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希望學堂門口的牌子又多了幾塊。
應天府理工大學、大明海事學院、大明陸軍學院、大明太醫院外科分院等等。
在這個基礎上,朱允熥又掛了一塊大明文官銓選理論研究院的牌子,主打大明科學發展理論研究這一專項課題。
不過,目前這個新學院只有一個班,那就是所謂的建設繁榮穩定富強新大明新思想培訓班。
翻譯成白話文,就是朱允熥個人洗腦班。
但凡有別的選擇,朱允熥都不愿意用文華殿的那幫人。
因為他腦子里總是冒出稀奇古怪的知識,他的想法總顯得與大明人格格不入。
他本想在自己的希望學堂培養一批人才,但那樣一來至少十數年才能培養出來。
因此,為了節省時間,也為了更好的支持他的改革大計,他就需要一群志同道合的達瓦里氏。
朱允熥將文華殿內的三十七名官員,外加自己從國子監挖來的六十三個廢材放在一起,這才勉強湊了一百人。
朱允熥對廢材的定義非常簡單,那就是不能搞數理化研究的廢材,只能打發他們去當官了。
至于有一定數理化科研天賦的,早就被他當成重點對象培養了。
黃子澄是懷著異常忐忑的心情來報道的。
黃子澄跟文華殿的其他人不同,他有著強烈的偶像包袱,總覺得來希望學堂上學是一件非常丟人的事情。
相對來說,其他人確實沒啥心里負擔,在他們看來,跟著皇太孫咋看都比跟著老皇帝強。
最起碼,皇太孫護犢子呀。
單看皇太孫對待親舅舅常升的態度,就讓人放心不少。
如果讓他們選擇,他們寧愿選擇跟“自私”點的皇太孫混,也不愿意跟“大公無私”的老朱混。
因此,他們只當這是一次度假,一次難得的消遣。
張宗浚也是這么認為的,他之所以愿意來希望學堂報道,主要是聽說這里的伙食比宮里好吃,可以頓頓吃上肉。
雖說他平日里自詡才高八斗,智比諸葛,但肚子里常年沒油水他也受不住啊。
對于廣大文華殿的冗官來說,他們最大的期待還是每天三百文的補助。
只要混滿一個月,那可就是九兩銀子了,而且是沒有一點折色的足銀!
這要是讓老朱知道,自己手底下的官員這么沒出息,一定會氣得吐血。
不過,就算老朱吐血,他都不帶舍得給官員漲工資的。
因為漲了工資,他會心疼的吐血。
雖然眾人心思各異,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對上國子監的“生員”時,有著強烈的優越感。
然而,當他們看到夾著書本走進教室之人時,一個個霎時閉上嘴巴,老老實實的坐在座位上,比小學生還要乖巧幾分。
原因無他,因為走進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舌戰百官的高明老高頭!
朱允熥本來想自己講思想政治課的,但秦亨伯、高明等人一致認為他太年輕,講這個講的不深刻。
朱允熥覺得幾人說的有點道理,因此將講課大綱扔給高明,讓高明來充當這個思想政治課的講師。
所謂的思想政治課,無非就是提出一個科學發展觀,又雜糅了忠君愛國等糟粕思想,又結合了孟子的人本思想等等的大雜燴。
跟后世的學生一樣,培訓班的人都討厭思想政治課。尤其是那些當過官的老油條,更是對于書本上的內容一個字都不信。
但架不住高明講的好呀,這老頭聲情并茂,深入淺出,闡述著他自己都不懂的新思想,講的那叫一個激情萬丈。
只有一點不好,就是高老頭習慣性跑偏,講著講著就圍繞孟子將去了。
至于朱允熥所提出的觀點,完全被他拋諸腦后。
畢竟,他在希望學堂混了這么久,他自己都沒搞明白啥叫科學發展觀呢,他拿啥給別人講?
不過這些都是細節,朱允熥也不是很在意。他只在意一點,就是這些人能不能跟自己一條心,能不能好用。
上午的課程很乏味,相對來說,下午的課程就在有意思多了。
朱允熥親自帶隊,領著一百個手下參觀水利作坊,蒸汽機研究局、煉鐵廠、玻璃廠、火柴廠、煤球廠等等。
現在朱允熥手底下的作坊很多,領著他們每天逛一座,連著逛一個月都不帶重樣的。
朱允熥對這些人也非常注重勞逸結合,上三天課做一天活動。
比如說爬山、游湖,去鄱陽湖水戰的戰場,感懷大明開國的不易,找一些年歲大的老人,給他們講一下北元時期的黑暗統治等等。
偶爾課間的時候,也會領著他們做做小游戲,以增進相互之間的感情。
老朱偷偷摸到培訓班門后的時候,就正好趕上他們在做小游戲。
只見一個青年站在桌子上,在眾人的慫恿下向后躺,然后被下邊的人接住。
老朱只看了一會兒,就看的眉頭緊鎖。
“這逆孫又玩什么花樣?”
秦德順每天都關注培訓班這邊的動靜,聽到老朱提問趕忙回答道。
“回稟陛下,據說這是皇太孫搞的團建。”
“團建是啥?”
“團建是…”
秦德順只感覺皇太孫身上的知識點太多了,多到他都記不住的程度了。
為了回答老朱的提問,秦德順只能尷尬的從袖子里摸出個小冊子,翻了翻回答道。
“回皇爺,按照皇太孫的說法,團建是增進團隊感情,增加團隊之間互相信任的小游戲!”
老朱聽到秦德順這樣說,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然后再次趴在門后偷瞄。
不知是秦德順的話起了作用,還是老朱體悟到了什么。
當他再次看向“胡鬧”的一群人時,有了一種別樣的感受。
老朱下意識的將自己代入進站在桌子上的那個人身上,設身處地的想了一下,如果自己是那個人,自己敢信任身后的這群人嗎?
老朱想了一會兒,苦澀的搖搖頭。
如果是他年輕那會兒,他肯定毫不猶豫的就敢往后躺。
然而,他現在是皇帝了,皇帝注定是孤家寡人。別說臣子了,就是親生兒子都得防一手。
否則,一不小心就是萬劫不復的境地。
教室內,朱允熥先讓幾個國子監生員示范,然后讓文華殿的官員站到桌子上。
國子監生員早就被朱允熥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徹徹底底的成了朱允熥的狗腿子。別說朱允熥只是讓他們站在桌子上往下躺,就是前邊給他們一條河,他們也會毫不猶豫的往下跳。
因此,這個游戲的最終目標,就是打消文華殿官員的矜持和驕傲,讓他們跟國子監生員取得相互信任。
唯有如此,朱允熥在開展一系列改革大計之時,才能如臂指使,得心應手。
黃子澄被朱允熥第一個點名。
沒辦法,誰讓他學問最高,名氣最大呢。
他要是都不敢跳,那文華殿的人就沒幾個敢跳了。
“黃師傅,你給他們做個示范!”
黃子澄聽到這話,嚇得臉色慘白。
“皇…皇太孫,此舉萬萬不可,微臣年歲大,可禁不起這番折騰呀!”
“孤讓你上你就上!”
“你要是不上,孤還把你交給錦衣衛,讓錦衣衛拿鞋底…”
“停!”
朱允熥剛說到這兒,黃子澄就趕忙喊停。
不喊停不行啊,再不喊停,他那點丟人的事全被皇太孫抖落出來了。
要是讓一干同僚知道,自己被錦衣衛拿鞋底扇嘴巴,那自己以后哪還有臉活啊!
“皇太孫不用說了,微臣愿意上去!”
黃子澄懷著異常悲憤的心情爬上桌子,然后顫顫巍巍的站在上邊。
朱允熥在下邊不住的給他加油打氣。
“倒!”
“往后倒呀!”
“孤和其他人會接住你的!”
黃子澄聽著朱允熥的鼓勵,只感覺這是催命的符咒。一想到自己在錦衣衛遭受的屈辱,他更是悲從中來,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終于,在哭了幾嗓子后,黃子澄緊緊的閉上眼睛,“啊啊…”的大喊一聲,破釜沉舟般的往后躺倒。
當黃子澄再次睜開眼睛,看到眾人戲謔的眼神,再看看自己躺在眾人的臂彎里,臉上爆出狂喜的表情。
“我做到了!”
“皇太孫,微臣做到啦,哈哈哈!”
朱允熥見狀鼓勵道。
“好樣的!”
“咱們現在是一個團隊,身為團隊的成員,我們要放心將后背交給團隊。”
“唯有如此,我們將來面對改革的艱難險阻之時,才能精誠合作,團結一致!”
黃子澄聽到這話,連連點頭道。
“微臣謹受教!”
黃子澄這一跳,確實帶給他一種不一樣的感受。
當他重新站到地上之時,對著身旁的學員不住的感謝,言語間沒有絲毫“探花”的矜持,只有無盡的感激。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皇太孫的苦心,皇太孫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他放下戒備,做一個純粹的文臣。
黃子澄想到這里,對皇太孫的評價直線上升。
一開始,他只是以為皇太孫年歲小,喜歡玩耍胡鬧。
直至自己從桌子上倒下那一刻,所經歷的恐懼、不安,到被人接住后的喜悅、慶幸等等,才知道皇太孫的布局之深遠,手段之出神入化。
簡簡單單一個游戲,就能測出人心、人性,讓人徹底對其生出崇拜、感激之情。
此等手段,就是老皇帝也做不到吧?
黃子澄看著忙忙碌碌的皇太孫,對著皇太孫的背影深深一躬。
他現在徹底服氣了!
他徹底收起了心里的驕傲和戒備,誠心誠意的臣服于皇太孫。
在文華殿的官員一個個上去做游戲的時候,老朱也在門口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他跟黃子澄的想法差不多,一開始也以為是大孫貪玩,故意用這種方式來折辱手下。
然而,在看到幾個官員跳下前的掙扎,和跳下后被人接住的劫后余生的喜悅和感激,他長時間陷入了沉默。
這孫子的游戲有深意啊!
此等游戲之法看似簡便,實際上卻最考驗人心、人性。
如果不能放下心底的戒備,就永遠也邁不出這一步。可一旦放下心底的戒備,就等于將自己徹徹底底暴露在大孫面前,向大孫表示臣服。
老朱以前還擔心大孫不會收買人心,不會收服手下,會被手下欺騙。
現在看到大孫把人心玩的如此純熟,老朱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并不懷疑這是三個師傅所教。
換言之,就算是朱允熥的三個師傅所教,朱允熥能夠聽從正確的意見,這本就是明君所為。
“這鱉孫,還真有他的,嘿嘿嘿…”
秦德順見到老朱笑了,也跟著嘿嘿傻笑。
皇帝一笑,就證明皇太孫沒事了,自己對王德也能有個交代啦!
要是皇太孫總挨揍,搞得他都不好意思求王德給自己傳遞消息了。
“他們平時也這么玩鬧嗎?”
“回皇爺,皇太孫只是偶爾帶著眾人做點小游戲,平時還是以上課為主。”
“上課?”
“都上什么課?”
秦德順聞言朝著教室里瞅一眼,見沒人注意他,當即貓著腰熘了進去,在最后一排的書桌上偷了一本書,有貓著腰偷偷熘了出來。
“這就是皇太孫親自編寫的書。”
朱允熥接過書本一看,只見封面上寫著“新大明新思想”六個大字,嘴角就不由浮現一絲冷笑。
“這逆孫還是老毛病,有駱駝不吹馬。”
“就他也配說什么新大明,新思想?”
“思想思想,古往今來總共才幾個思,幾個想?”
“孔孟算一個,老莊算一個,再就是宋朝的朱熹算一個。”
老朱隨口點評幾句,隨后一臉嫌棄的翻開書,看到上邊竟然是孟子的人本內容為主,老臉當即拉了下來。
“這逆孫是要反了天呀!”
“他自己私底下看看也就罷了,怎能公然鼓動人看此等反書!”
在老朱的認知里,孟子說民貴君輕社稷次之這句話,那就是不是個好東西。在看到孟子喊出“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后,更是將此人定義成亂臣賊子。
老朱個人不喜歡《孟子》,也不讓別人學孟子。在洪武朝的科舉考試里,《孟子》是被官方屏蔽的。甚至在各省的府學、縣學里,也不傳授《孟子》里的內容。
因此,他之前聽到大孫背誦出《孟子》里的內容,非但沒有夸獎他,反而狠狠的打了他一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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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老朱理解,正常的君臣關系應該是“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這種。
至于敢反抗,甚至拿“君”當國人,當寇仇的,那是絕對不能忍受的。
秦德順見老朱無端發怒,只感覺自己如同丈二的和尚,完全摸不到頭腦。
皇爺分明剛剛還好好的,咋突然就發火了?
秦德順之所以有這個困惑,源于老朱的又一項政令,那就是太監不得讀書識字,只需要灑掃宮廷,給宮廷出苦力干活就行。
秦德順雖然認識幾個字,但學問絕對不高,恐怕還沒朱允熞學問高呢。
因此,他根本就不知道《孟子》里說了啥,更體會不到皇爺為何會發怒。
老朱又往下翻了翻,見到后邊有“忠君愛國”的內容,臉色這才好看點。覺得大孫還沒得失心瘋,總算知道從皇帝的角度考慮問題了。
但他依然覺得問題很大,因為這里邊看然沒提到“孝道”。
至于里邊雜糅的科學發展觀,則直接被老朱無視了。
一來是他沒看懂,二來是覺得不重要。
老朱又翻了翻教材,隨即揣在袖子里,決定回去親自給大孫改寫一通。
最起碼得把孟子的話全部刪掉,然后在加入大量的忠孝節義等內容,這才是對得起“思想”二字。
老朱收起書再次看向教室里,這時教室內輪到最后一個官員上場了。
然而,相較于其他官員的大膽,這個官員的膽子小的出奇,任憑別人如何拉扯,他都死死的抓著桌子、椅子等物不松手,死活都不愿意爬到桌子上。
最后還是朱允熥命人強行掰開他的手,將他抬到了桌子上才罷休。
可即使如此,此人也不愿意向后躺,只是不住的站在桌子上打擺子。
老朱看到此人竟如此懦弱,臉上登時露出不悅的神情。
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給太子和大孫配的人里,竟然出了這么個孬種。
“此人是誰?”
“回稟皇爺,此人名叫張宗浚,本是文華殿侍讀,后來不知道因為什么事,被皇爺撤了侍讀的名頭,只剩下個司經局正字的職務。”
老朱聽到這話,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
“原來是他?”
老朱對于張宗浚還是印象挺深的,此人學問一般,只考了個秀才功名。但此人腦子很靈活,對民間的三教九流門清,可以彌補太子涉世未深的短板,這才被他超擢提拔,扔到文華殿當個侍讀。
哪怕在得知他跟朝廷官員走動的比較頻繁,其中還牽扯到太子妃之類的,他都沒舍得要了這家伙的命,只是將其侍讀的身份撤掉,小小的警告他一下。
現在看到他一反常態,在大孫面前藏拙,老朱的臉上就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
一般來說,有本事的人都脾氣古怪,心高氣傲。
這個張宗浚之所以藏拙,估計是沒看上咱大孫,覺得咱大孫不配讓他輔左啊!
“派人盯著他,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平日都跟什么人來往!”
“但不要提醒咱大孫!”
“咱要看看大孫,能否收服此人之心!”
秦德順聞言,心里暗暗一驚。皇爺這是要考驗皇太孫,看看皇太孫能不能察覺此人的異樣啊!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