群臣心中如神明,李斯雖貴為九卿廷尉,也不過是個人。

  李斯在說出這句話時便知道結果,他是故意為之。

  既然已為孤臣,便一路到底!

  蛇鼠兩端,左右逢源,不成大事!

  “周行諸侯制,前后所封王族與功臣千八百余國,可謂大封特封,分封之極矣!然則,周武王尸骨未寒,周室便禍亂大生,發難者恰是王族之管、蔡諸侯!如此分封,談何拱衛天子?談何拱衛王室?”

  “至于周幽王鎬京之亂,王族大諸侯晉國魯國齊國皆不敢救,若非我老秦人棄置恩怨而千里勤王浴血奮戰,何有洛陽周室之延續哉!更不說諸侯相互如仇讎,相互攻伐而不能禁止,以鄰為壑而踐踏民生!凡此等等,分封諸侯豈非天下禍根哉!”

  “周朝已已,大秦正盛。郎朗天下,唯有大秦!爾等要以一亡國之制,而興我大秦這幾千載未見之幅員遼闊國度,是何居心?”

  李斯環視全場,說了一句再次令所有人都變了顏色的話。

  “爾等要以秦為周,以封國為秦,欲行陛下之偉績?欲成秦非子先君乎!”

  秦非子,乃秦國首位君主!

  李斯將所有隔膜全部戳開,明確說明。

  再想行分封制,便是要效仿秦滅周!

  想行分封制的臣子,就是想做那滅秦之國的開國之君!

  “李廷尉能言善辯也。”

  就在群臣變色驚慌之際。

  一位今日還未曾言說的秦臣走了出來。

  看其穿著,乃秦國上卿。

  李斯扭頭,一見說話之人,臉色驟變,心中升起了千萬分戒備。

  比其心情先前對上左丞相隗狀,右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去疾時,還要再度警惕七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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