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封八年,皇帝下詔徹底結束吳王劉畢謀逆之事,不再大肆抓捕同黨,不再接受告發,不準郡縣官吏再私自處理有關事宜。
無數豪強被清查,無數高級貴族被清理,整個社會上充斥著大量流動的、無主的財富。
曾經苦求無門的官職突然就空缺出了一大片,那些腰纏萬貫甚至都快要壟斷的商業,突然被撕裂了,王朝的上層突然向著中下層開放了無數的位置。
這是一副何等勃勃生機的景象啊!
東風拂過長安,凜冽的寒意使長安的民眾裹緊了身上的厚衣,不間斷的風吹散了一切的血腥,總有新貴登上長樂,舊貴族很快就會被遺忘。
距離舊年的那一場大清洗,似乎過去了不久,但是很多人已經漸漸遺忘了。
欽天監。
這是專司監察日月星辰運行的部門,歷法的更新和調整同樣在這里進行,是極其清貴的職位。
在天下之中,誰最擅長天文歷法?
洛氏!
四時主出自誰家?
洛氏!
洛氏子自然當仁不讓的出任欽天監正,掌管大漢的四時節氣,天文地理。
這使得欽天監正愈發的顯貴起來。
畢竟洛氏子上一次擔任這種世襲的官職,還是邦周時期的大宗正!
洛青靜心坐在殿中,手中捧著一卷書在讀,欽天監的事務不算多,需要他來處理的就更少。
嬌俏的侍女宛如蝴蝶般輕盈的走到洛青身邊,輕提裙擺坐下,先為洛青倒一杯茶水,又為自己添上一碗。
她是洛青未出五服的族妹,自然和其他貴族家中的主仆不同,不過是妹妹來照顧兄長罷了。
她柔聲道:“公子,宮中傳來消息,皇太后陛下游園時昏迷,情況似乎很嚴重。”
洛青聞言一頓,轉頭望了自己這個族妹一眼,輕聲道:“十三妹,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十三妹肅然道:“兄長,剛才太醫署的太醫全部都往宮中去了,絕不是普通的生病,皇太后陛下年歲大了,此番恐怕是不妙。”
皇太后呂瑩,這是一位奇女子,在朝野之中都廣受贊譽,甚至有人稱贊她“亞于高后,漢之二日”。
高皇后呂雉攝政的功績不必多說,在大漢朝稱贊一個女子僅次于高皇后,再也沒有比這個更高的贊美了。
洛青更清楚呂瑩在靖難之役之中發揮的作用,而且在歷次劉詢的決策中都能看出這位皇太后的影子,對維護呂氏、洛氏和皇室之間的關系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未央宮中,一片愁云慘淡,大漢帝國至高的統治者之一,皇太后重病了。
即便已經跪在病榻邊上,劉詢依舊無法相信這件事情,自己的母親明明身體那么好…
“怎么會呢?”
劉詢緊緊握著母親的手,忍不住呢喃著,“怎么會呢?”
呂瑩一生剛強,到了這個時候依舊不變,拖著病音道:“皇帝,不要做小兒女態,你是天下萬民的君王,時刻都要堅強,予有些話要說于你聽,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劉詢聞言抹了抹眼角噙出了淚水道:“母親您說。”
呂瑩心中有無數的話翻滾,她有太多事情想要交待,最終將目光落到了皇后許平君的身上,道:“皇帝,皇后孕育有一子,這不夠,至少還要一個,記住,至少還要一個!”
劉詢和許平君聞言一愣,怎么話題突然拐到生孩子上去了?
呂瑩輕嘆道:“皇帝啊,你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評價一個皇帝不僅僅要看他在位時的個人能力,還要看他能不能安排后繼者。
我大漢的諸先帝之中,孝惠皇帝算得上是…
但孝惠皇帝能使洛文王攝政,傳位孝文皇帝,試問天下誰不贊嘆呢?
孝武皇帝之能,稱得上是震古爍今了,但先有孝鼎皇帝,后有戾帝,又有劉畢禍亂,身后名就被這些不肖子孫連累了。
伱是一定會立皇后子的,所以只有一個皇子不夠保險,萬一他不肖呢?”
劉詢臉色一變他仔細一想,就算是太子不肖,他也會強行把他扶上去的,立刻就明白了母親所擔憂的。
劉詢點頭,呂瑩這才開始真正的交待后事,“皇帝啊,從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教你一些東西。
等你當了皇帝,依舊如此。
到了現在臨終前了,想和你說些什么,竟然找不到個話頭。
思來想去,那就說一下呂氏和洛氏的問題吧。
呂氏是外戚,但是一直以來我沒有讓你重用過他們。
你的親舅舅一直待在即墨,我希望你能一直這樣做,算是報答你舅舅的功勞。”
劉詢明白的點點頭呂瑩沉吟道:“洛氏…
實際上我一直不知道該要如何勸解你,高皇帝一生豪邁,孝惠皇帝有自知之明,孝文皇帝謙遜,孝武皇帝自信。
唯獨你有天資,卻又太過機緣巧合,實際上你不用糾結許多,你就是人間最有權力的人。
感覺會騙人,但是天下的豪強官吏卻不會,他們蜂擁著向你而來,這就是你的權力。
這些年你漸漸地找到了和洛氏之間相處的方式,我不想在這個上面多費口舌。
天下在逐漸的恢復但我一直在擔憂的一件事情,就是靖難之役的影響!”
靖難之役。
劉詢的后背微微發寒,這件影響了整個大漢朝的事件,幾乎重新塑造了大漢格局。
因為靖難之役,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又有不知道多少人被流放。
呂瑩看出了劉詢的恐懼,微微皺眉道:“靖難之役結束之后,你用富貴換取了靖難功臣的權力,又大力的抬高宗親和外戚的地位作為平衡。
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政治清洗太多了。”
劉詢有些沉重的說道:“母親,那些政治清洗都是必須要做的,否則大漢社稷和兒子的皇位都會更加動蕩。”
所謂先天不足就是如此!
有些明明沒有好處的事情卻不得不去做,有些應該盡快解決的問題卻不得不視而不見,這就是王朝或者皇帝的先天不足。
呂瑩虛弱道:“我當然明白,所以從未阻止過你,我只是要告訴你后果而已,從你登基以來,僅僅大規模的政治清洗就進行了五次,三次僅僅涉及關中,兩次涉及天下。
這五次清洗打破了平衡。
因為宗親、外戚、列侯中的人才是有限的,而天下士子的數量卻是無窮的,你將過去的政治力量一掃而空,想要填補這些空缺,只能使用經學士子。
這些經學士子可比宗親外戚以及王侯勛貴可怕多了。”
“可怕?”
劉詢有些疑惑道:“母親,那些經學士子一部分是小地主出身,一部分是郡縣中的豪強出身,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出自列侯、諸侯王世家,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靖難功臣當初手握整個大漢權力的時候,我都未曾見過您說可怕二字。”
呂瑩輕嘆道:“靖難功臣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說他們都是忠臣這件事,縱然其中有野心家,我也半點不懼,因為靖難功臣的一切行為都是可以預料的,都是從高皇后和洛文王時期傳下來的政治規矩。
縱然手持利器,但是他們的頭腦已經被我掌控,又有什么畏懼的呢?
但是經學士子的行為是不可預料的,你以為他們是溫順的綿羊,卻不知道在哪里隱藏著鋒利的牙齒。
就如同軍功勛貴剛剛出現的時候,不過是一些最低級的軍官一樣,誰能知道這群人最終將千年的貴族都踩在腳下呢?
諸國反秦之時,天下都以為姬姓項氏將要得到天下了,但是最終卻是高皇帝這位布衣出身的人杰登上了皇帝位。
從孝文皇帝任命賈誼開始,大漢朝的丞相被經學士子把持多久了?”
劉詢略微一盤算,驚道:“竟然只有一位是出身軍功的列侯,其余皆是以相位封侯。”
呂瑩淡淡道:“現在不僅僅相位是他們的,大漢朝的一切都要交給這些經學士子了,而且你別無他法,因為除了這些人,你無人可用,除非啟用關東諸侯,回到大漢剛剛建立的時候。”
劉詢沉默,母子兩人沒在說話,殿中靜悄悄的。
漢宣帝劉詢的政治清洗,將漢王朝建國百年來的主要政治力量摧毀殆盡,為了重新使漢王朝步入正軌,他選擇了經學士子這個群體來補充缺額的官吏。
他擴大了太上學宮的規模,史書記載“太學有屋舍萬間,皆華居”,在元封二十年時達到了巔峰,太學竟然有近萬名太學生,他還允許民間私人開辦學宮,稱作書院,以示與太上學宮和洛氏學宮的區別。
在春秋戰國結束之后,民間的講學之風中斷,如今再次盛行,名聲大的高士門下所聚集的弟子甚至超過萬人,史書記載“擁萬人,過郡縣,郡兵望之”。
量變引起質變,龐大的士子數量迅速沖垮了過去的政治制度,經學的時代不可逆轉的到來了。——《漢王朝興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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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