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縉顯得冷靜,不疾不徐地道:“臣所發現的規律,乃是錢莊。”
解縉接著道:“既然有人背后操縱市場,那么就必須動用大量的金銀,而凡有金銀,就必然涉及到錢莊的調度,如此大額的交易,這錢莊怎能置身事外呢?”
朱棣倒是一下受到了啟發,于是道:“所以你教人盯著錢莊,便可察覺出其中的蹊蹺?”
“沒有這樣容易,不過大抵也差不多。”解縉道:“除此之外,便是探知交易所那邊的詳情,既是大規模的采買,肯定有痕跡!可是…這些采買,又必然會想辦法悄然無聲地實行。”
“悄然無聲?”朱棣若有所思。
解縉道:“這教掩人耳目,一旦被人察覺,自然也就會引發議論。到時,只怕他們還未收購完成,這商品便已價格高昂了,定然無利可圖。”
朱棣聽罷,下意識地點頭。
解縉又道:“所以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在場外進行一些零散的交易,盡力在此之前,不去驚動交易所。直到期限來臨,再突然至交易所,進行大規模的交易,等到大家醒悟過來時,這商單已收購得七七八八了。除此之外,單憑一人進行收購是不成的,既是如此大規模的收購,那么必然涉及到了大量的人力,而這些總有蛛絲馬跡…”
解縉說罷,卻又道:“臣的族人,盡在爪哇,臣雖在京城,卻無一日不掛念。因而,察覺此事之后,便心中不免滋生出一些貪念,總想給自己的子孫族人們,留下一點什么,使他們免遭苦痛…只是臣忝為文淵閣大學士,竟還如此,可謂是為虎作倀,實在萬死之罪。”
真論起來,解縉根本沒有什么罪,畢竟沒有牽涉到勾結,只是跟著買罷了。
何況他真正的殺手锏,是他那遠在爪哇的族親!當初,朱棣收拾解縉的時候,這解家老小,可沒少受折騰,現在都還在爪哇‘受罪’呢。
因而,每每解縉提及,朱棣都不免心里有幾分慚愧!
這解縉雖犯了錯,可在爪哇也有功,入朝之后,更是殫精竭力,人家一家老小還在爪哇國呢,想想都教人怪不好意思的。
于是朱棣忙道:“解卿無罪。”
可胡廣聽的心都涼了。
本來見解縉竟也在其中,心里還說,法不責眾嘛,我家兒子應該不是罪最重的。
結果人家性質完全不一樣,因而,心理變化就成了起初的對解縉的擔心,到對解縉的嫉妒,如今的念頭卻是…咋好像就剩我成壞人了?
解縉此時朗聲道:“謝陛下。”
朱棣道:“你們呢,你們呢?你們也如解卿一般嗎?你們難道也有族親,遠在萬里之外?你們是家里沒有余財了,日子過不下去了?朕看,你們這是吃了豬油蒙了心智,因而膽大包天,合謀一起…干出這樣的勾當。”
朱棣頓了頓,氣呼呼地繼續道:“朕都為你們臉紅,就為了你們的利益熏心,置自身于大臣的體面而不顧。這樣的于民爭利,為了新政,這些年來,朝廷取信于商賈還有軍民百姓。如今,卻因為你們干的勾當,這些信譽,蕩然無存。這世上的事,要做成一件事容易,可要敗壞一件事,卻是輕而易舉,今日朕若是縱容爾等,他日且不說你們要上房揭瓦,這天下商賈和軍民們也不答應。”
朱棣此時可謂是怒不可遏,其實這也可以理解。
他朱棣都不敢壞規矩呢,畢竟朱棣是分得清孰輕孰重的,這等事就是竭澤而漁,可這些家伙們,卻敢干他朱棣不敢干的事,真真是豈有此理!
張和朱勇,卻已是嚇壞了,忙是磕頭如搗蒜。
朱棣繃著臉道:“朕斷然不可姑息養奸,爾等干出這樣的好事,說罷,朕該如何處置?是將你們流放,還是該抄沒你們的家產,以謝天下呢?”
張和朱勇已是瞠目結舌。
胡廣更是嚇得魂不附體。
這要是真抄沒起來,可就真玩完了。
胡廣是越想越怕,怕得身如篩糠。
反是解縉已是置身事外,他看著這些面如死灰的人,其實心里,大抵明白。
事情的真相,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以這殿中之人,如胡廣、朱勇、張的智商,說難聽話,就算他們加一起,全部參與密謀,別說玩轉那交易所,這真金白銀進去,他們能不傾家蕩產地出來,都足以讓解縉高看他們一眼了。
這件事,難道陛下不是心知肚明?
此事,真正的罪魁禍首,乃是張安世和漢王。
只是張安世眼下且不說得了圣寵,單憑眼下張安世的地位,朱棣也要保著,好讓他來推行新政的。
至于漢王殿下,就更不必說了。當初雖說有點不爭氣,可畢竟這是嫡親血脈,而且陛下老了,人越老,就難免有了舐犢之情,會想念遠在萬里之外,卻不能相見的兒子,這兒子為了大明的千秋萬代,不得不送去海外,永為藩屏,一輩子也難得踏入大明的疆土,對于陛下而言,本身對漢王就有幾分愧疚之心。
這樣算的話,本質上,朱棣知道事情十分嚴重,這已牽涉到了取信天下人的問題了,處置不好,是要動搖國本的。
那么,在以上情況之下,朱棣要唯一干的,就是將胡廣、張這些人召來,狠狠地收拾一頓。
一方面,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至少可以平息一些議論。
可另一方面,卻是敲山震虎,殺雞儆猴,雖表面上沒有加罪張安世和漢王,實際上卻是對張安世和漢王的警告。
而對于胡廣、張、朱勇這些人來說,其實也是有苦說不出,其實這也可以理解,他們對此是心知肚明的,可現在能招供出張安世嗎?
因而,自己只能踏踏實實地做這個替罪羊了。
一切都是心照不宣,對此,解縉便不疾不徐地道:“陛下,臣倒以為,此事畢竟前所未有,到底以何罪論處,卻也難以論說,倒不如…召宋王殿下來,看他怎么說?”
朱棣深深地看了解縉一眼。
其實這話,倒是正合朱棣的意思。
朱棣沒去辦張安世,但是不代表,這么大的事,不得殺雞儆猴,于是當即道:“召張安世。”
殿中依舊還是一片肅殺。
亦失哈則匆匆而去。
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領著張安世來。
張安世老老實實地拜下,行禮。
朱棣盯著他道:“他們的事,張卿可知嗎?”
張安世的臉色還算平靜,道:“不知何事?”
朱棣看解縉一眼道:“解卿講一講吧。”
解縉倒也不含糊,直接將事情簡略地講了一遍。
講述的過程之中,朱棣依舊緊緊地盯著張安世,似乎想用自己身上的殺氣,教這張安世膽寒。
可張安世用心聽,卻好似一點也不擔心,自己根本和這件事沒有關系的樣子。
連解縉也不得不在心里不禁起佩服張安世。果然是個大才啊,處變不驚,自己的兄弟親信死到臨頭了,卻還能如此淡漠,翻臉無情,真是干大事的好材料!
這樣的人,若是在亂世,必定也是梟雄。
解縉說罷。
朱棣便冷冷地道:“這些人,實在萬死,此番召卿來,便是要教張卿說一說,這些人該如何處置?”
張安世定定神,眨了眨眼,依舊還是平靜的樣子,他沒有表現出驚詫和惶恐,讓朱棣有些失望。
張安世從容不迫地道:“陛下,此事,臣不好說,因為購買商單,為首的卻是臣。”
此言一出,朱勇和張二人就好像逃出生天般,重重地長出了一口氣。
他們甚至面色帶著幾分激動。
大哥這一次真的靠譜了。
總算沒有把雞蛋,放在兩個籃子里。
朱棣挑眉,他甚為詫異。
他顯然沒想到,張安世會自己來領罪。
現在卻讓朱棣犯難了,若是如此,那么朱棣顯然陷入了被動,若是嚴厲處置,張安世這邊乃是首犯。可若是不聞不問,更是教天下人失望。
朱棣道:“這樣說來,這一切竟是張卿,為了圖利,而設局的嗎?”
“設局?”張安世搖搖頭道:“陛下,臣不明白,陛下所言的設局是什么意思?”
“哼。”朱棣道:“你真以為天下人都是傻子?若非設局,陰謀圖利,如何做到,你買什么,就暴漲什么?據聞你的消息,比別人都快上許多時日,難道這些可以蒙蔽天下人嗎?”
朱棣說罷,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轉而道:“你跟了朕這些年,雖也有不少小錯,可朕與卿相知,卻是知道張卿是對得起朕,也對得起這蒼生社稷的。可怎到即將功成名就之時,卻是做出了這樣的事?若是沒有銀子,大可以和朕來提,何至如此的鋌而走險,置民情于不顧?”
張安世道:“陛下,臣還是有些不明白,臣沒有勾結啊,臣…只是買入賣出,難道這交易所的大門,是不對臣等開的,不許臣等去買?”
朱棣只覺得擺在事實面前,張安世還要嘴硬,于是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看著他道:“休要狡辯,趕緊認罪,或可還念你功勞…”
張安世很是無辜地道:“陛下,臣所言的,確實是實際的情況,絕沒有狡辯的意思。當然,臣的消息卻是比別人更靈通一些,可是…消息靈通,總不能是罪吧?”
解縉見朱棣直接語塞,于是忙給朱棣幫腔道:“宋王殿下,陛下的意思是,你這消息,顯然比別人靈通的太多,這實在匪夷所思。現在坊間都在傳言,這是有人在背后設局,幕后交易的結果。”
“原來是這個呀?”張安世吐出一口氣,竟是咧嘴笑了,一臉輕松的樣子道:“陛下,臣冤枉啊,臣當真…是提早了一些時日接到了消息,可至于設局和幕后交易,實在子虛烏有,這是污蔑。”
朱棣嘆了口氣,道:“到了現在,竟還死不悔改,非要朕將話講明白嗎?好,朕來問你,安南那邊,初七傳出鐵路的消息,你是不是初九之前便得知,隨即大肆收購大宗的鋼鐵?”
張安世居然甚是坦然地看著朱棣道:“因為臣在初八就得知了消息啊。”
朱棣倒是對他的坦誠有點意外,接著便冷笑道:“初八?朕再問你,從呂宋至京城,需要多少時日?”
張安世沒有多想,便道:“若是快馬,一路驛傳,若是中途沒有遭遇險惡的天氣,亦沒有其他的情況,大抵是在十日至十五日之間。若是尋常人出游,快則三五月,慢則一年。”
朱棣嘲諷地看他一眼,冷哼一聲道:“既如此,那么最快的快馬,也需十數日,朕來問你,你是如何在次日得到消息的?”
張安世不驚不慌地道:“因為臣用的不是快馬。”
這一下子,直接把朱棣干沉默了。
事情好像又回到了新的原點。
朱棣其實并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換了其他人,他早就暴起了。可此時,他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道:“既不是用快馬,那用的是什么?難不成是千里眼,順風耳?”
張安世微微搖頭道:“怎么可能是,那東西太玄乎了!不過…臣用了一種新的東西,叫…嗯,是叫做…電報。”
電報…
朱棣皺眉,直接聽得一頭霧水。
隨即,朱棣左右四顧。
似乎想從大學士這兒,得到一點提醒。
可這見多識廣的大學士解縉,此時臉上的錯愕,并沒有比朱棣好上多少。
朱棣只好又將目光落回到張安世的身上,繼續耐心地道:“何謂電報?”
張安世挑了挑眉頭,有點為難地道:“這個,臣怕臣說不清。”
朱棣猛地一睜眼,瞪著張安世道:“說不清是什么意思,是說朕聽不懂?”
張安世只好立即道:“臣不敢。”
于是張安世耐心道:“是這樣的,臣這兒,聯合徐景昌等人,弄出了一種新的通訊工具。只是這東西…是否可用,臣等卻也說不好。此事事關重大,所以臣等當然不敢貿然推出,所以這些時日以來,一直都進行一些測試。”
“而這交易所里的買賣,就是測試的一部分。”
朱棣雖還是云里霧里,不過大抵,卻是聽明白了一些。
他帶著幾分嚴厲地盯著張安世道:“你莫不是在誆騙朕?”
張安世立馬肅然道:“臣怎敢欺君?”
朱棣便瞇起眼睛,帶著審視的目光,緊緊地看著張安世道:“一日時間,就可將消息從安南傳至京城?”
張安世搖頭,泰然道:“陛下,不是一日之內,而是…可能一炷香時間不到。”
朱棣的臉色更肅然了幾分,眼中盡是懷疑。
張安世便道:“臣等進行測試,自是為了陛下所憂患的訊息傳遞之事,所謂君憂臣辱,可哪里想到,這好端端的,卻遭了陛下的加罪?陛下,臣的消息比別人要快,難道就不能提早在交易所購買大宗的商品嗎?這就猶如兩個武士搏斗,難道就因為其中一個武士武藝高強,所以非得綁縛他的手腳,才允許決斗嗎?”
朱棣的眉心直接皺成一個川字,一時之間,心有些亂。
看張安世的樣子,真不像是開玩笑,也不像說謊的樣子,莫非…這真是千里眼和順風耳不成?
若是如此,那么這該有多么的可怕啊!
倘若說,蒸汽機車,他大抵還能理解,可張安世現在所提及的事物,卻已經完全遠遠超出了朱棣的理解認知范圍了。
于是朱棣定了定神,找回了幾分冷靜,便道:“你說的這些,在何處?”
張安世淡定地道:“京城里的電報房,就設在宋王府里。”
朱棣面上陰晴不定,道:“可千里傳音?”
“也差不多。”張安世道:“不過眼下,還在測試…所以…”
“測個鳥,你們都掙了這么多銀子,還敢說是測試?”朱棣咬牙切齒道。
似乎此時此刻,對張安世的話已然信了幾分。
張安世道:“陛下,其實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張安世解釋道:“消息對于朝廷,對于商人的重要性,想必陛下是知情的,一旦出現了電報,那么…必然要推廣開,要使其出現在天下各州縣!”
“可是…一旦要鋪就這樣的電報,花費也是驚人。因而,臣以為,若是單憑朝廷出資,實在花費太大了。可若要讓商人們出資,這商人們…都惜財如命,怎肯輕易就范?”
“正因為如此,所以臣借著這測試的機會,同時也是做出一個榜樣,誰若是能單獨完成電報的鋪設,則這便捷的通訊,便掌握在一人一家之手,那么…對于天下商人,都有巨大的妨害。想要通訊互享,就必須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張安世侃侃而談,說的天花亂墜。
朱棣卻是覺得自己的頭暈乎乎的。
信息量實在過大,讓他一時之間,接受不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