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天色已經黑透,但北宮電報處依然一片燈火輝煌。
電報處負責人齊全,瞪著兩只布滿血絲的眼睛,不住的翻閱著一張又一張破譯好的電報,然后交給身后的秘書,讓他們將其整理分類,分發給京城的六部九卿,以及內閣等機構。
一般來說,只要不是涉及到皇太孫的電報,他都不用理會的,自然有副手幫他處理好。
只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曉自己的位置有多少人盯著,不敢有絲毫怠慢,所以才會事必躬親。
畢竟他兄長齊泰能幫他一時,不能幫他一世。他這個不是科舉正途出身,只是一個國子監監生,就能執掌如此重要的部門,屬實算是幸進了。
齊全在處理完手頭的工作,正好聽到辦公室的鐘聲敲了十一下。
“亥時了嗎?”
“回齊學士,正好亥時初刻!”
“跟大家說一下,都把手頭上的活放一下,今天我請大家吃宵夜!”
齊全這話一出,整個辦公室的人霎時發出一陣歡呼聲。
“齊學士威武!”
“齊學士大氣!”
“齊學士,我想吃水晶肘子,能不能安排一下,哈哈哈…”
齊全聞言沒好氣地懟回去。
“我倒是不差錢,關鍵是外邊的酒樓不等你啊!”
“咱們北宮條件簡陋,廚房有啥吃啥吧,至于水晶肘子,等咱們休沐的時候,我單獨請你們!”
“好嘞!”
“還得是齊學士,請客吃飯從來不含湖!”
北宮的御膳房條件不能說很差,但跟皇宮的御膳房比起來確實有點寒酸。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整治出十幾個菜,外加湯面、肉粥之類的主食,以供電報處的人加餐。
這些人也確實餓壞了,夜以繼日的忙活,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見到飯菜端上來,一個個如同餓虎撲食似的,沒多一會兒就讓飯盆見了底。
“諸位同僚,咱們再堅持幾日,等皇太孫回來就不這么忙啦!”
“齊學士放心吧,我們明白!”
“喂喂,你碗里咋有整個的皮蛋,趕緊分我一半!”
“不分!”
“這是我自己從家里帶的!”
“放屁!”
“咱們被圈在這里半個月了,你啥時候回過家?”
“徐爺爺,你再這么湖弄,我們可告訴皇太孫啦,讓皇太孫扣你孫子的俸祿!”
徐興祖早就退休了,只是閑不住,這才跑到朱允熥的北宮來養老的。
平時他也不動手做飯,只有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才會給這群夜貓子整理點飯菜,權當鍛煉身體了。
不過他兒子和孫子可都被重用了,兒子在皇宮御膳房當總管,孫子在北宮當總管。
徐興祖聽到這聲威脅,立馬裝出羊怒的樣子。
“就你小子事多!”
“咱這兒還有半個皮蛋,趕緊把你的嘴堵上吧!”
“好嘞!”
徐興祖將半個皮蛋舀到那人碗里,就拿起勺子梆梆的敲起鐵盆,對著一周稀熘熘喝粥的儒生喊道。
“還有沒有沒吃飽的哩,趕緊過來盛飯,咱這兒可剩得不多嘍!”
正當徐興祖在進行“光盤”行動時,突然聽到一道蒼老的聲音在其耳邊響起。
“給咱來一碗!”
徐興祖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登時滿臉驚訝的回頭看過去。
“皇…皇爺?”
老朱笑吟吟的看著這個老伙計,見他一大把年紀了,依然能端的動飯盆,揮的動飯勺,由衷的為他感到高興。
“趕緊的!”
“咱都快餓傻了!”
“哎哎!”
“老奴這就給皇爺盛飯!”
徐興祖飛快的給老朱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這還是他跟朱允熥學的食譜呢,一時之下發現味道還不錯,自此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皇爺,這可是少主子發明的吃法,味道那是相當好的了!”
老朱端過飯碗稀熘熘的喝了一口,不由吧嗒吧嗒嘴道。
“味道確實不錯,就是這皮蛋是不是該切碎點?”
“你瞅瞅你切這玩意,跟囫圇個放里有啥區別!”
徐興祖尷尬的撓了撓頭。
“咱不是歲數大了,眼神不濟,怕一不小心剁到手嘛…”
老朱聞言帶著幾分憐惜的埋怨道。
“你都這么大歲數了,一些活交給其他人干就行了,何必自己親自動手?”
徐興祖尷尬的搓搓手。
“閑不住…”
“老奴就是勞累的命,讓老奴天天呆著,那可是折老奴的壽數哩,老奴才不干哩,嘿嘿嘿…”
“你呀你…”
老朱見徐興祖這樣說,也拿著老頭沒轍了,只能不再搭理他,專心埋頭喝粥。
不多時,老朱喝完一碗粥,只感覺渾身舒泰。
“走!”
“咱們去辦正事!”
徐興祖聞言好奇地問道。
“皇爺,您這么晚過來,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老朱笑吟吟的搖搖頭。
“沒啥大事,咱就是來看看那逆孫有沒有孝心!”
“哦…”
老朱來到跪在地上的齊全邊上,用腳踢了踢這個關系戶。
“把咱大孫這段時間的電報找出來!”
“唉!”
“微臣遵旨!”
齊全趕忙起身在桌子上一陣翻找,但他桌子上的文件實在是太多了,大明十三省,數百個府縣,以及海外藩國等地的電報,都要匯總到他這兒,使得她每天都被海量電報給淹沒。
“能不能找到了?”
齊全聽到老朱這般不耐煩的話更慌了,趕忙從桌子底下拖出來一口箱子。
“陛下,皇太孫殿下這些日子的電報都在這兒了,您想看的是哪些?”
老朱看到整整一大箱子電報也傻眼了,他是知道電報這東西的,一封電報只有寥寥數語,有的甚至只有幾個字。
由此可知,眼前這一大箱子的文書,里邊包含了多少條電報信息。
“怎么這么多?”
“回陛下,就這還只是最近一個月的,要是算上全年,能裝滿微臣這間房子。”
“哦?”
老朱伸手將齊全扒拉到一邊,一屁股坐在齊全的辦公椅上,隨手從箱子里撈起一把小紙條,一張一張看起來。
“七月初九,寧波臺風,軍民死傷十九人,房屋倒塌三百二十七間!”
“七月初十,佛郎機商船靠岸,請求官府協助修繕船只…”
“七月二十一日,泉州港擴建完畢…”
老朱接連看了幾個,發現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登時沒了興趣。
這些事情,就是他當皇帝的時候,也很少有人來煩他。
但他很想知道大孫是如何處置這些瑣碎小事的,因為治國理政,很多時候就是靠這些小事積累,然后才能使得國家大治。
“怎么沒有批復啊?”
“回陛下,您將字條反過來就能看到批復了…”
“哦哦,原來背面也有字啊!”
老朱將字條翻過來一看,果然在后邊看到一行小字回復。
“皇太孫回復寧波知府,協助鄉民修繕房屋,妥善安置死者,所需銀兩從國庫支取,由寧波當地分行負責劃撥。”
“皇太孫回泉州知府,可組織鄉民協助其修繕,但番商需支付鄉民報酬。”
老朱看了兩條處理意見,不由微微頷首。
雖然這兩件小事放在大明身上,簡直是再小不過的事情,但那逆孫依然沒有疏忽,而是給予了妥善處置,由此可見這逆孫還是頗為勤政的。
“你們皇太孫連這種小事也管嗎?”
“回陛下,一般的小事是不管的,但凡是涉及海上的事情,皇太孫多數時候都會事必躬親。”
“哦哦…”
老朱再次抓起一把紙條,發現上邊依然是一些沿海地區的小事,以及一些海軍中的部署,頓時沒了興趣。
“那逆孫就沒有問過咱這個皇爺爺嗎?”
齊全聽到這話趕忙點頭道。
“有有有!”
“不過關于陛下的電報單獨收納,請陛下稍后!”
齊全說完這話就蹬蹬瞪的離開了,從架子上抽出一支檀香木匣子。
“陛下,關于您的事都在這兒呢。”
老朱看到電報處竟然還給自己專門備了一個匣子,心里頓時一陣竊喜,有一種久違的被重視的感覺。
“看不出來,那逆孫還挺在乎咱這個皇爺爺嘛!”
齊全趕忙拍了一記馬屁。
“殿下非常掛念陛下,每日都要問上三五次之多。”
“是嗎?”
老朱迫不及待的打開箱子,只見里邊碼放著一摞摞本子,他隨手拿起一個本子打開。
“哦哦…”
其實就算齊全不說,老朱多看幾眼也明白了。
“八月二十…”
“這是昨天問的吧?”
“對對!”
“這確實是皇太孫昨天問的。”
“咱來看看這逆孫問了些啥!”
老朱的眼神有點不濟,拿著本子對著燈光看去,只見上邊用小楷寫著一行小字。
“皇爺爺今天寵幸的是哪個妃子?”
老朱一看到這個問題,臉色登時黑了下來。
這逆孫不好好在家造娃,打聽咱的私房事干嘛!
然而,當老朱看到下邊的回復,更是氣得不打一處來。
因為上邊不僅將他寵幸的妃子名字寫了上去,還將他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在房間里折騰了多久都寫了上去!
“秦德順,你特奶奶是想死吧!”
秦德順聞言趕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的哀求道。
“皇爺息怒!”
“這真不是奴婢透露的…”
“除了你還能有誰!”
“奴婢真不知呀,奴婢整天跟在皇爺跟前,就算想透露也沒這個機會呀!”
老朱見秦德順這般說,不由將目光落到齊全身上。
“你叫齊全吧?”
“給咱說說,這上邊的消息是誰提供的!”
齊全聞言也是一臉懵逼。
“微臣也不知道呀,微臣只負責記錄,傳遞消息都是由其他人負責。”
“誰!”
“宮里的蘇培盛!”
老朱聞言頓時一臉懵逼,轉頭看向一旁的秦德順。
“蘇培盛是誰?”
“這次你要是敢說不知道,咱可不能留你了!”
秦德順聞言趕忙恭敬的答道。
“回皇爺,蘇培盛是惠妃娘娘宮里的人,據說跟惠妃娘娘祖上還有親呢,頗得惠妃娘娘信重…”
“呃…”
老朱一聽說跟惠妃有關,腦瓜仁一陣嗡嗡。
這婆娘可不好惹,要是敢動她的人,她敢跟自己拼命!
“你暗地里找個機會,將這大嘴巴的狗東西攆皇陵守墓去!”
“唉…”
“奴婢盡力吧,只是怕驚動惠妃娘娘,惹得惠妃娘娘出面,那奴婢可就辦不到嘍…”
老朱瞪了眼秦德順,然后耐著性子看下去,接下來的內容就正常多了,還真跟秦德順說的一般,每天都有問自己飲食多少,睡眠多少,還能時不時看到那逆孫下旨給御膳房和太醫院,讓他們專門為自己制定養生藥膳和食譜等。
老朱看到這些,陰郁的心情好了不少,就連被那逆孫窺探隱私都不那么生氣了。
“今天的沒來嗎?”
“回陛下,今天的有三條,還沒來得及整理,微臣打算明天一早再整理…”
“拿過來給咱看看!”
“諾!”
齊全趕忙將三份電報遞過去,老朱飛快的看了看,一張臉再次黑了起來。
他總算知道晚上那頓炒腰花是咋來的了,敢情是這逆孫在千里之外指使御膳房給自己做的!
還有郝文杰特意跑來跟自己嘮家常,原來也是奉了那逆孫的旨意,來給自己看氣色的!
更可氣的是上邊還回復了,說自己氣色衰弱,應該三天內不會去后宮,讓那逆孫放心之類的話。
咱有那么弱嗎?
還三天不能去后宮,咱一會兒回去就去找郭慧妃算賬,狠狠的懲罰她一頓!
哼哼!
老朱氣歸氣,但在見到大孫如此關心自己,每天都暗中打聽自己的身體狀況,他還是挺開心的,覺得自己總算是沒看錯人。
然而,當老朱看到最后一條電報之時,心里頓時泛起一陣滴咕。
“轉郭奶奶,從即日起,關閉后宮,禁止皇爺爺親近女色!”
“囑咐郝文杰等人,急救室全天候準備,務必注意皇爺爺身體。若皇爺爺身體有變,立刻電報通知,不可片刻拖延…”
“另督促工部,加快孝陵地宮修建,年底之前務必完工!”
老朱看到這條電報,沒來由的心頭一跳。
這逆孫是啥意思,好像算準了咱會出事似的,提前給咱準備后事嗎?
“現在是啥年月來著?”
“回陛下,現在是洪武三十年…”
老朱聞言只感覺一陣悵然。
“洪武三十年…”
“歷朝歷代的皇帝當中,能秉國三十年的都屈指可數!”
“咱能活過三十年,也不算虧嘍!”
正當老朱悵然若失之時,遠在歸化城的朱允熥,也在對著萬年歷發呆。
因為按照他腦子里的記憶,另外一個時空中的老朱,薨逝于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十。
“半年時間!”
“還只剩半年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