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三粗、兇悍至極的士卒踏破了縣城的寂靜,這些突如其來的外來人擎著朝廷的王旗,更是引來了無數的注目,從百姓到士人,皆是驚疑不定。
自古以來,越是小地方,越是熟人社會,在這個出行比較危險的時代,在這個出行價格比較昂貴的時代,大多數人都祖祖輩輩生活在一個縣城中,除了那些行商之人,不曾離開。
建業朝廷,對大多數人來說,就是一個傳說中無比遙遠的地方,甚至比抬頭就能夠看到的太陽還要遠。
對百姓而言,建業朝廷使者和郡中使者沒有什么區別,但對于山陰縣的士族來說,這其中的區別可就實在是太大了。
在山陰縣中,有五大士族,盤踞在這里的都是比較低等的士族,在建業高門的眼中,這種士族也就僅僅是有一個士族身份了。
但在山陰縣里面,這些家族卻仿佛皇帝一樣,基本上大部分的官位都由這些人把持,朝廷派來的縣令,也要和這些人合作才能夠治理縣中事務。
山陰縣治,五大家族的家主被通知要一起迎接上官,包括山陰縣令黃似,整個縣中有頭有臉的人都被集中在衙門中。
這些人皆身著綾羅綢緞,神色焦急的張望著。
黃似有些坐不住了,故意壓低聲音問道:“諸位,你們說朝廷為什么會突然派人來,而且還搞出這么大的陣仗,難道是朝廷又要打仗,讓我們籌集物資和民夫?”
朝廷里面的高顯一般來說是不會注意到一個小小縣城的,說句不好聽的,那些人完全看不上這里。
那些高門士族的子弟除了自己生活的縣里,一輩子可能都不會踏足其他的縣,他們就算是出來做官,也不會做縣令這種官,而是直接進入軍隊。
不進入軍隊的,就會擔任修書、修史這種清貴的官職,而后飛速的升遷,進入最高的決策層,縣令這種低品級的俗官,高門是不會做的。
歷次朝廷派人前來,基本上都是讓他們準備糧草和征夫,所以黃似猜測這次也是這樣。
“準備糧草和征夫就簡單了。”
現在列國并行,打仗是經常有的事情,基本上每次征發,這些士族都是重點,就算他們不想支持朝廷打仗,畢竟他們都是本地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打仗,花費錢糧和族人的性命,只要一想想就覺得很怪。
但生活在朝廷治下,就算消極怠工,終究還是得做做樣子的,摸魚也是要有態度的,可以不拼命往前沖,至少不能明著在后面拖后腿。
吳氏家主吳勇恨鐵不成鋼的說道:“諸位,你們在想什么,這怎么可能是要我們準備糧草和征夫,哪次打仗沒有事先下發征召令,哪一次會直接來本地征召。
而且打仗征召,哪里需要這么大的陣仗?
一封詔書降下來,我們就照做,一個山陰縣,哪里值得朝廷派出專人來盯著,最多也就是郡中有人來而已。”
聽到吳勇的言語,剛剛平靜下來的幾人又平靜不了了,“那這到底是為什么?郡中有沒有什么消息,黃縣令你在郡中不是消息靈通,難道就半點消息都未曾聽到嗎?”
黃縣令的消息靈通很簡單,他在會稽郡以及其他郡中,都有好友,消息這種東西,通常都會在這個圈子里面傳得特別快。
郡中的士族那可就和縣中完全不同了。
郡中士族是個非常廣泛的群體,大部分的郡中士族都只在本郡中有威望,屬于縣中士族的上層,但僅僅是上層。
但有一些郡中士族,比如姑蘇洛氏,姑蘇陸氏,蘭陵蕭氏,淮陰韓氏,這些家族名滿天下,通常被稱作海內名門。
若是到達了這一步,就算是皇帝都要好好說話,只要不是那種不正常的皇帝,榮華富貴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黃縣令有些人脈,但如果真的能交到那些頂級的人脈,他就不會在山陰縣中蹉跎這么多年,沒好氣道:“若是有消息傳來,難道我還會在這里和伱們等待嗎?
整個圈子里面都風平浪靜,姑蘇郡公前些時日據說在建業舉辦了一場流觴曲水宴,在筵席上,據說說了一些有關于士族的事情,但你們這些小士族,不會進入姑蘇郡公的眼,應當是沒有什么事的。
況且姑蘇郡公雖然身份極高,但他畢竟只是尚書令,在朝中還不算是最高的官員,此番應當和他沒有什么關系。”
黃似話音剛落,便聽到縣衙的大門被狠狠踹開,兩個身著甲胄,腰間挎著長劍的士卒沖進來,然后將縣衙大門向兩側拉開。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道頗為響亮的聲音響起,“光天化日之下,縣衙大門為何要緊緊關閉,百姓若是有冤屈,要往何處去啊?”
這話一聽就是來找事的,幾人立刻就知道來者不善,黃似等人連忙從堂中走出,便見到十幾人走進縣衙中,都騎著馬,進入縣衙后,也沒有下馬,不僅僅騎著馬,還都穿著甲胄,手中握著長槍,背后則是弓弩,這竟然是全副武裝的士卒。
毫不夸張的說,這十幾個士卒就能在山陰縣中殺個來回,在十幾個甲士之后,又有上百人沖進來,殺氣騰騰。
這下是真的將堂中幾人嚇到了,這到底是發生了什么?
為首之人望了黃似等人幾眼,張嘴念出幾個名字,恰恰是這些人,待確認無誤后,便一揮手,“將這些人全部拿下,送到建業。”
“上官,上官,這是為何啊,我等可都是名列氏族志的士族啊,如何能這般粗暴對待,會不會是有什么誤會?”
那為首信使聞言冷聲笑道:“氏族志?
你們東窗事發了,此番就是上峰讓我前來拿你們,你們做了什么事情,自己心里清楚,我可以告訴你們,不僅僅是你們,還有整個氏族,但凡參與到這件事里面的,全部都要接受懲處。
帶走!”
士族造假之事,自然不是一撥人就能完成的,在家族內部同樣有知道這件事的,甚至可以說,知道的人不少,尤其是族長這些人,怎么可能不知情。
抓士族!
建業城以及整個江左都爆發了巨大的爭論,洛顯之先前所說的要調整士族的選取方法都沒有這件事帶給眾人的震撼大。
“郡公,這件事是不是不妥,怎么能夠這樣抓士族呢?這簡直是斯文掃地啊。”
尚書省的官府中,洛顯之面前圍著一群不速之客,都是有頭有臉的士人,對洛顯之這件事,他們是萬萬不能接受。
“郡公,我們這些士人,是古之圣賢的精粹,是諸夏文華的結晶,這樣對待士人,難道不是文明的終結嗎?
您這樣粗暴的對待士人,會令圣賢哭泣,會令野蠻滋生,難道不靠我們這些士人,反而去依靠那些五大三粗的軍士來保存我們的文明嗎?”
面對洛顯之這種在他們看來極其過激的舉動,這些人終于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這世上永遠都有人去分層,這是客觀存在的東西。
當初整個諸夏瞧不起胡人,認為胡人是野蠻的禽獸,是完全不懂得什么文明的野人,在胡人已經徹底勢弱后,在諸夏內部開始了新一輪的歧視。
在洛氏內部,有一個被認為是無法解決的難題。
先前這些士族說的當然很荒謬,他們不是諸夏文明的結晶,如果諸夏精粹就是這些人的話,那諸夏早就滅亡了。
但是他們說的有一個道理,那就是諸夏文明是一定需要文字來傳承的,武力是保護這些東西的,但最核心的的確是文化,想要傳承就要很多很多的讀書人。
只能是讀書人,無論是農夫、手藝人、商人、軍士,都不能承擔得起這個歷史重任。
但讀書人就有一個大問題,書籍代表著知識,而知識本身就是一種財富,無論一個人先前是做什么,有什么身份地位,一旦讀了書,這些人從思想上就會發生質的改變。
這種改變是巨大的,而且是幾乎不可逆的,在這無數年的實踐中,洛氏幾乎沒有發生大規模的例外。
只要人讀了書,他立刻就脫離原來的階層,開始主動的向貴族或者士這個階層靠攏。
即便他還沒有擺脫困境,但已經從思想上脫離,身上有了一層束縛,讓一個讀書人去做一些工作,他是絕對不會愿意的,即便是迫于生計,不得不做,但他時時刻刻都想著離開。
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都別讀書,但這不可能。
洛氏寧愿培養出一大群這種人,也不能讓人不讀書,書籍是讓人變的更好的東西,人不讀書,就算是再聰明,也會受到限制。
還是剛才那句話,讀書人身上的確是帶著傳承重任的,這是只有讀書人才能承擔起來的,其他人都不行。
洛顯之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他別無他法,于是冷冷的笑道:“本公實在是不知道諸位在說些什么,士人的確是文明的精粹,但不是每一個士人都配得上這個稱呼。
在一千年前,我洛氏先祖洛圣、儒門先賢的孔圣和孟圣,就已經知道有教無類的道理,就已經知道廣開門徒的道理,而大多數的士族直到現在都不明白,本公不知道你們傳承的精粹到底是什么。
或許傳承的就是如何去作假,如何去用士族這個身份欺騙更多的人,以圖得到更多的利益吧,完完全全就是一群利益熏心之輩。”
洛顯之尖銳的話語驚呆了眾人,連忙急聲問道:“郡公此言何意,我等為何完全聽不懂。”
洛顯之當然知道這些人聽不懂,徑直將那些證明甩出去,繼續冷聲道:“看看吧,這就是此番本公所抓的士族,為了榮華富貴,就連祖宗都能拿出來做交易,這就是現在的士族,如果本公再不整頓,以后還會做出什么來?
仁義禮智信還能不能做到,忠孝還能不能保證,不,孝已經沒有了,你們每一家士族都宣揚著高潔的名聲,結果卻連孝都做不到,還有臉來本公這里哭訴冤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本公都替你們感到害臊。”
這世上沒有什么事情能夠比孝還要大,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阻礙臣子去盡孝,說一個人不孝,基本上就是要毀滅這個人。
所以對于任何有關于不孝的指控,都將被嚴肅處理,但現在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
他們手中所握著的是什么,是士族偽造的證據。
那些逐漸破落的士族,竟然為了榮華富貴,將外人加進族譜里面,在他們的祖宗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多了一些子孫。
活了這么多年,沒聽說過這種事,沒想過還有這樣的操作,或許是因為他們的身份太高了,還沒有經歷過敗落,所以才不會如此。
洛顯之卻知道,這種事自古以來就不少見,只不過以前是沒有這種用族譜來假冒的,但那些李代桃僵的事情是不少的,就現在的各個家族中,或許就有就換掉血脈的,尤其是那些姬妾眾多的,很可能主家養的就是侍衛的孩子,甚至是家奴的孩子,這都是存在的,也就只有洛氏能保證沒這種事,畢竟洛氏是唯一能檢測血脈的家族。
不說嫡系的圣痕,就算是旁系,那也是能測出來的,洛氏能查到跟腳,子嗣又少,對這方面一向查的緊。
“郡公,這會不會假的?”
有人不甘心的問道,洛顯之嗤笑道:“這件事本公知道之后,震驚無比,就擔心是虛假的,是有人在構陷,本公親自派人去查,查了這么久,結果非但不是假的,證據越來越多,本公憤怒到了極點,直接將他們全部抓到建業。
本公可以明確的告訴你們,陛下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陛下暴怒到了極點,讓本公狠狠地查這件事,所有和這件事有所關系的,全部都要處理,都要死。
本公上次在筵席時就說過,現在的士族有大問題,現在果真就出現了這樣的事,這世上沒有人會做這種無利可圖的事情,發生了這種事,定然是我國朝的士族制度有大問題,定然是氏族志出現了大問題,本公將會嚴查,絕不能再讓我大梁出現這一類事。
諸位可還有其他事嗎?
若是沒有的話,不如先離去,尚書臺的事務頗為繁忙,本公還有諸多事務未曾處理,恐怕是沒有時間陪著諸位在這里言語。”
洛顯之下了逐客令,這些士族之長互相看了看,也只能悻悻離開,不然還能做些什么呢?
洛顯之盯著這些人離開的背影,臉上露出了笑容,這些人開始急了,他一直都知道從那一日流觴曲水之后,就一直都有人在密謀反對自己的政策,要搞砸氏族志這件事。
他們不愿意將士族的評選標準收歸官方。
在江左,上等的士族自然是支持門閥掌權的,但是次等的士族卻反對門閥專權,因為這導致他們不能上升,但是他們是反對門閥專權,卻不是反對士族掌權,這其中的力度把握,就一件相當有趣的事。
在這時其實還發生過一件事,那就是蕭衍準備用行政命令,不讓士族之間互相通婚,尤其是那幾家最大的家族,這些士族之所以勢力龐大,和他們之間錯綜復雜的聯姻關系絕對是有很大關系的。
蕭衍準備將那些一向自矜高貴的幾個門閥全部列入禁婚的行列中,這種想法的出現就是因為洛顯之提到自古以來,從邦周時期貴族們就喜歡聯姻,幾乎所有擁有巨大影響力的團體,都是使用聯姻來維持相互之間的關系。
于是蕭衍產生了這種想法。
但是在洛顯之看來,根本就不需要這么麻煩,他對蕭衍說,“陛下頒發這樣的政令,反而是證明了那些家族的強大,反而是證明了那些家族的高貴,這恰恰是在說明,所有人都想要和他們結親,這不是禁止他們,而是為他們抬高地位。”
蕭衍想了一下的確是這樣,于是這種想法就作罷。
回想著來到建業后所發生的一切,洛顯之低聲自言自語道:“一切都已經是過去,哪里還需要這么麻煩呢?”
是的。
在洛顯之看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在這一方面,他比他的父親洛有之和蕭衍都要樂觀的多。
長江以北的三個國家不知道,但是在梁國,在洛顯之看來,門閥士族已經是日暮西山,真正的門閥士族時代,其實只有楚國的數十年。
在蕭衍起兵,并且在二十年的戰爭中,皇族以及皇族的盟友已經總攬了政治和軍事上的權力,現在的門閥士族只在社會上和文化上還具有相當大的潛力和影響力,蕭氏的本質上就是用軍事力量在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無論是中樞還是地方,都在軍事的掌控之下,又有洛氏在所謂的士族風流和風雅方面為蕭氏站臺。
洛顯之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判斷,因為很簡單的一個原因,在楚國時期,楚國皇帝想要殺死一個大士族的領袖是不可能的,正如當初楚國皇帝說陸遜是奸佞,故意不率領大軍前往征討魏國,結果卻被士族大臣針鋒相對的說,皇帝沒有這么說話的資格。
楚國的皇權是很低的,說是傀儡自然說不上,畢竟皇帝在很多方面說話還是算數的,但僅僅如此了,若是在更多的方面想要做一些事情,那就不可能了。
但是梁國不是這樣,從蕭衍登基開始,梁國皇帝的權力就是正常的,在初期門閥士族們還沒有從楚國的現實中過來,于是有一些沖突,但是很快就迎來了洛有之的鎮壓,張氏就是在這個過程中被放逐的,于是各個士族很快就認識到了區別,等到蕭衍從草原上回來,又向漢國發動進攻,結果就更不用說了。
洛顯之覺得自己的父親,最強的一點就在于,竟然能夠讓梁國沒有二世而亡的跡象。
楚國時期雖然皇帝的權力不大,但是皇位卻很穩,楚國末代皇帝那樣的皇帝,尚且能夠安穩的當幾十年皇帝,就是因為各個門閥士族之間,彼此制約,要保留楚氏的皇位。
后來如果不是有洛有之作為內應,蕭衍的起兵不一定能順利拿下楚國,因為各個門閥士族不會那么快就投降,可能會經歷一場殘酷的戰爭,直到一方失敗。
但皇帝換掉,排斥門閥士族的政治,皇權恢復的制度卻沒有那么容易穩定,這是從一個圈跳到另外一個圈,會讓所有人都產生無所適從的想法,到底該要怎么走,這對任何人來說都很重要,洛有之用他高超的手腕,壓制了這個問題,讓梁國的國祚正常平穩的過渡到了現在。
這些老貴族,通常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越是衰落,越是要擺出門庭顯赫,以顯示自己依舊如同舊日,在當世其實就已經有人說過“衰至便驕”的道理,也就是說“一個家族衰敗到了極點反而驕傲”。
洛顯之說一切都過去了,就是因為這些士族開始了自我的驕傲,當年在楚國時期,他們可不是現在這樣,那個時候的門閥士族,根本就不主動去彰顯自己的權力,只是在關鍵時刻,用一些簡單的言語,來讓所有人都感受到他們的力量。
而現在呢?
“發現自己不能再凌駕于皇帝之上,不能再和皇帝平起平坐,于是就只能擺出一副遠離皇權的姿態,但是維持家族的富貴,又必須要成為官吏,那就必須要結交皇權才行,于是整個人就顯得很是矯揉造作,這是應當引以為戒的,不僅僅是門閥士族,在往日的歲月中,幾乎所有的貴族都是如此,他們越是開始高傲,就越可以認為他們已經知道自己將要失去權力,這證明整個社會的底層都開始變化,后世子孫可以作為參考。”
洛顯之在旁邊的白紙上寫下這些東西,這些東西都是他的隨筆還處于不能成體系出現的思想,在之后他整理一番后,就會將這些東西,用更加簡潔高效的文字,去記錄在《士族論》的附頁上。
隨著士族論這部書一起傳到后世,這些東西就是治政書,是可以讓后世子孫從中學習的,洛顯之能在剛剛加冠的年紀就有這么多深刻的知識,除了他自己是個天才之外,就是因為這些治政書的存在。
天才的特征就是舉一反三,學習極快,洛顯之讀完這些東西,就能夠在現實中真正的使用出來,祖先所經歷過的,他不需要再去自己揣摩這些,而是天生就懂、就會。
寫完這些之后,洛顯之向后一躺,直接累的睡著了,這些時日他實在是太累了,不僅僅是尚書省的政務,還有查士族這件事,還要忙他的婚事,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有些扛不住。
他又不是當初那些有祖宗保佑的嫡系子弟,沒有那么強的身體素質,騎馬射箭雖然不在話下,但僅此而已,和那些大老粗肯定是比不了的。
洛顯之在這里呼呼大睡,外間的風波卻傳得越來越大,漸漸有小道消息開始傳播,在政治上,有一個鐵律,通常小道消息是最準確的,因為這些消息,通常都是不好直說,但是又必須要讓別人知道的事情,于是就會悄悄的光明正大傳播。
現在就是這樣,洛顯之當然知道這個消息是蓋不住的,他本質上也沒有想著掩蓋,因為沒有必要,這件事傳播的越廣越好,就是要沸沸揚揚,等到各種謠言滿天飛,等到其他的士族都扛不住各種越來越奇怪的謠言,求著他來處理的時候,他再開始處理。
至于洛顯之為什么這么確定會有謠言,自然是因為這世上人的八卦之心是永遠不會斷絕的,這世上永遠都不缺少那些會抓住機會的人。
尤其是那些聰明人,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如果這是一件真事,那這就是一場巨大的政治風暴,在這場政治風暴中,定然有極多的人會受到牽連和懲處。
但危險中蘊含著機會,如果能夠在這其中立下功勞,那得到的回報也很多,如果能夠在這種混亂中渾水摸魚,將自己的仇人搞下去,那豈不美哉?
這種事情古來不罕見,沒有任何一次政治風暴能夠完全的精準的去處置那些想要處置的人,幾乎每一次都會有很多所謂無辜的人受到牽連,清理手段的高超與否,就是牽連的人多與少。
而且沒有謠言,難道洛顯之就不會讓他有嗎?
洛氏在江左混了這么多年,尤其是在洛氏主脈消失之后,還能夠屹立不倒,難道是憑借所謂的運氣嗎?
洛氏可不是迂腐先生,雖然有不可動搖的底線,但佛祖也有金剛相,也有霹靂手段,更何況洛氏,權術不是不會,栽樁陷害不是不會,只是一般不用而已。
不過在對付那些本就無恥的人上,洛顯之一向的看法就是,不用和他們講什么政治道義,送他們去極樂世界才是最關鍵的。
在洛顯之漸漸少見外客的時候,皇宮中也極度的安靜,就仿佛皇帝不知道這件事一般,但是這怎么可能呢?
而且洛顯之已經說過了,在這件事發生之后,他就已經向皇帝匯報過,那現在皇帝的這種舉動,就更加耐人尋味,就更加令人不安。
皇帝到底想要做什么?
這是所有的門閥士族都想要知道的事情。
但是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了一個可悲的事實,那就是如果皇帝不愿意見到他們的話,他們甚至就連進入皇宮,見到皇帝都做不到。
他們真的只是大梁裝點門面的東西,真正的最核心的權力根本就不在他們的手中,在這種關系的時刻,他們只能徒勞無功的去奔走,然后等待著那個未知的結果。
城中有關于這件事的喧囂聲越來越大,但那都是在水面之下,在水面之上,這件事卻越來越安靜,在等待了許久的大朝會被皇帝因為生病取消后,這件事就越來越安靜,所有人都知道了,皇帝是故意不見大臣,甚至不給臣子們見到他的機會,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在官方層面上,現在整座建業城最火的事情,應當是洛顯之和謝道韞的婚事,他們兩個人的婚姻,主使者是一位皇族的郡王,是蕭衍的長輩,是現在皇族中輩分最大的一個人。
這種程度的重視,這么說吧,當初太子結婚的時候,這位也是主使者,洛氏的聘禮在建業城中沸沸揚揚,基本上所有人都在期待著洛顯之和謝道韞的婚姻,城中的士人已經開始準備為兩人的婚姻去寫下詩賦了。
洛顯之和謝道韞的婚事,在他們自己看來,頗有一種,火山已經將要爆發,但是所有人都盯著手藝人在火山口雕刻冰花。
明明大多數人都知道即將有一場風暴席卷建業,甚至席卷整個梁國,但是現在所有人都期盼著這一樁婚事。
謝氏府中,謝道韞靜靜地等待著婚期的到來,她的兄弟們經常來看她,臉上都洋溢著笑容,“阿姐真是美麗,姐夫有福氣。”
謝道韞卻問道:“是不是最近又有不少家族來拜訪,他們還是沒有放棄?”
現在唯一能夠和洛顯之聯系到的就是謝氏,甚至在很多人看來,現在之所以遲遲不發,就是因為洛顯之不想在婚期前搞出血雨腥風,很多和謝氏有所交好的家族,都前來拜訪想要試探一下口風。
謝玄聞言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而后微微嘆道:“他們又怎么知道呢?我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都會覺得我們知道呢?不過姐夫現在不愿意發動,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在婚期前動手?”
謝道韞聞言垂下了眼瞼,她是知道一些事的,畢竟很多事,還是她和洛顯之一起出的主意,但這些話自然是不能說的,就算是自己家人,而且那些事本來也和謝氏沒有什么關系,還是不要多嘴。
不過現在引而不發,或許還真的是不愿意在婚期前發動,洛顯之雖然是個政治家,但洛氏的人,一向不是那種只知道治政的,這也是天下女子所向往洛氏的東西。
在無論是焦急等待結果的人,還是隔岸觀火看熱鬧的人的注視下,洛顯之和謝道韞的婚事終于如期降臨,自太子大婚后,這應當是江左第一盛事,洛氏自己搞出了不小的排場,但并沒有太過于煊赫,但是蕭衍卻主動給洛顯之加了無數的東西,于是這場婚事雖然沒有逾越制度,但幾乎在所有方面,都已經做到了極致。
建業城中,一片繁華景象,那滔滔的長江之上,波浪濤濤,也仿佛是在為洛顯之和謝道韞而慶賀,太多的人聚集在建業的道路兩側,在這種日子,禮制是可以略微被放下的,于是在無數人的簇擁下,洛顯之騎著高頭大馬,前往謝氏的府邸。
一切都很是順利,裝飾豪華的府邸,貌美的新娘,順利的婚禮,幾乎沒有出現任何的意外,這在情理之中,誰這么不長眼,會在這種場合鬧事,恐怕是不想在江左存在了。
在夜色降臨后,賓客漸漸離去,帶走了滿城的繁華,洛顯之和謝道韞坐在房中,謝道韞一直很美,今日更美,洛顯之仿佛松了一口氣,燈熄滅,被翻紅浪。
“夫君要去處理那些事了嗎?”
洛顯之伴著清晨的光醒來,然后就見到謝道韞正端坐在琉璃鏡前,裝飾自己。
那些事?
洛顯之很快就明白過來謝道韞在說什么,他搖搖頭笑著說道:“已經推遲了這么多天,多一兩天沒有問題,先將我們的事情做完。”
果然。
謝道韞轉過身去望著鏡中如花嬌艷的自己,洛顯之果然是因為婚期而推遲了這件事。
洛顯之的休沐結束,重新回到了尚書臺,在他出現之后,整個尚書臺都為之一震,又因為洛顯之剛剛出現就將負責處理刑獄之事的官吏全部叫了過去。
等到這些人出來之后,一個個都臉色凝重,沒人敢上前問,但是剛剛靠近就被搖搖頭,示意別問了,就是那件事。
果然!
或許是因為早就有了心理預料,現在洛顯之真的開始處理這件事,很多人居然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這世上最殘酷的刑罰不是直接處死,而是在不可能改變死亡結果的時候,那個等待死亡的過程。
這種明明知道有一把刀懸在頭上,卻不能解決掉,知道這把刀遲早會落下來,卻不知道何時落下來的感覺,簡直糟糕透頂。
是死是活,立刻給一個說法,這就是許多人的心理。
現在洛顯之就給了他們這個結果和說法。
“士人,傳承圣賢之道,以作恢宏,士族乃是卓絕士人之后,因為祖先的恩德,得以被世人列為高顯,其中所憑借的是祖先的恩德,而不是自己的能力,君子之澤,澤及后人,這是素王所定下的規矩,一千四百年來,沒有人不去遵守它。
但先祖澤及后人,后人也需要拱衛先祖,立下功勞,使先祖愈發彰顯,我朝陛下,進位皇帝,于是使先祖進位王爵,這便是自古以來最大的光宗耀祖。
但現在有些人在做什么呢?
先祖的恩澤已經不足以庇佑后人,后人竟然圖謀先祖的那一身骨血皮肉,將之披在外人的身上。
現在有些人在做什么呢?
先祖不曾有過恩澤,竟然使用一些金銀珠玉去加入別族的譜系,背棄自己的祖宗,選擇他人的祖宗來祭拜,讓自己的祖宗在荒野中不能受到血食的供奉,而去祭拜別人的祖宗。
本公實在是震撼啊。
皇帝陛下實在是無言啊。
這難道不是將圣道踐踏在地上嗎?
這難道不是將圣賢的教誨踩踏在地上嗎?
這難道不是將一切的禮法道德都棄之不顧嗎?
這樣卑賤的人,難道會有人允許他們繼續生存在素王上皇的蒼穹之下嗎?
這樣無恥的人,難道能夠允許他們繼續活在世上嗎?
這樣的人,如果不能用最嚴厲的手段去懲處,又怎么能夠警示后來的人呢?
本公提報給了皇帝陛下,這些人無論是造假者,還是默認造假的人,都要全部處死,并且要以發覆面將他們拋尸在荒野中,這是為了懲罰他們的不孝之舉。
本公對如今的士族極其擔憂啊,本公甚至向陛下提議,將姑蘇洛氏從氏族志中摘出吧,本公不想再和你們這些人同立在一片青天之下。
陛下勸慰了本公。
氏族志已經不能再使士族尊貴了。
本公將會糾結整個姑蘇洛氏的力量,對氏族志重新排查重新厘定,重新排序。
本公將會使士族重新回到那個有卓然功績的時代。
在本公還沒有徹底將新的氏族志編撰出來前,大梁將會停止按照氏族志授予官職,以防止再有欺世盜名之輩,借著氏族志身居高位,那將是我整個大梁的恥辱。
本公用這封文書來告訴江左的士族,這是本公的意思,這是陛下同意的,你們還有什么想說的呢?
本公以為你們不應當說任何事了。
如果本公不能承擔起這些責任,那,士族這個曾經有過無數功績的群體,將會毀在你們的手中。
大梁的四州之地,在陛下的肩上擔著,在本公的身上壓著,不在你們的身上,你們聽從陛下的命令,僅此而已了。”
“士族造假案”是南朝梁時期的三大案之一,這場案件的爆發前因不再多做贅述,但最終的結果是喜人的皇帝蕭衍以及執政洛顯之,借由這件震懾江左的大案,重重打擊了本就走下坡路的門閥士族。
在文化這一點上,洛顯之并未對其進入打擊,而是予以保護,這是洛顯之作為一個高明的政治家的本能。——《門閥貴族政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