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聽了胡穆一番閱讀理解,張安世也就放心下來。
他鼓勵胡穆道:“此事,要當頭等大事來辦,所有人最好…最好編號。”
胡穆訝異地道:“編號?”
張安世耐心地道:“記錄他們的情況,再在內部,用號碼來取代,如此一來,將來投遞信件,也就便利了。”
頓了頓,張安世接著道:“當然,怎么干,還是以你為主,你自己思量著。緊要的是,要根據實際的情況,而并不能想當然。天下的事,往往壞就壞在想當然上頭,許多的主意,初想的時候,往往無懈可擊,好像完美無瑕,可真正去干的時候,卻發現錯誤百出,最終…反而要壞事。”
張安世的這番話,倒是胡穆深有體會,他不禁為之頷首,道:“殿下這番話,真是金玉良言,下官在書齋讀書時,也有過許多想當然的事,總以為事情只要如何如何,便可如何如何。可實際上,真正去干的時候,卻發現許多的念頭,實是荒誕,甚至可笑,不過殿下所言的編號之事,未必不能嘗試,可先尋一處驛站試著來干干。”
頓了一下,他繼續道:“至于殿下所交代的摸清各府縣、各鄉村的人丁戶籍情況,這個…下官著緊著辦,這件事…確實費時費力,不過只要持之以恒,必能有成效。”
張安世于是鼓勵道:“好好干,將來必為你請功。”
胡穆不由得受寵若驚。
因為請功二字,從不同人口里說出來,效果是截然不同的,雖然這兩個字,人人都愛說,尤其是上官,簡直拿這個當口頭禪。
可絕大多數人,還真只是將其當做口頭禪,亦或者……拿它當做一顆永遠吃不著的胡蘿卜,而不幸的是,你就是那頭永遠是望胡蘿卜解渴的驢。
只是張安世口里,這二字卻從不打折扣,這是在錦衣衛、直隸上下衙署以及鐵道部、海政部內部的共識,人人都曉得,只要自己肯出力,張安世從不吝嗇表彰這些功勞的,不知多少幸運兒,就因為張安世的極力舉薦,方才平步青云。
即便是胡穆,他從一個典吏,亦是在張安世的格外看重之下,有了主掌郵政司的機會,這樣的越級提拔,本就是極罕見的。
當然,這等事其實很容易遭人詬病,畢竟…對于許多人而言,大家都在排隊,結果胡穆來了一個插隊,不免讓許多人心里不自在。
好就好在,張安世并沒有在原有的基礎上提拔了胡穆,而是做了一個新的大餅,教胡穆來歷練。
這郵政司雖與各省鐵路司一樣的級別,其實理論上,對應了地方上的布政使亦或者是按察使和都指揮使,可畢竟這郵政司初創,未來的前途,并不明朗,說難聽點,好壞在個人,倘若沒有本事持這牛耳,莫說是郵政司,即便是郵政部,又能如何?
正因如此,胡穆才感覺壓力甚大,他心知自己資歷是不足的,若是不能將郵政司辦起來,不只自己前途無望,即便是欣賞提攜自己的宋王殿下,也要隨之臉上無光。
胡穆道:“謝殿下。”
事情談妥了,張安世自是開始談及了一些閑話。
他笑盈盈地道:“這些時日,可回了家嗎?”
胡穆也算是老實人,直接搖頭。
張安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之色,又問:“沒去見過你的父親?”
胡穆嘆息道:“家父嚴苛,自幼就教誨下官,做事要有始有終。如今蒙殿下不棄,委以如此重任,下官豈敢…有絲毫的懈怠,郵政司關乎國計民生,更不容怠慢,所以…”
后面的話沒有說下去,但是張安世明白了。
于是他道:“還是抽一些時間,去看一看吧。公是公,私是私。”
胡穆看了張安世一眼,也不反駁,干脆地道:“是。”
張安世卻又道:“你的父親是正直的人,可也有迂腐的一面,他的話,你要選擇性的去聽,切切不可將你父親的東西,都學了去。”
這話頗有對子罵父的意味,可從張安世口里說出來,或者在胡穆聽來,居然覺得很合情合理。
他沉吟片刻,道:“謹遵殿下教誨。”
又閑聊了幾句,一場談話終于結束。
胡穆現在時間也是緊逼,他腳步匆匆,等出了王府,便直接回去郵政司了。
可回到了郵政司的時候,卻有文吏匆匆而來。
“胡大使,胡大使。”這文吏快步而來,聲音帶著幾分焦急。
“何事?”胡穆本是心事重重,他心里正想著,張安世交代的事,該如何教這郵政司上下完成。
此時,被這頗有些慌張的文吏打斷了思路,眉頭輕輕皺起,不由有些不悅。
卻聽這文吏道:“外頭來了許多人…說是要入郵政司。”
“他們要入便入,何須找到郵政司來,下頭自有招募的地方。”胡穆不喜,他已見過太多前來求個一官半職的人了,這種請托,讓他生厭。
可文吏卻道:“來人不一般。”
“嗯?”胡穆挑眉,眼帶疑惑。
這文吏便道:“乃…乃夏公的子弟…”
胡穆一時沒反應過來,于是道:“哪一個夏公?”
這文吏道:“還有哪一個,自是剛剛致仕的戶部尚書夏原吉夏公。”
胡穆頓時一驚。
其實算起來,胡家和夏家是有私誼的,當初夏原吉曾給胡穆不少的幫助,畢竟當初還是同鄉,夏原吉年長,在朝中的資歷,在當初更是比胡廣要深的多。
因而,年少的時候,胡穆被自己的父親拉扯著,也曾去拜訪過夏原吉。
那時候,夏原吉還送過他不少的書,教導他要好好讀書,將來要立做名臣的志向。
當然,現在夏原吉致仕,算是到頭了,大家都傳言,這是夏原吉觸怒到了皇帝。
可雖是如此,念及夏原吉的功勞,朱棣并沒有加罪,而是讓他安全下莊,除了致仕的時候給予了不少的賞賜之外,加了恩典,賜了夏原吉太子太保的職銜,令他回鄉養老。
這樣的恩榮和待遇,算起來也對得起夏原吉了。
只是胡穆沒有想到,夏家的人,居然會跑到這兒來。
沉吟片刻,若是其他人來郵政司,自是令人反感的,可夏家畢竟名聲太大了,他們若是要投奔郵政司的話,一旦傳出去,必定震動天下。
胡穆也沒有遲疑太久,最終道:“請來,預備茶水吧。”
不一會兒,便有人登堂入廳。
此人,胡穆也認得,乃夏原吉的兒子夏瑄。
說起來,夏原吉比胡廣要年長很多,可胡穆卻又比夏瑄年長不少,這是因為這夏瑄乃夏原吉老年得子。
可千萬別小看這個夏瑄,他雖年少,可實際上,憑著父親的蔭蔽,按照朝廷對于大臣的禮遇,他小小年紀,其實就已位列五品蔭官了。
若是不出意外的話,他繼續熬資歷下去,少不得,將來會在太常寺這樣的地方,擔任寺卿或者少卿這樣的高位,位列三品也不無可能。
這其實和胡穆的兄長有點像,胡穆的兄長就是朝廷的蔭官,現在也在太常寺中擔任閑散職位。
胡穆起身,表現出了一點親和,朝夏瑄笑著道:“世弟怎的有閑來了?”
夏瑄則是給胡穆行了個禮,而后才道:“特來拜見,希望能夠在郵政司中,供大使調遣。”
胡穆一愣,驚道:“世弟不是在太常寺中公干嗎?”
這真不得不令胡穆大感驚訝了!
夏瑄道:“就在方才,愚弟已辭了太常寺的供奉之職,如今已是無官一身輕了。”
此言一出,胡穆竟是瞠目結舌。
他看著夏瑄,沉吟良久,才道:“是因為你父親的緣故嗎?”
其實即便是夏原吉致仕,可畢竟還是太子太保,何況,夏原吉在朝中的人脈很好,無論是解縉還是胡廣、金幼孜,都曾受夏原吉的恩惠,照理來說,即便皇帝對他失去了一些信任,可畢竟還是顧念君臣之情的,夏瑄這輩子的前程,可以預料。
可這夏瑄,卻無故地辭去了蔭職,這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所以胡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是否是因為陛下對夏原吉依舊還有怒意?正因如此,所以夏瑄擔心引來皇帝的責難,索性也同自己的父親一樣辭官。
不過胡穆雖這樣想,卻又覺得不可能,因為夏原吉即便致仕,可從待遇上看,雖是沒有了戶部尚書之位,可陛下不可能眼睛會盯著夏瑄這個小小的太常供奉上頭。
夏瑄搖頭道:“這是愚弟自己的意思。”
胡穆奇怪地看著夏瑄,心里更狐疑了。
夏瑄道:“家父致仕之后,愚弟與家父滋生了一些爭議,家父認為,現在綱常已亂。可愚弟卻認為,此時正是男兒進取的時候,對家父的許多做法,不甚茍同,尤其是家父,竟產生了這樣大的疏失,我這為人子者,亦是羞愧難當。雖然家父卻覺得這不算什么,不過是有人想要借機報復他,可愚弟卻認為,天下雖一直都是如此,可身為大臣,豈可因循茍且,最終…愚弟便索性負氣出了家門,辭去了這太常寺的官職,起初本是想去鐵路司里謀職,可惜鐵道部那邊,直隸鐵路司的員額滿了,江西鐵路司倒是有不少的缺額,卻需去江西那邊,那里畢竟太遠,思來想去,愚弟便想來郵政司試一試運氣。”
胡穆聽罷,不禁唏噓,他還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不過夏原吉是老年得子,對這兒子,自是寵溺無比,這也造就了夏瑄任性的性子,關于這一點,其實胡穆是早有耳聞的。
若是胡穆敢指著胡廣的面罵你做得不對,還敢離家出走,甚至擅自辭官,只怕有三條腿也要打斷的干干凈凈不可。
胡穆苦笑道:“除你之外,還有何人?”
“還有幾個,當初在族學里,和愚弟交好的一些堂兄弟,他們也早不忿碌碌無為了,都想碰一碰運氣。”
胡穆哭笑不得地道:“這鐵路司,可不管你是否有蔭職,也不管你父親是誰。”
胡穆還是選擇丑話說在前,別后面他們后悔了。
“愚弟早有準備。”夏瑄想了想道:“只覺得天地之大,實在不愿虛度光陰,我常聽戲曲,里頭許多英雄好漢的故事,甚至還有不少人,遠渡重洋,求取功業,若非是愚弟暈船,怕此時已在海船上,往爪哇去了。”
“此事…”胡穆還是有些遲疑,斟酌著道:“我還是想問問你父親的建議,實在不敢做主,如若不然…”
夏瑄卻是昂首,音量也不自覺地提高了一些,道:“我是我,我父親是我父親,我乃監生,又曾任過一些閑散官職,琴棋書畫雖不算精通,卻也能寫會算。你們郵政司,口口聲聲說缺人,要廣納賢才,如今,放著來投效的人不用,卻是推三阻四,這是禮賢下士的姿態嗎?”
夏瑄越說越是激動:“世兄若是認,我的才能不足以在郵政司,我這便走!大不了,去江西,或去其他地方,天高海闊,男兒大丈夫,總有去處…”
“可若是正在用人之際,眼下愚弟這樣的人,還用的上,自然而然,就請接納,我自當盡心用命就是,何須多言?”
他的這一番話,擲地有聲,倒是讓胡穆不得不審慎對待了。
夏瑄這個小子,是個很剛強的人,現在打發他走,只怕明日他就四處跟人說,郵政司不肯接納賢士,這是砸自己的飯碗呢!
當即,胡穆道:“只是你既是初來乍到,那么…怕是要從驛卒做起。”
夏瑄不甚在意地道:“此我所愿。”
胡穆又道:“現在各處驛站,往往是一些偏鄉最缺人力,此去…怕是要吃不少苦頭。”
夏瑄決然地道:“有何不可。”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胡穆也不好再繼續拒絕了。
胡穆倒也不含糊,當即便命人去查詢,良久,有文吏來,靠近他耳邊,竊竊私語幾句。
胡穆這才看向夏瑄道:“現在最缺人的,就是平譚驛,你若是肯去,明日就可成行,至于你的族人,自然另有安排。”
夏瑄沒有異義,直接應下,當即道:“多謝大使。”
夏瑄的性子也是干脆,談妥了這事,便也不繼續逗留,直接告辭離開。
目送夏瑄離開,胡穆還是有些瞠目結舌,說實話,這人…讓他有點看不懂。
“果然是家中的獨子啊,哎…”胡穆忍不住感嘆道。
到了次日,夏瑄便匆匆啟程了。
而此時,京城之中,夏原吉的寓所之內,在這里,有人匆匆尋到了夏原吉。
“夏公…聽太常寺那邊說,小公子辭官了…”
夏原吉:“…”
雖然父子二人,吵架乃是家常便飯,這個夏原吉接近四十高齡才好不容易生下來的孩子,自然不免使夏原吉格外的偏愛。
可夏原吉剛剛遭到致仕打擊,如今家中又不寧,說是雙重打擊,也不為過。
夏原吉淡然地道:“罷…他既無心仕途…也好…好好在家中讀書…也沒什么不好,將他叫回來,告訴他,為父不會責怪他…”
這人便皺著眉頭道:“小公子,已經…走了。”
“走了?”夏原吉一愣,不明所以地道:“去了何處?”
“去了平譚驛,他跑去投了郵政司,甘為平譚驛的驛卒…清早,聽說就已收拾了行李,往平譚去赴任了。”
夏原吉:“…”
“老爺…老爺…”
夏原吉竟僵在原地紋絲不動,臉上方才那輕松淡然之色早已不見。
“老爺…”
良久,夏原吉才開始動彈了,他方才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麻了,現在才開始呼吸有所正常。
“哎…”夏原吉回神,一時間感到無力,嘆息道:“天下事,壞就壞在這些不知天道地厚的少年人身上…”
“老爺,要不要叫人去追。”
“平譚在何處?”
“在福建布政使司…靠海…”
“天涯海角?”
“是,天涯海角。”
夏原吉:“…”
“老爺…”
夏原吉竟一下子萎靡起來,即便是在他致仕的時候,也不曾見他這樣的頹喪。
他最后苦笑一聲道:“追的回人,追不回心,隨他去吧。”
文淵閣里頭,張安世每一次去,都見幾個大學士在忙碌。
隱戶的問題,已經被陛下當做是動搖國本和根基的事來看待了,正因如此,所以一再三令五申。
而作為文淵閣大學士,此時自要揣摩陛下的心意,竭盡全力,將此事辦妥。
所以針對不同的府縣,除了大量的派遣巡按稽查,同時也要給各府縣予以正告。
唯獨擔心,他們還心存僥幸。
因而這個時候,已經沒人陪張安世來喝茶了。
張安世也能從他們的口中,得到一些只言片語。
有好消息,無非是某府某縣,初見成效。
也有一些糟糕的消息,說是遭來了地方百姓的不滿。
可無論如何,事情總是要推動的,在這節骨眼上,誰也不敢敷衍了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