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瑄說罷,疍民們轟然回應。
當即,沖殺便開始了。
沒有任何的章法,也沒有任何技巧和所謂的戰術可言。
好消息是,對面的叛軍,其實更加糟糕。
疍民們突的沒命開始沖殺。
其他各路人馬,也紛紛掩殺上去。
叛軍頓時大亂。
各處雖有人負隅頑抗。
可絕大多數人,卻紛紛丟盔棄甲,沒命逃亡。
場面之混亂,更是教人無法直視。
叛軍的大營,就在眼前。
這里的防守更為嚴密一些,眼看著疍民們就要殺至。
卻在此時,那大營里,竟傳出了炮竹聲響。
就在此時,幾聲炮響,倒是教疍民們有點慌了。
夏瑄這時高呼:“這是炮竹,并非火炮,賊首就在眼前了。”
眾人振奮精神。
夏瑄一把先砍翻一人,那人哀嚎,夏瑄將那人揪住,大呼道:“里頭在做什么?你們的首領在何處?”
這人身上鮮血泊泊,早已是嚇得面無血色,睜著充滿恐懼的眼睛,期期艾艾地道:“在…在…在登基…”
此言一出,夏瑄一愣。
抬頭遠眺一眼那大營。
再低頭看一眼這可憐巴巴的叛賊,道:“登基,登什么基…”
“登基做皇帝,說是…說是…登基之后,便…便…”
夏瑄身軀一震。
身后的吳二也露出怪異之色。
當然,這種情況,可能其他人不了解,可對于讀過書的人,卻能大抵明白。
許多叛軍往往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反而會進行一些神操作。
比如…登基為帝。
這樣的做法,無非是在臨死之前,過一把皇帝癮。
與此同時,似乎也希望通過這樣的操作,扭轉乾坤。
除此之外,便是借此進行大規模的封官許愿,如此一來,在這生死關頭,招攬人心。
可無論是任何理由,這個節骨眼上,還在緊鑼密鼓的進行登基,還是讓夏瑄覺得有點…滑稽。
吳二大呼:“殺進去…”
夏瑄突然道:“慢著,教弟兄們慢一些沖殺。”
吳二不解道:“夏先生…這是…”
夏瑄雖是少年,在家里的時候,也被自己的父親視為輕浮放浪。
可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此時的他,卻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復雜模樣。
他一把拽住了吳二,道:“等他們登基完成了再說。”
吳二一愣,一時間給夏瑄這話給整的有些不明白了,于是道:“夏先生,就怕…錯過了時機…”
夏瑄卻搖頭,聲音顫抖,道:“斬首了一個叛賊的首級,和斬首了一個偽帝的首級,是不一樣的…”
頓了頓,夏瑄繼續道:“若是此賊再大肆封王,那么…斬首一群賊寇,和斬首一群王公的首級,也大不相同,哪怕他是假的。”
吳二:“…”
夏瑄道:“且教弟兄們緩一緩,繼續在外圍沖殺,等時機差不多了,咱們再沖殺進去,且教他們過一把癮。你聽我的,準不會有錯的。”
吳二倒是實在,直接點點道:“夏先生比我腦子好使,必定周全。那就聽夏先生的。”
于是吳二大呼一聲,領著人在周遭掃蕩。
這外頭殺的越是厲害,大營之中的炮仗便越急。
直到小半時辰過去,賊人幾乎被掃清,眼看著其他各路人馬也要殺至。
夏瑄與吳二再不遲疑,一馬當先,便直接沖入了營中。
而這大營之中,已是一片狼藉,那黃布包裹的營帳里頭,早有人披頭散發,手持一柄劍,卻穿著一身戲服,顯得格外醒目。
是的,這人身上的是一身正宗的戲服,用的是滑稽可笑的皇帝冠冕,當然…戲班子為了確保不犯忌,因而這皇帝冠冕更為夸張,與真正的皇帝冠冕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這人戰戰兢兢的,身后還有一群人躲在大帳的角落,也一個個穿著各色的戲服,此時居然都身如篩糠,大氣不敢出。
夏瑄冷冷地掃視了眾人一眼,踏前一步,見地上散落著一張‘圣旨’。
當即撿起來,瞇眼一看,便見地上所謂大宋皇帝制曰、登基建元、奉天討明、封功臣七十二,許以王爵。
又有左右丞相,六部尚書、大將軍、大司馬、大司空。
甚至還有太子、王子諸如此類的各種詔命。
夏瑄面無表情地道:“哪一個是里頭所謂的大宋皇帝?”
那披頭散發之人,一動不動,角落里卻立即有人手指向這披頭散發之人。
夏瑄很冷靜,只瞥了這人一眼,見這人生的平平無奇,卻依舊道:“這里頭的歸義王是哪個?”
話方落,就立即有人沖了出來,直接拜下,急匆匆地大呼道:“與我沒有干系,是他非要封的,學生早說這歸義王三字不吉利,晦氣。”
夏瑄依舊沒理睬他,又道:“那忠義大將軍王呢?”
一個穿著明光鎧模樣戲服的人啪嗒一下拜下,低垂著頭道:“不干我事。”
夏瑄道:“還有丞相,丞相是哪個?”
此前那被稱為歸義王的人戰戰兢兢,魂不附體的樣子,卻是結結巴巴地道:“我…我…”
夏瑄臉色古怪,挑眉道:“你不是歸義王嗎?”
“這是兼任…是兼任…”歸義王道:“人手缺乏…”
夏瑄沒有再追究這個,而是道:“哪個是太子?”
這歸義王面如死灰,卻是沙啞著聲道:“還是…還是學生。”
夏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個披頭散發之人,終究忍不住道:“你是他的兒子,可我瞧你們似是同庚。”
歸義王要哭出來了:“我不知道啊。”
夏瑄隨即瞥向那位所謂的大宋皇帝,又低頭看一眼歸義王:“沒想到這里頭還有太監,這倒是稀罕,這司禮監掌印太監,又是哪一個?”
歸義王眼淚嘩啦啦的流下來:“還是學生…”
夏瑄震驚了,道:“這是何故?”
說實話,到了這個份上,夏瑄內心之中,甚至連憤恨都沒有了,雖說是這些叛賊,毀壞了驛站,鬧的他和鄧達潛藏了這么久,這些時日,教他憋了一肚子氣。
歸義王道:“陛下…不,他…他…”
他指了指大宋皇帝,而后道:“他說平日里和我關系熟,其他人不可信任,只好教我多擔待…”
夏瑄此時的心情可以說是很無語,便道:“你們還真是至交好友啊。待會兒囚車上,將他們關一起。共赴黃泉路的時候,總也有個照應。”
當即,一群疍民便將里頭的人統統五花大綁。
很快,那鄧達便也領著一隊人馬來了,夏瑄將他拉到一邊,取了圣旨,還有各種所謂的‘皇帝儀仗’給鄧達看。
鄧達竟也看得瞠目結舌。
“兩位先生…”
正在這時,吳二卻是興匆匆地來道:“這兒有東西…差一點教人給毀壞了,幸好給我瞧見。”
鄧達和夏瑄二人,便被吳二領著,又到了一處帳中,卻見里頭,擺著一箱箱的書信。
鄧達皺眉起來,隨手取了一封,只草草一看,心里便有數了,淡淡道:“這是一些官吏與士人通賊的書信。”
夏瑄今日遭遇的事太多,一時之間,竟還沒有辦法消受。
看著這么多的書信,他起初不理解,不過很快,也就慢慢了然了。
有人可能是真的心里向著叛軍,指著叛軍能打過來。
還有人,應該見聲勢這樣大,認為大明可能氣數已盡,所以事先進行投機。
自然也不免有人,想要腳踩兩條船,一方面,做他的大明忠臣良民,可若是叛軍殺至,卻又給了自己一條退路。
當然,他們一定也想不到,這一位大宋皇帝,也是一個狠人。
這大宋皇帝,據說還是一個舉人出身,也算是讀書人,論起玩心眼,誰能比得過這讀書人。
因而,所有的書信,他自然也都笑納,而且還將他們儲藏起來。
顯然…就是為了等著有朝一日,用這些書信,來脅迫這些人跟著自己謀反。
可以說,彼此的雙方,都在耍心眼,每一個人肚子里,都有一個算盤。
“封存起來,待會兒,一并解送京城。”
鄧達交代之后,又道:“這些書信,一定要保密行事。小夏,你親自去押送,沿途要快馬加鞭,倒是這些叛賊,可以慢慢押送去。否則…一旦教人知曉,咱們掌握了這么多的書信,許多人怕要坐不住了,到時…誰曉得會不會又生什么枝節。”
夏瑄點頭道:“那好,我明日出發。”
鄧達卻搖搖頭,深深地看了夏瑄一眼,便道:“事不宜遲,遲恐生變,最好現在就出發,動用郵政局的快馬,咱們是郵政司的人,調撥起來更便捷,這事太大,越是拖延,就越可能生變。”
夏瑄聽罷,略一沉吟,也明白這時間上的重要性,于是道:“好,聽鄧長吏的。”
鄧達卻又道:“還有一事…”
他想了想,道:“當初咱們可是承諾了疍民和這么多百姓的,等你入京之后,若是能有幸見著宋王殿下,定要…將此事說清楚講明白,你我的功勞事小,可失信事大。”
夏瑄頷首:“長吏放心,我心里有數。”
鄧達不忘叮囑:“沿途要小心。”
二人商議過了,夏瑄只去小憩了片刻,隨即便開始出發。
另一邊,鄧達人等,奏請福州城內的郵政局,請郵政局這邊出面,召集所有的驛卒,而后想辦法安置隨來的民團。
福州城內,許多人卻是五內雜陳,有人自是松了一口氣,有人內心不由遺憾。
可更多的,卻是內心不免滋生震撼的。
這浩浩蕩蕩的反叛,卻只轉眼之間,便被平定。
如此大的風頭,如今…卻什么也沒有剩下了。
至于城外的民團,固然稱不上訓練有素,卻也都在城外安置,沒有滋生什么亂子。
福建布政使司布政使,本還想召郵政局的人來詢問事態,做出一副犒勞的姿態來,只可惜,郵政局并不想搭理他,自顧自的去維持秩序了。
而此時的京城,卻因夏日炎炎,使人焦躁。
這種焦躁,更多來自于許多處的叛亂。
叛亂發生,朝廷依舊按兵不動,各種各樣的壞消息傳入京城,使許多本就躁動之人,越發的躁動。
面對這些流言蜚語,朝廷倒也沒有什么進一步的舉動。
倒是張安世,雖說一直待在宋王府里,可現在卻如熱鍋上的螞蟻。
他在盼著消息來,畢竟這一次,他也進行了一場豪賭,賭的就是,當地可以靠自己維持住事態。
畢竟…若是只依靠精銳的模范營四處彈壓,不但費時費力,而且疲于奔命之下,必定會引發問題。
這會使朝廷在左右權衡之下,不得不對這些此起彼伏的叛亂,最終選擇綏靖。
正因如此,所以他才一直按兵不動。
可問題就在于,如果這非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讓問題更嚴重呢?
一旦如此,到時,不但朝廷可能一改此前的彈壓,轉變成招撫,而招撫也必定會減緩新政的實施。
另一方面,張安世作為這一次平叛的總指揮,也可能因為坐失戰機,從而被人彈劾。
張安世當然不怕彈劾,可放任叛賊做大,本身就難辭其咎。
“殿下,司卿胡穆求見。”
“哦?”張安世的眼眸頓時亮了幾分,道:“快請。”
不多時,胡穆匆匆而來,他也深知張安世一直急于等待消息,見到張安世,便迫不及待地道:“殿下,有消息。”
此言一出,張安世猛地一張眼眸,振奮精神道:“什么消息?”
胡穆也不廢話,直接道:“福建那邊,傳來消息,各處的驛站,已招攬人馬平叛了,似乎事情十分順利。”
“是嗎?”張安世抖擻精神,隨即問道:“是哪里的奏報?”
胡穆道:“錦衣衛那邊,傳了一些消息來,除此之外,泉州的驛站,也有人快馬送來了消息。”
張安世聽罷,卻依舊面上帶著緊張:“消息確切嗎?”
“這…不好說。”如今的胡穆經歷得多了,自也是很謹慎,想了想道:“眼下還沒有確切的消息來,不過…倘若消息確切的話,應該很快就會來更多的消息,加以印證的話,應該…”
張安世吁了口氣,道:“現在說什么的都有,各種消息滿天飛,錦衣衛那邊也有類似的奏報來。不過,在沒有消息確定之前,倒也不敢深信。”
胡穆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廣西那邊,也有消息…說是許多民團…已有動作了。”
張安世頷首道:“若是真如此,那么…就真的是國朝之幸了。”
“國朝之幸?”胡穆奇怪地看向張安世,一時間讀不懂張安世這話里的深意。
張安世看了他一眼道:“若是這些消息確切,這就說明籠絡天下百姓,是正確的。”
胡穆皺著眉頭道:“下官還是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張安世看著胡穆這一臉認真地樣子,倒是欣賞胡穆這不懂就問的性子,便笑了笑道:“歷朝歷代以來,無論是什么朝廷,采用的治天下之術,或如先秦時那樣,籠絡諸侯,亦或者魏晉一樣,籠絡世族。到了大宋和大明,則是籠絡士人以治天下。”
“之所以如此,這是因為,這樣的辦法,成本低,見效快。只要籠絡區區一些人,便可使天下安定,有何不可呢?”
“所以才宋朝時開始,便有所謂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說法。即便到了本朝,太祖高皇帝以淮右布衣而定天下,憤恨士人,可最終也不能免俗。”
“可這樣的做法,也是弊病重重,因為表面上,朝廷花了較少的成本,便可籠絡士人,可實際上,這些人的胃口,是欲壑難填的,他們想要得到的東西,遠遠超出了朝廷能給予他們的東西。朝廷給他們的土地進行稅賦減免,可他們不會知足,卻會選擇隱藏土地。朝廷準許他們的家人不服徭役,他們便通過投獻這樣的方式,將大量的人口,都收入他們的府邸。朝廷教他們做官,他們便抱團一起,抵制一切危害他們的國策。”
張安世頓了頓,繼續道:“如此欲壑難填,時間一久,朝廷付出的成本,只會越來越高。這時候,與其如此,那倒不如籠絡天下軍民百姓了,要知道,軍民百姓雖眾,可他們更易滿意,你贈一個士人官職、田地、奴仆,他可能還會覺得,朝廷給的太少,非但不會覺得這是恩典,反而會憎恨你。可哪怕你贈百姓哪怕一畝的田地,給他們一口吃食,他們卻會對你感激涕零。”
“這筆賬,現在該好好的算一算了。”
說到這里,張安世臉上的表情漸漸地肅然了幾分,道:“趁著這個時候,將這筆賬給陛下算清楚,那么針對這天下的國策,可能要改一改了。”
胡穆更是不解了,不由道:“現在的新政,還有不足嗎?”
聽到這話,張安世臉上的肅然倒是消散開來,微笑道:“不足的地方,多了去了,世間哪里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
昨天帶小孩子來廣州治一下病,耽誤了更新,這是昨天的,今天的還有。
(本章完)