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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零章 唯一

  河州,天安郡,大源村。

  村民王大龍感覺自己做了一個無比漫長,似乎永遠醒不過來的夢。

  在夢里的每一天,王大龍感覺自己都是很愉快的。

  其實在夢里面的日子,與以前沒什么兩樣。

  他每天都是一大早去田里面干活,日落時分則回到床上和婆娘耕田,活得簡直像是一條老牛。

  要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現在每天都很開心,活的很輕松。

  至于為什么會輕松,為什么會開心,王大龍自己也說不上來。

  大約是因活在圣王治下,輕徭薄賦,日子過得越來越好的緣故吧?

  據說自前次朝廷大敗于南方逆賊之手后,當今的皇帝陛下幡然醒悟,勵精圖治,還下了大力氣懲治貪官,終于使大寧朝國勢再振,在大半年前撲滅了南方的逆賊。

  如今的大寧,河清海晏,國泰民安,再一次回歸盛世。

  可在許多時候,王大龍都在狐疑。

  他為許多事情感到疑惑,比如自家的糧缸。

  既然是盛世,為什么自家糧缸里面,已經沒有糧食了?

  明明現在距離秋收,才過去不到兩個月時間。

  自己辛辛苦苦從地里面收來的麥子,怎么這么早就用完了?

  明明朝廷的稅賦很輕,據說已恢復到了國朝之初,圣天子不但削去了諸多苛捐雜稅,也將田賦降低到了十稅一。

  王大龍很努力的去想,卻總是想不起這些麥子的去處。

  他還感覺自己肚子餓極了,每天從早到晚,自己餓的發慌,餓的想吃人。

  說到人,他家似乎也少了幾口人。

  以前他家很熱鬧的,每當晚餐的時候,幾個孩子滿屋子的追打嬉鬧,他父親坐在堂中,拿著煙斗笑吟吟的看著他這些孫兒孫女,妻子與母親則一直在廚房里面忙碌。

  那簡直是美夢般的場景。

  然而現在——

  家里總是很冷清,只有幾個人沉默著,開心的吃著晚餐。

  王大龍每天都很高興,卻總感覺有些不對勁,可他又想不清到底哪里不對勁。

  直到這天的半夜時分,日月同時輝映于天空,將整個夜空照到白茫茫的一片。

  王大龍猛地從睡夢中驚醒,隨后聽見自己身邊的妻子,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王大龍自己也猛地從床上坐起。

  他想起哪里不對勁了。

  自己的母親已經餓死,在廚房里面躺了三天,直到尸體開始發臭,自己才把她當成垃圾埋在菜園。

  父親也死了,他累倒在田埂邊,栽倒在水溝里面之后就再沒有爬出來。

  那是大半年前的事了,現在父親的尸體應該已經化成森森白骨。

  前日他在田里還看到過,當成了狗骨頭丟在一邊。

  還有麥缸里的麥子,已經被官府拿走了。

  朝廷是十稅一不錯,可除此之外還多出了一個‘社稷錢’。

  據說是為維護大寧社稷而增加的稅種,要向朝廷交納超出田賦六倍的錢糧。

  自己懵懵懂懂,居然將這件事遺忘了。

  “孩子孩子!”

  旁邊的婆娘在一陣慘叫之后,又開始了痛哭,她涕淚橫流:“當家的,在廚房里面,我們的孩子,孩子!”

  這婆娘披頭散發,身軀消瘦,面無血色,容顏枯槁,與夢里面的體態豐滿,紅光滿面完全不同。

  王大龍也終于想起了自己遺忘的一件最重要的事。

  自己的幼子王小滿——

  他也發出撕心裂肺的痛呼,像是瘋癲了一樣踉踉蹌蹌,連滾帶爬的朝著后方廚房飛奔過去。

  姬陽墓內,禹昆侖與建元帝二人周身血光濃郁。

  建元帝凝聚的龍氣,甚至已化作了滔天業火,噬咬侵蝕著他的身軀。

  建元帝只覺渾身上下一陣陰涼,元神與肌膚都一陣劇痛。

  他發現自己招出來護身的‘十二龍神天守’,竟然變成了無數怨靈惡鬼凝聚之物。

  那盤旋于他周身的十二頭赤龍全都龍軀腐爛,千瘡百孔。

  它們的鱗片都變成了暗黑色,上面堆積著一個個骷髏人頭與人體斷肢,還有無數血紅色的火焰,從它們的軀體里面噴涌出來,灸烤著他的軀體。

  建元帝不由驚怒不已。

  ——他是堂堂的大寧帝君!

  這些賤民,這些螻蟻,竟然敢怨恨他們的君王!

  這些污穢的怨靈,竟然敢冒犯當世人皇?

  他極力的想要增壓,然而那業火卻燃燒的越來越旺。

  就連顛倒陰陽陣中的那些龍氣,也化作了一團赤紅血焰。

  原本神態饒有興致的初代望天犼,終于再無法維持鎮定。

  它竟然發出了一陣慘烈嘶吼,含著極致的痛苦之意。

  禹昆侖的渾身上下也布滿了血色的焰火。

  他的形狀甚至比建元帝更加慘烈。

  禹昆侖原本如水晶般的肌膚不但已黯淡無光,甚至還出現了數十上百的膿包,身軀綻裂出了無數細碎創口,就像是一只快要破碎的瓷瓶。

  他看著自己漸漸丑陋的的雙手:“如此濃郁的業火與怨恨,我真是造孽。”

  “你還知道自己是在造孽?”建元帝怒視著禹昆侖,臉色蒼白如紙:“我看你是瘋了,真的瘋了!在這個時候解除夢幻之法,你是想要讓我們萬劫不復?”

  禹昆侖聞言不以為意的灑然一笑:“這夢幻之法,本來就維持不了多久。需要再有兩個月,甚至可能更短。一兩個月內,河洛二州的百姓,他們不是餓死,就是餓醒,不過早晚而已。

  陛下真以為我的夢幻之法,能夠無所不能,讓他們一直活在夢里?且你我做了這么多惡事,終須付出代價,萬劫不復又如何?”

  “要付出代價的是你!”

  建元帝怒目圓瞪,眼神兇厲,恨不得將禹昆侖生吞活剝:“當初提議以夢幻之法,讓河洛二州百姓陷入夢境的是你這逆賊!”

  “可這是陛下親口許可的。何況最終從百姓那壓榨來的錢糧,不都是入了陛下的國庫嗎?陛下拿了好處,卻把過錯推諉給他人。遙想當初與陛下初見時,陛下可不是這樣的性格。再說了——”

  禹昆侖的唇角微揚:“百姓又如何知道,這不是陛下的過錯呢?他們也沒法區分。在他們的眼里,我這個國師與陛下是一體的,是因陛下的縱容,我才能用夢幻之法,迷夢河洛二州,讓他們遭遇現在的大難。”

  建元帝氣得全身發抖。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驀然瞳孔怒張:“原來如此!你在那個時候就起了叛逆之心,想要給你心目中真正的圣皇鋪路是嗎?”

  禹昆侖沒有答話。

  他就是這么想的。

  唯有讓河洛二州的百姓陷入極致的困境,讓他們對大寧與建元帝憎恨到了極點,他們才會對未來揮師北上的大律朝感激涕零,真心實意的擁戴。

  只有如此,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斷絕大寧的龍氣與正統,斷絕永恒巨神們插手神州皇統之爭的可能,才能讓當代圣皇,在最短的時間內統合人心,在神州凝聚起超越歷代圣皇的龍氣。

  ——這是無比骯臟的手段。

  當代圣皇不但不能做,甚至連聽都不能聽。

  一切的罪惡,就由他禹昆侖一人來背負便可。

  他懶得與建元帝爭辯,轉而抬起頭看向天空:“顛倒陰陽已經完成了,望天犼的性質已經轉陰為陽。然而本該作為極陽之物,讓望天犼完成陰陽逆轉的龍氣,卻成了極陰性質的業火怨煞,接下來又會出現什么情況?”

  就像是楚希聲與楚蕓蕓二人顛倒陰陽,死而復生之后,身負六陰還魂咒,每時每刻都在向天地還債。

  今日的初代望天犼,也一樣得還債!

  原本與極陰對等之物已經沒了,那么無法支撐債務的初代望天犼,就該由其他的人來代它償還。

  比如建元帝,這位在陰陽二神與他的指點下,不但在望天犼復制體內埋入強大的神禁,以及精純的血元,誘使破封之后饑渴萬分的初代望天犼吞噬復制體,從而獲取反向操控望天犼的權柄。

  可如此一來,他就與望天犼徹底聯系在一起。

  只因那神禁,正是由建元帝的精血凝練。

  又比如陰陽二神,他們才是神禁的真正主人。

  建元帝只是代為掌控初代望天犼,負責以龍氣與血元,給望天犼喂食的奴仆與工具。

  那四大祖尸就更不用說,他們本來就在望天犼的御控之下。

  此時包括月神大主祭月馨兒在內,幾人的身上都被抽取出濃郁的血氣,化作一條巨大的血鏈,鏈接到了望天犼身上。

  建元帝身體不但被煞靈啃噬,一身血肉也在迅速枯萎。

  建元帝還能夠聚集些許龍氣,可他無論怎么用龍氣填都填不夠。

  就連禹昆侖自己也不例外,他的一身血氣,正在奔流飛涌而出。

  唯有照世魔燈宗神化安然無恙。

  他面色平靜無波的看著眼前一幕,眸光微微閃動,如同幽火。

  而就在禹昆侖與建元帝對話之際,月神大主祭月馨兒一直在試圖斷絕望天犼的抽取。

  可她無論怎么嘗試都做不到。

  他們誘使初代望天犼吞下的神禁無比嚴密,可以完全覆蓋諸神控御初代望天犼的禁法。

  ‘顛倒陰陽’的過程,則可進一步強化這神禁。

  然而這神禁有多嚴密,現在就有多難斷絕,

  那初代望天犼,甚至開始抽取周圍的日月光華,讓附近的日月之光為之扭曲,

  月馨兒心中無比絕望。

  日月二神的偉力無窮,卻已斷絕了對她的神力供應。

  周圍被望天犼吸取的日月之光,對日月二神來說如同牛毛。

  真正付出代價的是她。

  月馨兒的一身血元,已經在短短時間內被抽取一空。

  她更知道在抽取他們元氣的,并非是望天犼,那是天地,是天道!

  今日這‘顛倒陰陽’之法觸及天地根源,是以天道為根基。

  所以法術開始之后,就勢如滾滾向前的車輪,無法停止,無法中斷。

  這是之前月馨兒料定禹昆侖無法停止‘顛倒陰陽’的信心所在,

  而現在,她當然也無法阻止天道與天道根源的榨取。

  月馨兒本來豐滿妖嬈的嬌軀,現在已經消瘦到只剩下骨頭架,

  她徹底放棄了努力,眼神憎恨的看著禹昆侖:“你這么做有什么用?無非是害人害己。望天犼如果無法吸取足夠的元力,還是會轉陽為陰。那是他會徹底失去形體,失去理智,更加的狂暴難制,你就不懼你們這偌大神州,遲早會被它禍害成一片白地!”

  月馨兒意識到自己這次死亡之后,是絕不可能再復生了。

  陰神再怎么眷顧她,也不可能代替她還債的——

  月馨兒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在死前解開這最后的疑惑。

  禹昆侖卻在她的注視之下,將自己的本體召喚到自己的身前。

  這條長達六百九十九丈的水晶巨龍,此時赫然也是業火纏身,在望天犼的抽取下氣機暗弱。

  禹昆侖往前一伸手,竟然將自己的整條脊骨,從自己的本體龍軀里面強抽了出來。

  他的本體痛苦莫名,發出凄厲無比的龍鳴。

  禹昆侖的神色也為之一陣扭曲。

  他卻還是忍耐著劇痛,將自己的脊骨,丟向了三代圣皇方向:“拜托文皇,請將此物交給楚希聲,算是我對他的賠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只能以命來償還。

  我的這條脊骨,凝聚我生而俱來的夢幻之法,也含著我在這兩條道路上幾十萬年的造詣,應能打造出最頂級的夢幻神兵。請讓他的皇妃用此刀,多斬一些巨靈,或能為我化解一些業力。”

  三代圣皇竟然在與神般若激戰之際,在附近顯露出了一個分身化體。

  他接過那龍脊之后,卻神色無奈的看著禹昆侖,無比苦澀:“你這是何苦?我也不明白,你為何要這么做?”

  他之所以沒有嘗試去挽救這條蟄龍,并非是無情無義,而是明白為時已晚,已經沒法讓禹昆侖回頭。

  同時他也不明白,禹昆侖為何要這么做?

  以初代望天犼現在的狀態來看,確實損人不利己。

  “神契天碑!”

  禹昆侖揚著頭,眼中現著異澤:“這座陰陽顛倒之陣,為抽取大寧朝的龍氣,是以望安城那座‘十二都天神龍鎮國大陣’為根基,”

  他一字一句的說道:“如今這世間,唯一能夠讓望天犼的本體意識保留下來的,就只有楚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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