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了丑時,洪武門外就人影憧憧。
一隊隊羽林衛點著火把,靜靜地肅立在城墻上下。
錦衣衛也全副武裝,穿著飛魚服,配著繡春刀,嚴陣以待地守在五龍橋之上。
在這些人之外,則是一個個滿臉橫肉,膀大腰圓的劊子手。
當天邊破曉,一抹魚肚白掙扎著從黑暗中擠出來之時,紫禁城的宮門也隨之吱嘎作響,緩緩地從里邊打開。
早就等候在門外的文武官員分成兩列,在禮儀官的引導下魚貫而入。
本來這些官員是懷著異常悲憤的心情入宮的,可當他們看到嚴陣以待的錦衣衛,以及手持橫刀,滿臉橫肉的劊子手時,所有人都下意識的縮了縮脖,暗罵朱元章不要個臉!
說好了讓眾人理論的呢?
你搞出這么個陣仗,誰還敢說話?
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文官領袖衍圣公孔訥,看到皇宮內的布置也嚇得一哆嗦。
皇帝陛下這是不打算講理了吧?
一眾武將看到這陣仗倒是沒什么懼怕之意,但此時他們跟文官站在一起,由衷地希望文官們能硬氣點,好好地跟皇太孫理論一番。
朱允熥搞出來的官紳一體納糧太狠了,不僅文官要交稅,他們武將也逃不掉。
他們在戰場上拼殺了大半輩子,可不就是貪圖這點榮華富貴嗎?
要是讓他們跟普通農戶一樣交稅,那他們還咋維持自己錦衣玉食的生活?
因此,在反對皇太孫新政方面,他們跟廣大文官的目標是一致的!
那就是堅定地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任何人都不能侵犯!
但出于對常遇春和藍玉的尊重,他們不好意思公然跟皇太孫唱反調,只能期待文官們給點力了。
老朱躲在城門樓上,暗中窺伺著進宮的官員,看到他們被自己準備的劊子手嚇住,不由露出得意的惡龍微笑。
“大孫,咱也就能幫你到這兒嘍,剩下的就看你敢不敢下手嘍,嘿嘿嘿…”
二虎聽著老朱的龍之“嘿嘿”,只感覺頭皮一陣發麻。
皇爺這惡趣味越來越足了,這是不嚇死幾個不罷休啊!
一眾官員踏上五龍橋,看著錦衣衛手里握著明晃晃的繡春刀,一個個嚇得都不敢上橋了。
正在他們猶豫之時,秦德順這個死太監捏著公鴨嗓朝著他們吼了一嗓子。
“陛下有旨,身體不適的官員可提前退朝!”
“欽此!”
“提前退朝?”
一眾官員聽到這話紛紛舉起小手。
“我!”
“我身體不適!”
“下官身體也不適…”
“我早晨吃壞了東西…”
走在最前邊的幾個大老,聽到身后一片“身體不適”的聲音,只有一種被人賣了的感覺。
“你們!”
“你們剛剛在門外不還好好的嗎,咋就身體不適了?”
“諸位,我們不是為了自己,我們是為了大明的文脈,為了朝廷的公義,為了百姓的福祉!”
“豈能因為刀斧在前就畏葸不前?”
經過幾個六科郎中的蠱惑,有些松散的人心再次凝聚起來。
“對!”
“我們是為了朝廷公義,為了天下人心,豈能因為一點點波折就退縮!”
“縱有刀山火海,我輩也應砥礪前行!”
“刀山火海,砥礪前行!”
眾人喊著口號,踏著整齊的步伐踏上五龍橋,在錦衣衛冷冽的寒光中走進奉天殿。
然而,眾人剛一進入大殿就傻眼了,因為大殿上龍椅的位置不知何時多了個屏風!
皇帝陛下啥意思?
這是連看都懶得看他們了嗎?
只有領頭的幾個大老心中大定,正確地理解了皇帝陛下的意思。
皇帝這意思是兩不相幫吧?
孔訥猜的沒錯,老朱確實打定主意兩不相幫。
不管是文官贏,還是皇太孫贏,他都不打算插手。
因為他是大明的皇帝,是大明最后的正義,絕對不能摻和進這件事之中。
一旦朱允熥玩砸了,他這個皇帝還得站出來主持公正呢。
但從本心里說,老朱是希望大孫贏的。畢竟,大孫所提出的幾條國策,不論是官紳一體納糧,一條鞭法,還是攤丁入畝,都是穩定皇朝的治國良策。
中原皇朝之所以千年以降都沒這么做,只因為一點,那就是妥協。
皇權和官員之間的妥協。
皇帝要利用官員統治國家,就必然要讓出一部分利益獲得官員的支持。
老朱就是沒想好如何制衡官員,這才沒敢旗幟鮮明地支持朱允熥。
如果他能想到辦法,哪還輪得到朱允熥沖鋒陷陣,他朱重八就打頭陣去了。
在眾人愣神的工夫里,幾個小太監抬著一張椅子,放在屏風前邊。
不用說,這一定是給皇太孫準備的。
果然,沒過多久,皇太孫就穿著簇新的袞服,領著高明和一個太監從門外走進來,并大咧咧地坐在中間的椅子上。
雖說眾人是來跟皇太孫理論的,但理論歸理論,禮卻不能廢,該磕頭磕頭,該喊皇太孫千歲喊千歲。
在一眾山呼千歲之聲,朱允熥伸出一只手,原名王德,現名王智的死太監,甕聲甕氣地喊了一聲“平身”,眾人這才從地上爬起來。
眾人從地上爬起來,就瞪著兩只眼睛看向朱允熥,誰都沒開口,但大殿上卻到處都充斥著火藥味。
直至朱允熥開口之后,眾人這才你一言,我一語地朝著朱允熥開炮。
“諸位愛卿,有什么困惑和不解就盡管問吧,孤會一一解答你們。”
“皇太孫殿下,敢問您之前在山東推行的政策,可曾與皇帝陛下商議過?”
孔訥問這個問題的目的非常明確,如果皇太孫說“有”那他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這事一旦通了天,也就沒理論的必要了,回家洗干凈脖子等著皇帝的劊子手就行了。
如果皇太孫說沒有,那就好辦了。
最起碼證明這事皇帝陛下不知道,完全是皇太孫一意孤行,還有轉圜的余地。
“沒有!”
孔訥得到否定的答復心中大定,緊接著又問了一個問題。
“敢問殿下,您在山東之新政,是否打算推廣全國?”
“是!”
朱允熥回答之后,偌大的大殿霎時間陷入混亂,每一個官員都交頭接耳起來。
“皇太孫,您想過這樣的后果嗎?”
“我朝雖不似宋朝那般禮遇讀書人,但皇帝陛下也出臺了許多善政,用于導人向善,鼓勵世人讀書。”
“中了秀才功名,可免除徭役、賦稅,每月還給予米糧,這才有了洪武之治,百姓安居樂業,大明國泰民安。”
“皇太孫拋棄皇帝陛下施行多年之善政,如何讓天下人信服,讓讀書人信服!”
孔訥這番言論一出,頓時引得滿堂喝彩,哪怕是一輩子跟科舉無緣的武將團體,都站出來為孔訥叫好。
“孔大人說得好!”
“讀書人辛辛苦苦考取功名,不就是為了光宗耀祖,可以過上更好的生活嗎!”
“現在皇太孫搞了個官紳一體納糧,這天下人誰還去受那十年寒窗苦!”
朱允熥靜靜地聽著一眾官員鼓噪,臉上沒有半點反應。然而,他雖然沒反應,但他身后的高明卻忍不住了,越過朱允熥站在臺上,對著底下的一眾官員怒斥道。
“荒謬!”
“讀書是為了明理,學習圣人的智慧,明白做人做事的道理!”
“什么時候讀書是為了那幾斗米,那可以不服徭役,不納賦稅的特權啦?”
“爾等口口聲聲說讀書,可身上哪有半點讀書人該有的風骨!”
高明這話一出,剛剛還在鼓噪的文官霎時傻眼,一個個就跟被捏住雞脖子的雞似的,一聲都叫不出來。
“你…”
“你…胡攪蠻纏!”
“圣人也沒說讓人餓著肚子讀書啊!”
這話是孔訥身后的一個言官說的,然而他這話剛說完,就聽到高明理直氣壯地懟了回來。
“圣人說了!”
“圣人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我輩讀書人,自當以圣人為楷模,學習圣人之風骨,潛心學問,經世濟民,方不負讀書人之名!”
大殿之上的官員聽到這話,一個個再次語塞,看向高明的眼睛都能噴火了,卻又想不出能辯駁之話。
還真是人的名,樹的影,嘴炮無敵老高明!
“說得好!”
正在這時,大殿之上突然傳出一句不和諧的聲音。
眾人紛紛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皇太孫身邊的死太監訕訕地后退兩步,一只手還做著捂嘴的動作。
高明一臉嫌棄地看了眼“王智”,心道好不好的用得著你個死太監說?
王智也識趣的閉嘴,知道自己犯了忌諱。
不過剛剛高明那番話真是說得太好了,簡直把他的心聲都給說出來了。
雖說王智也是飽讀詩書,但他入了宮自然跟宦官站在同一階級立場上,天然地跟朝堂之上的文官不對付。
他平時最看不慣就是文官那副高高在上的假清高嘴臉,現在見高明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們,自然忍不住叫起好來。
事實上,屏風之后也有人喊了個好,不過是在心里喊得。
老朱在城門樓上偷窺后,就偷偷地從大殿后邊熘了進來,坐在了屏風之后。
聽到高明怒懟滿朝文官,激動的椅子扶手都快拍爛了。
高明說得太好了,這廝若不是罪臣之弟,咱都能讓他當吏部尚書哩!
在文官這邊啞口無言之時,孔訥再次站了出來。
“高明,你這話說得也不全對!”
“我家先人只是不嫌棄清貧,但并不推崇清貧。”
“我家祖上孔圣人收徒之時也是要收束修的,否則孔圣人又何以養家?”
“我輩圣人門徒,自然不是為了祿米而讀書,但有了祿米卻可以讓我們衣食無憂,有更多的時間來體悟圣人之微言大義!”
“因此,皇帝陛下才會優待讀書人,給予讀書人免除徭役和賦稅之特權,就是希望他們能夠安心讀書,不為家庭之生計勞碌奔波。”
“正因為陛下有此等舉措,才有天下歸心,萬方來朝之太平盛世!”
孔訥這番話一出,再次引起滿堂喝彩。
“孔大人說得好!”
“孔大人不愧是圣人之后,對圣人的心思果然體察入微…”
“陛下圣明!”
“陛下一片勸學之心蒼天可鑒!”
高明見孔訥這個老不要臉的連自家先人都黑,也拿著老東西沒轍了,求救似的看向朱允熥。心道,您要是再不出手,我可就頂不住啦!
朱允熥看到高明求救似得眼神,這才緩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來人,將孤的東西抬上來!”
“諾!”
不多時,幾個錦衣衛抬著一個巨大的屏風走進來,咣當一聲放在大殿上。
朱允熥走下臺階,揭開屏風上的布幔,隨手從袖子里抽出一根鐵棍,將其拉到最長后對著屏風上的數據講解起來。
“諸位,這是大明立國之后的土地數據。”
“洪武十四年,大明全國共有田地數量為三百六十六點七七萬頃。”
“這個數據可還正確?”
朱允熥說這話的時候,看向的是戶部尚書陳宗理。
陳宗理署理戶部多年,對于歷年來的田地數量了如指掌,現在見所有人都看向他,就連皇太孫都盯著他,趕忙上前一步道。
“數據不錯!”
“洪武十四年,大明各布政使所有田地數量確實只有這么多!”
朱允熥見陳宗理肯定了自己的數據,隨即倒背著手看向眾人。
“諸位,洪武十四年到如今,已經過去十二載。”
“大明不說風調雨順,但也稱得上是國泰民安。外無強敵入侵,內無叛賊作亂。”
“百姓安居樂業,戶口繁衍太平。”
“如果現在做一次全國田地普查,諸位覺得大明之田地該有多少?”
朱允熥這話一出,大殿上的文官武將全都陷入沉思。
實話說,他們還真不知道該有多少,但憑感覺應該也要比洪武十四年多,而且還得多出不少才行。
畢竟,他們剛剛可是連“洪武盛世”都喊出來了,若是洪武都盛世了,田地數量卻沒啥變化,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朱允熥見沒人說話,當即拿著小鐵棍點名。
“你來說!”
“我?”
被朱允熥指到的乃是給事中劉昱,劉昱平時是監管吏部的,對于大明有多少田地還真不清楚。
“我…我猜應該有八百萬頃吧?”
朱允熥見他說出個數,當即扔下他,又指了一個官員。
“你說有多少?”
“卑職猜測就算沒有八百萬頃,也應該是七百多萬…”
“你們都猜猜有多少!“
“五百萬頃?”
“六百萬頃?”
“一千萬頃?”
朱允熥不管他們猜多少,都只是微笑著點頭,不做一句爭辯。
當他聽到有人猜“一千萬”之時,臉上的笑容這才消失。
朱允熥示意眾人安靜,隨即走向屏風,撕掉第一頁的洪武十四年田畝數據,露出一張新的數據表。
“諸位大人請看,這是本朝洪武二十四年的數據!”
眾人循著朱允熥的聲音看過去,只見碩大的屏風上寫著一串驚掉眾人下巴的數據。
三百八十七點四七萬頃?
整整十年過去了,大明的田地怎么只增長了這么點?
戶部尚書陳宗理看到這個數據,也心虛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事實上,這些黃冊早就封存在戶部了,只是因為數量太大,戶部兩年來都沒統計出來。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批黃冊有問題,就算統計出來數據也不會好看,這才拖著始終不去統計。
但他怎么也沒想到,皇太孫不知不覺間竟然將洪武十四年的黃冊給統計出來了,還有零有整的!
剛剛還叫囂著孔圣人也收學費的孔訥,看到這個數據也是一陣崩潰。
“敢問皇太孫,您這個數據是從何處得來,真實可靠嗎?”
“孔大人,您忘了洪武十四年重修過黃冊,大明十幾個布政使的黃冊就封存在玄武湖上的小島,孤前些日子特意命人清查統計出來的!”
“如果孔大人不信,您可以調派朝廷的官員再去核查一遍,如果跟孤的數據對不上,孤可以向皇爺爺上書,請求皇爺爺撤掉孤的皇太孫之位!”
“這…”
孔訥見朱允熥連皇太孫之位都拿來當賭注,當即不敢再懷疑這數據有假。
只是這數據也太假了吧,用腳趾頭想想也不可能就這么點啊!
“這怎么可能…”
朱允熥看著孔訥支支吾吾,滿臉戲謔地問道。
“敢問孔大人,您和其他人剛剛口口聲聲說洪武盛世,那么孤問一句,我洪武盛世繁衍了上千萬的人口,可為何田地卻只多了二十萬頃?”
“我…我…”
“敢問諸位大人,我洪武盛世繁衍的人口都是死人嘛!”
“他們這十年來就只開墾了二十萬頃田地嗎!”
“如果他們不是死人,那他們開墾的新田地都去哪了!”
朱允熥這番話一出,整個大殿上針落可聞。
每一個官員的腦門上都見汗了,卻沒有一個人敢回答皇太孫的話,甚至敢跟他對視之人都沒有。
正在大殿一片死寂之時,一直躲在屏風后邊看熱鬧的老朱,“砰”地一腳踹開屏風。
眾人聽到這聲音,嚇得趕忙抬頭看去,只見老朱氣沖沖地捏著兩個拳頭,瞪著兩只龍眼冷冷地看向下方眾人。
“你們都是啞巴嗎!”
“回答咱大孫的話,咱這洪武盛世的田地都去哪啦!”
眾人一看老朱發怒,一個個嚇得趕忙跪在地上請罪。
“陛下息怒,陛下恕罪,陛下…”
“臣等知罪…”
老朱卻跟沒聽見眾人請罪似的,急躁地在高臺上轉圈圈。
“他奶奶的!”
“敢情咱這十年起早貪黑地治國理政,就治理出二十多萬頃田地呀!”
“咱要重新徹查!”
“清查全國土地!”
“誰敢貪污咱的土地,咱扒了他的皮,抽他的筋,把他全家都吊在城門樓上滋滋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